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183章

听见这句话，不单是八寻，其他几人，包括小澪在内都反应了过来，实在是马尾少女口中的那个人，扮相委实太奇特了一点：分明是大白天，他却一副黑漆漆的紧身衣装束，只露出一双眼睛与披散的乱发，看着既可疑又古怪。

而且他腰间没有佩戴着刀剑，反而是在身后背着两节拆开的长矛，如果合起来估计有个两米五六的长度，像这类长兵器多半都是在沙场之上大显神威，很少有人会平时出门随身携带。

敢在这种兵荒马乱的世道带着奇门兵刃出行的，要么是嫌命长的傻子，要么是艺高人胆大的强者。

直觉告诉民治丸，那男人十有八九是后者。

所以她先前在船上才会忍不住多看了对方几眼，若非八寻用拐杖敲她警告，大概还要再一直盯到对方有反应为止。

“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为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要穿这一身夜行衣，而且来这又有什么事情……难道说跟我们一样，也是来吃龙虾的？”民治丸猜测。

“不像。”

阿优摇了摇头，“从我们上船到下船，他几乎全程不吃不喝，就连唯一一次喝水也是有意背对着其他人，确定没人看他之后才对着墙壁摘下了面罩……这副表现，极有可能是不愿让别人看见他的长相，既然这样，就更不可能大咧咧在店里面吃饭了。”

“说得也是。”民治丸摸着下巴，煞有其事地思考着，“师父，你怎么看？”

“我的看法是，建议你们别多管闲事。”八寻舔着手指上的酱汁，另一只手悄然握紧了拐杖，声音比平时更轻一些，“那人很厉害，最好别招惹他。”

“既然师父你都这么说了……”

民治丸深知自家师父的本事，能被她评价为“厉害”的人物，实力可想而知。而对方又是一副秘密重重的模样，摆明了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因为好奇心贸然试探，只会为自己招惹来无尽的麻烦。

于是她乖乖收回了目光，不再好奇那人的来历与目的，转而又开始嗦起了龙虾壳上剩余的酱汁。初芽看着这一师一徒吃没吃相的样子，不由扶额：“八寻姐姐……在家里无所谓，到了外面稍微也要注意一下仪表嘛。”

“我这叫节俭持家，不浪费一点……咦？”

八寻正待狡辩，蓦然，脸上的表情微微一怔。因为初芽始终盯着她的脸看，也是第一时间就发现了神色的变化，来到嘴边的数落顿时一停，转而问道：“八寻姐姐，怎么了？”

“你们有没有看到店家？”

八寻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反问了一句。

这边厢几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民治丸一扫周围，摇摇头：“没有，这么说起来……好像自从龙虾端上来之后，那位店主就不知道上哪去了……”

“那就不是我听错了。”

“怎么回事？”感受到气氛的改变，原本正聚精会神想把龙虾壳拼回原状的阿优也抬头看了过来。

“我刚刚听到了短促的打斗声，好像是从后院方向传过来的……”八寻皱了皱眉毛，随即拐杖一顿，站起身来，“民治，你在这照顾好其他人，我去看看什么情况。”

“好。”

谈到正事，民治丸也变得严肃起来，伸手拿起靠在身旁的大太刀，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不对。”

而八寻正要迈步，猛然又回过身来，就在几人以为她又听见了什么的时候，却听盲女一板一眼地纠正道，“应该是我去听一听情况——毕竟我又看不到，对吧？”

“……”

“……”

“这种时候就别开玩笑了！”

初芽怒上眉山，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柄折扇，啪的打在了八寻头上。

……

第二百零五章 要命的闲事

大概是因为临近大海，伊势的风总带着微微的咸味，初来乍到的外地人或许会很不习惯，但对于本地居民而言，这却是一种早就沁进了骨头里的味道。

龙虾店店主拿起搭在肩膀上的毛巾，胡乱擦了一把汗水，但手刚放下，又是一连串的汗珠从额前和脖颈渗了出来。“明明都是秋天了，却还热成这鬼样子，真是丢你楼牧啊……”

他嗓门一向很大，不过考虑到前厅那边正有几个客人在坐着吃饭，还都是些娇滴滴的小姑娘，于是有意放轻了声音，免得让客人听到影响胃口。

话说回来，另外几个人倒是还算正常，唯有那个背着长刀的女孩儿胃口忒大，一只龙虾下肚就跟没吃似的，这饭量快赶得上那些干粗活的伙计了……怪不得人家能用那种尺寸惊人的兵器，一看就不好惹，啧啧。

这店主随意地想着，走到院子里，就着水缸舀了一勺凉水喝，砸吧砸吧嘴，他今年三十来岁，娶过一个媳妇，可惜两年前趁着他被征召去打仗，不知道跟哪个姘头跑了，所幸两人没来得及生孩子，如今却是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单身汉的日子最是悠哉，要是平日里的话，这个时间他多半直接会把店门一关，趁机睡上一觉，等傍晚那些工人陆陆续续过来喝酒吃饭，到时才是这种饭堂酒馆最忙碌的时候。

但这时客人还在吃着呢，而且这客人是开宿屋的表姐介绍过来的，自然要给足了面子，偷懒什么更是想都别想，只好暂且在院子里坐上一会，歇歇凉，吹吹风。

“嗯？”

忽然，男人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从阴凉处站起身来，有点疑惑地抬头望了望周围，又朝着不远处的围墙看了一眼，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现。

就在他稍稍松了一口气之际，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手蓦地从他背后伸过来，一把勒住了他的脖子！

“什——”

但这店主反应也快，几乎是在那只手刚伸出来的时候，他已经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使劲往外掰，两人的力道好似不分上下，短短一瞬的僵持后，另一道身影倏然从屋檐跳了下来，一拳头砸在店主的肚子上。

后者此时两只手都在与那身后的袭击者对抗，身前的几处要害毫无防备，被这重重一拳正面击中，整个人顿时像虾米似的弓了起来，下一个瞬间，身后的那人把手一扬，捂住了他的嘴巴，即将出口的惨叫也因此变成了“呜呜”的闷哼。

这一番配合如行云流水，熟练至极，显然两位出手袭击之人绝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等到确认了店主没有反抗的余力之后，才把人放开，任凭其瘫倒在地。

“咳，咳咳……你们到底……”

腹部的疼痛一时半会仍未消失，那结结实实的一击，让这店主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好像被打碎了一样，就连咳嗽都变成了一种酷刑。可他依旧呻吟着问出了这句话。

“你就是权八郎，对吧。”两人并没有理会他抛出的问题，其中一个人伸手扯住了他的头发，往上一抬，逼着他的眼睛与自己对视，口中问道。

“我，咳……我是你爷爷——”权八郎憋着一口气，努力咧嘴笑道。

随即他的左脸又挨了一拳，几颗牙齿和着血水掉在了地上。扯着他头发的那人还想接着打，却被另外的那个人伸手拦下：“好了，别跟这种家伙一般计较。”

说话之人的身形要稍稍瘦削一点，不像他的同伴那样虎背熊腰，肤色也显得比较白净，即使脸上也裹了一条灰布，气质却与杀人越货的盗匪格格不入。

他这句话说完，又摆了摆手，那粗犷的同伴冷哼一声，却仍是乖乖退到了旁边。

那人随即蹲下身来，平视着权八郎，那条灰布底下似乎现出了一抹笑意：“权八……说实话，我们之间素不相识，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虽说视情况而定，今天我和同伴可能要被迫在这杀了你，不过至少我是很不愿意走到这一步的。所以为了你自己的性命，可以请你配合一下，回答我几个简单的问题吗？”

权八郎沉默不语。

但那人似乎把这当成了默认，语气更柔和了几分：“很好，那么首先，根据我收到的情报，你好像与前两年从志摩逃过来的那帮九鬼残党有所来往，对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嘘，看得出来，你平时应该不怎么习惯撒谎，是个老实本分的好人。这种人说出来的谎话我一眼就能看穿……所以你果然与他们有勾结。那么下一个问题，你知道他们这两年间躲藏在什么地方吗？”

“不……”权八郎正想出言否定，又猛地闭上了嘴巴。

那人却自顾自地点头：“哦，你知道。”

“我不知道！”

“原来如此，你不知道啊。那也不能勉强……”

那人又是一笑，“你看，权八郎，我对你很了解，知道你的父母是谁，你曾经娶的妻子叫什么名字，甚至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所以我当然也知道你有一个感情很好的表姐，就在几条街外，开着一家口碑不错的小旅馆。

“而且我也相信，像你们这种感情要好的姐弟之间，应该是无话不谈，不存在秘密的。假如你真不知道——我相信你——那么或许你的姐姐会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你——”听出话语中赤裸裸的威胁之意，权八郎猛然瞪大了眼睛，挣扎着就要起身扑过去，“不准对我的姐姐出……唔噗！”然而动作刚起，就被旁边守着的那人一脚踹了回去。

这一脚用力颇狠，直接把他踢得趴在地上，吐了几口血，但兀自狠狠地瞪着这边的两人，“不，不许……”

“唉。”那人依旧保持着蹲姿，居高临下地望着对方，眼神中满是无奈，“你看，我又没说要对你那位表姐做什么，你是不是反应有点过度了呢？不过权八，我现在是在很诚恳地跟你说话，可你又不肯告诉我我想要的答案，又不让我另外想办法找别人打听……大家都是混一口饭吃而已，你这样真的让我很难办。”

他说着深深叹了口气，“对了……可能是我这亲切的态度让你有所误解，为了表示一下我的决心，不如……正好，我刚刚看你的店里有几个可爱的小客人正在津津有味吃着龙虾，不如我把她们请过来，先让你见识一下……志摩越贺家的手段如何？”

“等，等等……”

权八郎吐着血正想阻止，那人却已站起身来，对着同伴点了点头：“去把人带过来吧，小心那个用大太刀的，应该有两下子，实在不行，当场杀了便是。”

那虎背熊腰的同伴应了声是，大步出去，但过得一会，又两手空空地折返了回来，报告道：“前厅已经一个人都没了，桌子上放着铜钱，大概是走了。”

“走了，走了啊……运气倒是挺好。不过这样一来就难办了，俗话说得好，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让这位权八郎兄台亲眼看到我对待敌人的手段，他总是不肯乖乖听话。”那人微微皱着眉头，好似有些苦恼。

“少主。”那同伴忽然说道，“据我调查，那位宿屋老板娘有两个孩子。”

“哦？两个孩子，那就好，那就好。”被称作少主的那人欣然道，“有两个的话，就算不小心死了一个，也还能给别人留一下，不至于教他们断子绝孙。”

“少主心善。”

“是啊，我这人就是太善良了，老是不忍心把事做得太绝，不然很多事情其实没必要这么麻烦。所以就是这样，权八，你且好好休息一会，我这就去把你的两个外甥接过来。放心，我清楚那间旅馆的位置，用不了多久——”

“等……我说，我说！别对他们动手……”

“此话当真？”

“真的……真的！我真不知道他们躲在哪里，但……但每隔一段时间他们都会给钱让我买一些生活物资，按日子来算的话，正好就是在今晚过来！我说的都是真的，没有半句假话！”

权八郎拼了命想要抓住那名“少主”的脚脖子，却被后者随意踢开。

对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过得片刻，却又笑了起来：“你看，早这样配合不就没事了吗……何必像刚刚那样，搞得大家都不高兴呢，对不对？”

“那……放过……”

“当然，当然，我一向说话算话，不过谨慎起见，还得再辛苦你一阵，等晚上九鬼的人过来，你帮忙稳住他们，免得他们有所警惕，功亏一篑……没问题吧？”

他面带微笑，低头看着权八郎。

男人缩着身体，讷讷应道：“是，是……”

“那事情就这么说定了。”那少主微微一笑，下一秒，突然一脚踢在了对方的脸上，将其干净利落地踢晕了过去。随后挥了挥手：“你去把那对母子带过来，让他们一家人齐齐整整，团团圆圆，免得事到临头，再突然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是。”

身旁之人垂手应了一声，接着转身就走。留下这位志摩越贺家的少主，从怀里取出了一柄扇子，往掌心敲了两敲，遮脸的灰布底下，露出了一抹笑意。

“九鬼啊九鬼……曾经盛极一时的志摩九鬼家，如今也变成一条丧家之犬了。不过我这人一向心善，见不得野狗忍饥挨饿，这就送你们下去一家团聚，不用谢我……哈哈，哈哈哈。”

愉悦的笑声，独自回响在秋日的光芒之中。

……

意识刚一苏醒，剧烈的疼痛登时席卷而来。权八郎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可这一眼所见到的东西，却差点把他的魂儿吓出来。

那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物了，甚至要远比刚才袭击他的那两人更加可怖：他的表姐正用一副横眉竖目的表情，在极近的距离下，冷冷地注视着他。

“姐……姐？”

权八郎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目光一扫，发现自己正被关在一个狭窄的屋子里，地上和周围堆满了杂物，难闻的气息弥漫，正是店里的仓库。表姐就在近处，表情冷峻地盯着他看。

两个人都被捆住了手脚，无法动弹。

只这一眼之间，权八郎便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表情一变：“那帮畜生……他们明明答应不对你和孩子动手的！”

“权八。”

表姐的声音与她的神情一样冰冷。那是她平时绝对不会显露在客人面前的表情，却是权八郎从小到大看惯了的模样，每次都让他心惊胆战，不断反省自己做错了什么。

“姐……对不起，我……”他张了张嘴，正想解释，却被表姐怒瞪了一眼，紧接着脱口而出的话语，却并非是权八郎原本以为的抱怨与责怪。

而是：“我听了那帮人的交谈，难道说……你出卖了嘉隆大人？”

“我……”权八郎一愣。

“回答我！”

“是，是这样没错，但他们说如果我不配合，就要对你和孩子们动手，所以我才……”

“那又怎样！要是没有净隆大人与嘉隆大人的帮助，我们一家，包括你在内早就死在几年前的那场瘟疫里了！现在虽然说净隆大人已经死了，嘉隆大人却还活在世上，他对你……对我们有救命之恩，你怎么能……你怎么敢出卖我们的恩人！”

在表姐的厉声训斥之下，三十多岁的权八郎好像又变回了小时候，低眉垂目，大气都不敢吭一声。那女子见状稍稍放缓了语调：“现在还来得及，权八，想想自己该怎么办。”

“可……”尽管心中明白表姐的意思，权八郎却依旧犹豫不决，“我是不怕死，这样一来，姐你和这两个孩子都……”

“每个人都会死，就像我们的爹娘，就像我的丈夫……权八，你忘了咱们老爸以前是怎么说的吗？哪怕当不了武士也没关系，但一定要挺起胸膛，像个男子汉一样地活着，像个男子汉一样地死掉——”

她语气严肃。

权八郎若有所思，一时却未作答。

只有时间一点点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窗户缝隙间照进来的日光渐渐暗了下来，终于变成一片漆黑，两个小孩仍未醒来。

关着的门却被人打开了，那虎背熊腰的蒙面人走了进来，一双眼睛先是贪婪地落在了宿屋老板娘身上，上下一打量，接着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转而一把扯起权八郎：“到点了，走吧。”

说罢把刀子一挥，割开了他手上和脚上的绳子，随即把人往外推去。权八郎迟疑了一下，并未反抗，只是踉跄着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拿眼角余光去看身后。

表姐默默地看着他。

天空确实是黑下来了。残月高挂，几点星光，权八郎四下一扫，没看见那名所谓的“少主”，自己的店周围也是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蒙面人把他推到了门口，吩咐道：“这附近的人都被我们清空了，你不用在意，按照平时的步调干活就好。等九鬼的人过来了，尽量说话稳住他们，别想玩什么花样，否则后面仓库的那个女人就……”

“我知道。”

权八郎咬着牙齿回答，然后看那蒙面人身子一闪，同样藏匿了起来。除了这人之外，周遭的阴影之中，不知道还隐藏着多少志摩越贺家的党羽……他的心情越发沉重，但努力不表现出来，还是按照平常那样摆好桌椅，忙前忙后，清扫卫生。

由于成本缘故，这店里从厨师到伙计都是他一个人包办，没有另外请人，此时倒是免却了一些担忧。一番忙碌下来，月华逐渐移动，一切渐渐归于寂静，唯有他的心跳声如鼓轰鸣。

终于，街道的另一头出现了两三个身影，一边警戒着周围，一边朝着这边靠近过来。权八郎能感觉到，随着这几人的出现，四周原本安静潜伏在阴影中的那些人手，也倏然有了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