盲女八寻 第182章

既然安全无虞，她当然乐得让自家妹妹多出去走走看看，免得成天窝在家里，整个人都快发霉了。说实话，要不是如今已是井伊家臣，又有犬居城代这一重任压在肩上，舞衣其实也很想跟着出去逛上一逛。

可惜世事难两全。

而且私底下还有一点小小心思，就是有初芽在的话，这趟出去，那小瞎子应该总不至于……再不小心遇到一些不该遇到的事情了吧？那一天虽是冲动使然，舞衣却不曾后悔，反而心里面感到一阵释然，此后也找了个机会，战战兢兢与大姊提起了这件事。

她认识了直虎这么久，对对方的心思自认也略有了解，这话说出来，原本已经做好被发怒的准备了，没想到女子却仍是一副微笑的神情：“此事我之前听无明说过了。”

“这……”

“无妨，这也是一种缘分，既然是缘，合该好好珍惜，你也是……我也是。”直虎似乎话中有话。舞衣看着那熟悉的笑脸，若有所思，此后也像是放下了一些心结，平时行事和与人相处时，变得自然了很多。

当然，这件事情她并没有与另一个当事人说过。八寻在某些时候特别敏锐，某些时候却又迟钝得出人意料，只要对方没有察觉，她又何必主动挑起这一话题呢？

反正来日方长嘛。

……

另一边厢，得到了舞衣的许可后，八寻才去正式邀请初芽，果不其然，小姑娘欢天喜地，因为太过激动，当场就抱住了她——有一说一，小丫头身上香香的。

让八寻有种赚到的感觉。

不过初芽现在还小——至少在八寻认知里还是个初中生——这种想法多少有点变态了，是以她把这心思默默藏了起来，不让别人发现。随后就开始做起各种出门的准备。

原本只有她一个人的话根本用不着准备什么，拐杖一拿，葫芦装满，再把琵琶一背，带上几件换洗衣服也就能走了，缺什么到时再想办法。

民治丸也是类似的洒脱性子，小澪年纪还小，不懂这些，唯独初芽向来都是负责管理家政的一位，长年累月下来，让她养成了凡事未雨绸缪的个性。

再加上这是人生第一次出远门，所以表现得比平时更加兴奋，出门要带的种种物件，具体的出门路线与备案，还有离开这段期间这栋屋子怎么安排等等，每天都像陀螺似的忙得不停，不仅自己在忙，还拉着八寻师徒一起收拾来收拾去。

等到好不容易敲定了方案，收拾好行李，已经马上就是七月下旬了。

炎炎夏日已经彻底过去，秋高气爽，正是出门的好时节，八寻牵着小澪，听着民治丸与初芽重重关上屋子的大门，又在初升的日光中靠近过来。

“那就……走吧？”

“出发！嘿，嘿，哦！”民治丸第一个举起手来，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还效仿起了战场上的吆喝声。

“嘿，嘿，哦！”平时多半只有澪一个人配合她的搞怪举止，不过这回就连平素冷静的小大人初芽也兴奋得脸上红扑扑的，跟着挥起了胳膊。

“一群小孩……”

成熟的八寻拄着拐杖，在旁边听着三人的瞎闹腾，笑着摇了摇头。但下一刻，澪已经抱住了她的手臂：“妈妈也来！”

“师父！”

“八寻姐姐，你也来一下嘛，不然我会觉得有点害羞的……”回过神时，初芽在另一种意义上有点脸红了起来，跟着其他两人一起怂恿道。

三个人都这么说了，八寻歪着脑袋想了想：“那……好吧。”于是也跟她们一样抬起手，姑且喊了一声，“嘿，嘿，哦——”

“好！”

“八寻姐姐很有精神！”

“妈妈，精神！”

三个人在旁边鼓掌起哄，乐不可支。

恰好晨光乍现，街上陆陆续续有了些人影，听见这边传来的动静，纷纷好奇望了过来，等看到是这一家子在那里欢笑吵闹，便又收回了目光，不再在意。

毕竟这都是家常便饭的事情了，确实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

第二百零四章 怪人与龙虾

一段旅途的开始，总是令人格外期待。

由于东三河那边依旧乱成一团，大家杀来杀去没个安宁，这边又带着两个半没有自保之力的小家伙——阿优算半个——总不能一脚蹚进这趟浑水里去。

为求稳妥，八寻与其他人一番商量，决定不走陆路，而是乘船前往伊势，先往北走一趟近江的国友村，然后再看看下一步该去哪。

其实八寻原本是打算直接去堺町看看的，毕竟国友村的铁炮虽然也颇有名气，再怎么说人家国友善兵卫也是正儿八经全国最早开始研究这兵器的工匠之一，早在二十年前就参考着葡萄牙款式的火绳枪，自己仿制出了名为“国友筒”的铁炮，并硬生生靠着这一手本领把村子做大做强，成为了近畿闻名的铁炮产地。

但这一趟出门的目的不光是帮着阿优取材，还是为了让初芽和澪这两个小丫头出去见一见世面，近江那边除了琵琶湖好像就没什么有名的景点了，相比之下，自然还是堺町这种繁华之地更加值得一去。

奈何堺町虽好，暂时却去不得。

如今正是纷乱之世，互相打来打去的远不止三河远江两地，事实上，与近畿不久前的那场大战比起来，井伊也好，松平也罢，甚至就连织田信长与斋藤龙兴的冲突，都要显得十分小家子气：

这其实还是八寻从某位旅人口中听来的消息，她这段时间为了替直虎出谋划策，几乎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了远江这一块，对于其他地区的“历史”则难免有所疏忽。直到被人一提醒，才想起来永禄五年，也即是公元一五六二年的近畿，绝不是什么祥和安泰的地方。

自古以来，近畿便是日本的首都所在与核心统治区域，自从足利幕府渐趋衰落，近畿这块地盘也就成了一块众人眼中的香饽饽，几经战火，频频易手，从大内义兴到细川晴元，把原本高高在上的幕府将军当成了傀儡摆弄。

而现在君临近畿的已不再是细川，而是为父报仇，取而代之的三好长庆。

连年征战过后，他此时已掌控了四国与近畿接近九国的领地，可谓权倾一时，志得意满。但即便如此，三好长庆依旧没能完全消灭反抗势力，数月之前，更与幕府三管领之一畠山高政为主的反三好联军接连大战了两场，第一场战斗中三好方大败，被三好长庆视为左膀右臂的三好义贤更是遭铁炮击伤，战死沙场。

而后三好长庆得知噩耗，亲率大军前来，与畠山高政在教兴寺又展开了一番激战，最终成功击败对方，彻底奠定了近畿霸主的位置——这即是后世大名鼎鼎的教兴寺合战。

据说这场战役中，三好长庆方总兵力达到了惊人的六万，而畠山方虽然略有不足，但也有着足足四万余人，其中作为雇佣兵的根来众更是掌握着四千多杆铁炮，无论是从人数亦或是兵器的质量来说，都称得上是这个国家罕见的大规模合战。

再回过头来看看信长的几千兵力，以及井伊与朝比奈数百人规模的菜鸡互啄，难免会觉得一个天一个地，甚至有点像小孩子玩泥沙了。

可战争的规模越大，死伤以及后续的各种处理往往也越发艰难。尽管联军溃败，损失最大的却只有畠山家谱代众，至于其他类似根来、杂贺这些专业的雇佣兵，则是见势不妙，早早保留实力溜之大吉，退回了纪伊南部的老家，准备应对三好长庆的报复。

三好长庆一面忙着接收地盘，围剿残兵，一面还要对付南近江的六角等来自其他方向的反抗势力，一时半会，也没有多余的心思与精力去啃纪伊这块硬骨头。

然而就算他不接着打仗，光是那成千上万满世界乱跑的残兵败将，什么占山为王，哪个落草为寇，就足够让周边的当地领主与百姓喝上一壶，头痛不已了。

屈指一算，那场教兴寺合战约莫是四月中旬的事情，距离现在不过只隔了三个多月，河内的局势可想而知，多半还是一片浆糊，八寻可没这个闲情逸致急急忙忙凑过去，替三好家的人清缴盗匪，维护治安。

按照她的想法，最好是先在近江国待一阵子，等其他人欣赏过了琵琶湖的风景，再去京都转一转，反正不赶时间，一路优哉游哉慢慢往南走，等她们到堺町的时候，估摸着战争的余波也算是消弭得七七八八了。

完美！

俗话说得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八寻又仔仔细细回想了一番，确定没有什么疏漏之后，才敲定了这份计划。此后便是收拾行李，与直虎、舞衣等熟人各自道别，然后在岸边搭上渡船，摇摇晃晃地，踏上了旅程。

船里已经坐了四五个旅人，有作行脚商人打扮的，也有拖家带口的村民。虽说他们对这边的几个年轻女子多少会有点好奇，不过多亏了民治丸那把背在身后的长刀，大多都只是瞥了一眼，便赶紧收起目光，生怕招惹事端。

只有一个人格外特殊。

就连民治丸坐下之后都忍不住多看了那人几眼，对方还没反应，身子就被拐杖轻轻敲了一下。知道这是八寻在警告自己，马尾少女晃了晃脑袋，也回过头来，与初芽、小澪两人压低了声音嬉戏玩闹。

阿优则是坐在旁边，手里拿着一个铁制的九连环，正在叮叮当当解开又合上，合上又解开，叮叮当当地玩个不停。

这件玩具倒是与八寻无关，而是从很早以前就随着贸易往来，从大明——也可能是大宋或者大唐——传到了这个国家，阿优的兄长半兵卫似乎从小就喜欢玩这些智力玩具，好像八岁还是七岁时就能无师自通、轻轻松松地解开九连环了。

耳濡目染之下，妹妹也继承了这一喜好，不过比起九连环这个游戏，阿优似乎对其本身的构造更有兴趣，或许这也意味着两兄妹天赋的不同，一个以智谋著称，一个却走上了机关巧匠的道路。

几个人都有事情可做，唯独剩下一个孤寡老八寻，孤零零抱着拐杖坐在角落里，闭着双眼，听着船只在海上一沉一浮，一浮一沉，浪潮之声一阵一阵传来，恍如摇篮曲调，让人不由得涌上一股困意。

她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

心思却早飞到了岸上，之所以特意把第一站定为伊势，不是为了参拜赫赫有名的伊势神宫，也不是为了向那位据称曾从冢原卜传处习得了一之太刀的北畠具教讨教几招——对方贵为伊势国司，一方诸侯，哪来的伊比利亚时间跟她一个浪人切磋武艺？

想想就知道不可能。

至于真正的原因，说穿了其实也很简单，纯粹就是贪那一口吃的罢了。

众所周知，伊势龙虾哪怕放在几百年后也是出了名的好东西，体积壮硕，肉质鲜美多汁，而且与她上辈子那种一只龙虾动辄几百大洋不同，现在的人们似乎是将鲷鱼当做最名贵的海鲜，其次便是海鳗、鲣鱼以及牡蛎等等，龙虾反而不怎么值钱，即便是普通的平民百姓咬咬牙也吃得起。

既然如此，不趁机吃个痛快，岂不是白白浪费了穿越的大好机会？

这趟伊势之行，即使说是专门为了吃龙虾也不为过。

当然，这话八寻只是自个在心里想想，并没有说出口，否则要是让女儿和徒弟误会她是个贪吃鬼就麻烦了——这种误会一旦形成就再难解除，就像她明明只是喜欢小酌几杯，结果不知不觉间，好像身边所有人都把她当成一个酒鬼了。

真是岂有此理！

“吨吨吨……”

一面愤愤不平地想着，八寻一面默默把葫芦往嘴里送。很快，在其他几人或无奈或嫌弃的注视下，她的呼吸缓缓变得均匀、绵长了起来——

……

一路无事。

没有突然刮起的惊涛骇浪，也没有中途突然“哇哇”大叫着杀出来的海贼，更不存在那种超出常人认知的巨大海怪等等，从远江到伊势，平静得让八寻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我还以为肯定会被一帮海贼袭击呢……”

听到了她的小声嘀咕，民治丸抓着头发，有点不解：“师父您多虑了，海贼又不是山贼，哪是这么容易遇上的？”

“有道理。”

八寻想想确实，不同于山贼有手有脚再随便捡一把破刀烂枪就能干，海贼可是正经要有船的，从门槛上就不是同一个级别。再加上伊势湾也算是大港口了，北畠与神户等几家势力都有着力维持秩序，自然没有太多海盗生存的空间。

当然，这也不是国司大人心善，而是他们自己本身就有设立渡船税等税款收入，自然容不得别人平白无故插一杠子进来分走一杯羹。无论如何，拜此所赐，伊势湾这一带并没有什么大海贼出没，大多数商船渡船只要交齐了通行税，皆可安稳无忧。

等船只到岸，一行人重新踏上了陆地，又见天色正好，阳光明媚，盲女歪了歪头，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等了一等，旁边的民治丸依旧是一副呆呆没反应过来的样子，于是又稍微加重力气，又咳了两声。

“妈妈，你脖几，不舒服嘛？”结果民治丸还没回神，反倒是小澪担心地问道。

“没有，我没事……”

“可你一直在咳咳，咳咳！”小女孩扯着八寻的袖子，满脸担忧。

“我……”

女儿的纯真深深刺痛了她的内心，竟让八寻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正是这个时候，民治丸好像终于想起了之前两人说过的话：“啊——对了！”

她猛地双手一拍，“突然想吃龙虾了耶——要不然——我们去找家店试一试吧——”

周围的空气因为这句话静了片刻。

“……噗嗤。”初芽是想忍的，可惜没忍住，瞥了一眼身旁的八寻姐姐，捂着嘴笑了起来。

一旁的阿优眨巴眨巴眼睛：“八寻姐……平时原来是这么有趣的一个人吗？”

“……”

民治丸恍然未觉，把话说完之后，居然还露出了一副圆满完成了任务的表情，凑到了八寻跟前，仿佛一条毛茸茸的大狗，正在摇着尾巴等待奖励。

八寻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顺势做了个深呼吸，把心里面那复杂的情绪压了下去。

“既、既然民治想吃，我看咱们不如就……”事到如今，再怎么尴尬，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把话接了下去，“找家店尝一尝伊势这边的特产是什么滋味吧。大家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噗嗤……没问题。毕竟，民治姐姐想吃嘛……噗嗤。”初芽一边说一边忍笑。

阿优也跟着点头附和：“我也赞同，毕竟，嗯，毕竟是民治丸小姐想吃嘛。”

“恩，我也想吃，民姐说的那个，龙吓！”只有澪依旧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

“……”

此情此景，让八寻有一种想就地挖个坑，直接钻进去的冲动。

下次像这种事情绝对不找民治帮忙了——她在心中默默地反省道。

……

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好像不光是在身边几个最亲近的人面前，就连相处时日较短，本来对她充满了尊敬乃至敬畏的竹中优，阿优姑娘，在这一同出行的短短几天内似乎也逐渐看清了八寻的本……不对，是被旁人的言语与表象所蒙蔽，无法看清她真正伟大与睿智的地方，导致尊敬之心日渐减少。

都快变成负数了。

不过这也是早晚的事情，不值得大惊小怪。

至于好消息嘛……

恩，大龙虾确实挺好吃的。

几人先是在伊势街道上找了今晚下榻的旅店，然后才向旅店老板娘打听附近的龙虾店，比起没头苍蝇似的乱找，明显还是向当地人更有效率，也更不容易踩雷。

那老板娘倒是热情，不仅有问必答，而且可能是见这一行人拖家带口，还捎带了一个小瞎子，不由多出了几分同情心，再加上店里不怎么忙，居然亲自领着她们到了那家卖龙虾的店铺，还特意叮嘱那店家打个折扣。

顺带一提，那位龙虾店的店主好像是老板娘亲戚。

不过他店里的龙虾确实新鲜，给的价格也不贵，初芽数了数钱包，稍一犹豫，还是决定每人点上一只，因应不同的口味，有白水煮的，也有拿酱油烤的，众人大快朵颐，美美地吃了一顿——顺带一提，小澪的那份后来都被民治丸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干净净。

一点都没浪费。

不过对于人称龙子二号的马尾少女而言，这点份量显然还不足以让她满足，拍着肚皮，有点遗憾：“我还有点没吃够呢……”

要是这里做主的是八寻，多半就是把手一挥，再给民治丸多点上几只，一直让她吃到够为止，奈何此时拿着钱袋子的，不是旁人，而是井伊谷第一贤惠（八寻语）的初芽，自然不可能这般宠溺对方。

“好啦，尝尝味道就差不多了，不够的话等回旅店再吃点泡饭！”

“知道了——”

民治丸本来也没抱什么期望，闻言拖着声音回答道。突然，她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猛然看向店外：“师父，师父，我又看到那个人了！刚刚才从门口走过去！”

“哪个？”

“就是船上的那个人啊！”民治丸兴奋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