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184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窸窸窣窣——

明显有不止一道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男人深吸一口气,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毛巾搭在肩膀上,竭力露出一个微笑,像是要迎接一样,往前又走了两步。

头顶的月光方才被云遮住了一会,此时风吹云散,皎然的清辉再度洒落下来,权八郎看清楚了走在最前面的身影,身体结实,皮肤黝黑,正是志摩九鬼家的嘉隆。

隔着一段距离,那边的嘉隆已经咧开嘴角,露出一个高兴的笑容:“权八,抱歉啊,俺又要来麻烦你了——”

“嘉隆大人,快逃!”

与此同时,权八郎猛地大喊了起来。

这个瞬间,他脑子里其实什么都没想,不管是父亲或是表姐的样子都没有浮现出来,更没有详细的思考什么道义或者恩情云云,就连自己与家人的生死都忘记了,只是下意识拿出生平最响亮的嗓门,怒吼出声——

嘉隆的脚步一停。

他以及身边的两个随从都在第一时间按住了腰间的刀柄,紧随其后,夜幕深处,四面八方都有人影杀了出来,刹那间,刀锋的光芒横扫而出!

而权八郎依旧愣在原地,脑子里短暂的仍是一片空白,但立刻回过神来,转头就要往店里跑,并非为了逃命,而是阻止那些人对自己的表姐与外甥下手……

可刚跑了没两步,迎面却有一道高大的黑影,正正堵住了店门口。

正是方才的那个蒙面人。

“事实证明,你比少主以为的更蠢……”他摇了摇头,手中已然握着一柄雪亮的战刀,随着蒙面人右臂一扬,刀身上随之映照出了权八郎惊恐的神色。

“不,不要……”

权八郎踉跄后退,双手下意识拦在了身前,然而在锐利的刀锋面前,这种程度的抵抗根本起不到丝毫作用,蒙面人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毫不拖泥带水,挥刀斩了下去!

“啊——”

一声短促的惨叫。

这声音却并不属于本该被当场砍杀的权八郎。

原本已闭目等死的龙虾店主战战兢兢睁开眼来,只见那蒙面人的右手仍旧紧紧握住刀柄,但整条右臂却已齐肩而断,连着那把刀一起静静卧在血泊之间。

而在他的面前,一柄等人高的大太刀陡然出现在了那里,刀尖上一抹血光流转,而它的另一端,则正握在一只瘦削有力的手掌当中。

权八郎认得这只手的主人,正是白天到他店里吃龙虾的其中一位女顾客,手脚匀长,乌黑长发扎着一条高高的马尾,肌肤显出健康的小麦肤色——

“放心,旅店的老板娘和她那两个孩子都没事。至于店主你嘛……”

大太刀一甩,残血飞溅而出,那少女随即把刀背往肩上一扛,偏着脑袋,先是拿手指一指面前被她砍断了胳膊的蒙面人,然后又往旁边一指,再一指,嘴里数个不停:

“六、七、八……算上另一边乒乒乓乓打得正热闹的,加起来一共十三个。我解决起来倒是不难,但说实话,不一定能顺便保住你的性命。所以……只能请你自求多福咯?”

明明大敌当前,她居然还回过头,对着呆愣的权八郎咧嘴一笑。同时好像是抓准了她分神的刹那,本已断了一臂的蒙面人倏然又从身后拔出另一柄短刀,猛然扑了过来!

这一击快如奔雷,权八郎看在眼里,想要警告却已慢了一拍——然而少女仿佛背后也长了眼睛似的,脚步一动不动,只将手腕一转,那长度惊人的刀锋已先一步掠过了蒙面人的脖颈!

人头圆睁双眼,血柱冲天而起!

“难道看不见我这么大一把刀放在这嘛,搞不懂为什么要一头撞过来送死……又不是我家师父了。”

马尾一摇一摆,少女毫不意外,撇了撇嘴,语气间竟还能听出一丝嫌弃的味道。

她随即把手中长刀一放,目光一扫,嘴角一翘,脸上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来来来,平时我很少有机会像这样被人群殴,你们一起上吧!正好可以让我试一试师父之前教的那招——夜战八方藏刀式!”

……

另一边,仓库之内。

那位宿屋的老板娘正坐在地上,抬起头来,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那道瘦瘦小小,手持拐杖的盲目身影。再看向对方脚边,方才突然进来要杀她的两个恶徒,此时都已经被打倒在地,昏迷不醒。

“你……到底……”

话音未落,只见那人握住拐杖的手微微一动,仿佛眼前有一道寒光稍纵即逝,下一刻,绑住她手脚的绳索竟已莫名断成两截。

这老板娘越发的惊疑不定,那盲女却已转过身去,拐杖在地上轻轻一敲,轻声说道:“此处不宜久留,有什么话,先离开再说。”

“好……好!”

……

第二百零六章 一介路人

对现如今的民治丸而言,对付这些家伙可谓是轻轻松松,并不费什么力气。

虽然不知道他们的来历出身,但这些人展露出的身法与技艺同出一辙,明显出自同一流派,走的都是轻巧敏捷的路子,正好撞在了民治丸的刀口上——不管是她的师父八寻,又或者是平日里切磋喂招的对象,舞衣也好、无明等楚叶矢众也罢,皆是类似的战斗风格,也只有直虎和昊天和尚两个以“理”服人的例外。

然而与八寻的无迹可寻,无明的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相比,此时她对上的这帮人顶多只能用一个“上蹿下跳”形容。

虽说一开始仗着人数优势打得那边另外三人手忙脚乱,身上转眼多出好几道刀伤血痕,不过随着民治丸加入战局,大太刀挥洒如意,形势顿时一变:

唰!

只见大太刀在空中一闪而过,虚影凝为实体,一记由上往下的直劈,硬生生将来不及闪避的某人一分为二。

鲜血尚未溅出,少女已将手中兵器一收一抡,寒芒所至,一个敌人刚刚摸到她的身侧,举刀欲刺,然而一寸长一寸强,手臂刚刚抬起到一半,身子一痛,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竟已被拦腰砍成了两截!

“啊……”

一声惨叫来到嘴边,他只感觉视界正一点点倾斜变暗,临死前的最后一眼,只见那扎着高马尾的高挑少女半身染血,状若凶虎,竟如同杀小鸡似的,一刀一个,轻而易举又把两个同伴搠翻在地。

这……他们到底是怎么招惹到的这尊凶神……

带着满心惊惧不解,这人的意识彻底坠入黑暗。

而另一边厢,民治丸刀锋一转,人头飞起,把最后一个蒙面的袭击者也变作了一具无头死尸。血从那空荡荡的腔子里流淌出来,汇入土壤,将她脚下踩的草鞋也染上了斑斑红色。

少女拿手揉了揉鼻子,似乎是对周围浓烈的血腥味感到有点不舒服,随后翻过刀身,一震之间,摆脱了其上沾染的血迹,缓缓收入鞘中,重新背在身后。再把后脑勺长长的马尾一甩,目光接连望向身旁仅剩的四个活人。

九鬼嘉隆三人站得稍近,与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一对,尽管少女的目光干净纯粹,在其中感受不到丝毫恶意与杀气,但这三人心头仍是不免有些发憷。

不得不憷。

方才他们深陷重围,以寡敌众,短短数个回合,身上已有不少地方都挂了彩,一个个心中其实已经存了必死之心,只想着多拖几个人下地狱,好让自己死得更体面一些。

可这个少女看上去也就不过十几二十岁的样子,年纪轻轻,甚至还有点稚气未脱的意思,却突然抡着一把比她整个人差不了多少的大太刀冲了出来,轻轻松松,简简单单,就把敌人杀了个干干净净。

而她本人不仅毫发无伤,就连汗好像都没出多少。这就有点可怕了……

与他们三个比起来,坐在地上的权八郎表现得就要冷静很多,一声不吭,一动不动——早在民治丸挥出第一刀,当着他的面把那个虎背熊腰大汉砍死在地,血溅了他一脸之后,权八就一直保持着这副模样。

他直接睁着眼睛被吓晕了过去。

“你……这位……”

九鬼嘉隆目光一扫,见两个随从全是一副战战兢兢,连站都快站不稳的样子,内心暗叹一声,明白这种时候果然还得是他这个做老大的出面,当即咽了一口唾沫,上前两步,行了一礼,一时间却不知道怎么称呼对方比较好。

叫姑娘的话好像显得有点轻佻,而看这少女的样子也不像是哪位官家小姐,喊大人吧,则似乎又太庄重了一些,再加上他本来也就是一个乡下穷地主出身,没什么文化,仅有的几个称谓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感觉都不太适合。

便有些踌躇。

民治丸却没注意到他的纠结——这位少女一向心大。她稍微感受了一下气息,确定附近再没有藏着的敌人,地上的这些也都死得不能再死了,当即向着那三人点了点头:“你们安全了,举手之劳,不用谢我。”

“啊……哦……”

九鬼嘉隆愣愣地应了一声,接着却见少女毫不拖泥带水,扭头就走,走得干脆利落,以至于他根本找不到机会说话。但少女走了没两步,忽的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猛地脚步一停,长臂一伸,好像是打算拎起瘫在地上的权八郎。

“唔……好臭。”

但下一刻她又闪电般把手一收,皱着眉毛,小声咕哝。

九鬼嘉隆闻言视线一转,恰好看到权八郎脚边,一滩与血水不同的液体正在缓缓扩散……权八这家伙——他暗自好笑,不过想想对方这辈子始终安安分分,哪怕被征召打仗也只是拎着竹枪在队伍里跟人拍来拍去,鲜少见血,更不曾见过如此血腥的景象,如今被吓破了胆,也是情有可原。

不过小姑娘此时下意识做出的表现,稍微冲淡了她刚才那般杀神一般的气质,也让九鬼嘉隆紧绷着的精神稍稍放松了一点。他鼓起勇气,凑了过去:“这位……剑客大人,要是不嫌弃的话,就让我来帮忙拎着这家伙吧。”

“嗯?”

民治丸歪着脑袋,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权八郎,稍一思索,“好啊。”

干脆利落地点头同意了。

……

一行五人兜兜转转,趁着夜色,又躲过了那些巡逻的町奉行官差,最后却是来到了权八郎表姐经营的那间宿屋。

顺带一提,本来是民治丸信心满满在前带路,结果走一半果不其然迷失了方向,甚至带着其他几人兜了一大圈,莫名其妙回到了厮杀现场,差点迎面撞上闻讯赶来的官差。

后来还是九鬼嘉隆吃一堑长一智,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脑门的,好不容易才让权八郎回过神来,换他带路,众人有惊无险地抵达了目的地。只是再看向这位使大太刀的少女时,眼神难免就变得有点微妙起来。

宿屋里当然不止他们几个。

这并非是指另外那些普通的客人——现在非是旺季,伊势靠近港口的宿场又多不胜数,老板娘这家店原本生意就不怎么样,仅剩的几个客人也由于白天时的冲突骚乱,一个不剩都逃走了。

因此这时还待在店里的,无一例外,皆是这件事的相关人士。

正门虚掩着,只露出一点缝隙,大堂里的东西也都被清理到了旁边,空出一大片地方,老板娘惊魂未定,身上还披着一条毛毯,一边脸色苍白,一边还强行撑出一个微笑,与阿优、初芽几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她的那两个孩子也都在这儿,大的十岁左右,已经是个懂事的小大人了,正忙着跑前跑后,烧水倒茶,又去舀来冷饭,等着做泡饭让在场众人充饥。小的那个与澪年龄相若,被小澪带着,两眼闪闪发亮,兴高采烈地玩着陀螺。

八寻则坐在旁边,支起一条腿,拐杖搭在怀里,摇晃着她的葫芦,时不时浅酌一口,同时侧着脑袋,聆听着大堂内外的动静,嘴边露出一丝笑意,接着又慢慢收了回去。

另一道呼吸近在数步之外。

正是那个蒙面黑衣人,披散着一头杂草般的乱发,仿佛一截枯木般静静待在角落里,盘腿而坐,不发一语,甚至连存在感都变得无比稀薄,就好像整个人与黑暗融为了一体。

那两米多长的蛇矛拆成两节,横放在膝盖上,尽管罩着一层布套,可感知敏锐如八寻,依旧能感受到那股隐隐的锋锐之气。

这是她第三次遇到对方。

第一次是在渡船之上,第二次则是龙虾店外,本以为双方只是陌路相逢的关系,天下奇人异士何其多,于是也未曾放在心上,谁知这蒙面人与她一样,竟也插手到了这件事之中——

白天她们在店里吃饱喝足,由于听见后院方向传来一阵打斗声响,八寻担心是不是店主那边遇到了什么麻烦,便悄悄前往查探,结果到得凑巧,正好把那名所谓的越贺家少主一番说辞完完整整,一字不差地听了下来。

说实话,她一直不怎么喜欢管别人的闲事,尤其是这种一听就知道必有内情,并且很大几率牵扯到势力恩怨的事情,更是能避则避,一来是怕麻烦,二来也是这种风波往往格外复杂,一旦沾上了就再难抽身,到时杀人人杀,时间一久,难免杀错好人,徒留遗憾。

但这个想法的前提是不涉及人命,或者说不涉及好人的性命,否则就又是另一回事了。此刻明显就是这么一种情况,即使八寻初来乍到,并不清楚其中内情,可光听这两边的对话,志摩越贺家的少主与龙虾店主权八郎孰好孰坏,简直连瞎子都能一目了然。

能轻易拿别人的亲友乃至小孩做威胁的,又岂能是什么好人了?

更别提这小子好死不死,居然把脑筋打到了她们一行人身上。如果说八寻本来还只是有些犹豫,可能不涉足这趟浑水,随手救了权八郎也就算了,那么当那位少主把话说出来,要拿她们几个“杀鸡儆猴”的时候,对她而言,这可就不仅仅是一件闲事了。

俗话说得好,强龙难压地头蛇,任她实力再高,一旦要是真被这帮小人盯上了,明里暗里各种算计,她自己倒是不怕,却难保初芽和澪她们一直平安无事。既然如此,不妨直接了当,主动出击,从根源解决问题。

那位越贺家的少主自诩心善,八寻感觉自己一样不遑多让。

再者,他们口中“前两年从志摩逃过来的那帮九鬼残党”,也让八寻颇为在意。志摩加上九鬼这两个关键词,很容易就能让人联想到一位赫赫有名的历史人物——

“海贼大名”,九鬼嘉隆。

这老哥与纳屋助左卫门、服部半藏、柳生宗严还有猴子藤吉郎一样,皆是某款经典游戏的初始五虎将之一,而且铁甲船大破毛利水军的事迹某种意义上也算脍炙人口,再加上姓氏足够时髦,听说过的人应该不在少数。

如果他们口中的“九鬼残党”真是这位未来的大人物……有那么一瞬间,八寻突然起了替直虎招贤纳士的心思,毕竟井伊家现在是不缺猛将,光直虎就能一个打十个,可要说有哪个擅长海军的,一时半会还真的想不起来。九鬼嘉隆一来,恰好可以替阿永同学补上这个短板……

后来转念一想,又放弃了这个念头。且不说这九鬼到底是不是九鬼嘉隆那一个,即便真是,他多半也不肯去投奔井伊家——理由很简单,井伊家现在领地压根就不靠海,连一个出海口都没有,他去了又能做什么?

难不成要这位未来的海贼大名画风一变,把新朝雅政旱地行舟在远东发扬光大么?

想想就离谱,还是算了。

不过即便没办法帮直虎收小弟,像这种历史名人有机会结识一番总是没什么坏处,于是帮忙的理由自然又多了一桩。

主意打定,她回到前厅,简单解释了一番,带着众人提前离开,回到宿屋。这么做一则是为了初芽她们安全着想,二来也是考虑到以越贺家少主他们展现出来的行事作风,接下来为求稳妥,十有八九就要对权八郎表姐一家动手,于是提前一步,守株待兔,免得到时还要多跑几步。

瞎子走路敲敲打打,总归是比较累人的。

几人一路紧赶慢赶回到宿屋,却到底还是慢了一步,宿屋老板娘已被人掳走,两个孩子却被她在最后一刻藏了起来,几个越贺家的打手原本正在翻箱倒柜,四处寻找,结果人没找到,先见到了一杆冰冷的长矛。

……

不久之前。

血腥味弥漫在走廊之间,两具尸体倒卧,长矛矛尖凝聚着一点心头的血光。

八寻抬了抬手,让民治丸留神保护好其他人,随即往前走出一步,左手悄然按在了杖剑的剑柄上,面带微笑,开口问道:“请问阁下是……”

“与你们同样,一介路人而已。”

“路人?”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简称路人。有问题吗?”黑衣人声音暗哑,仿佛嗓子坏了一般,听着刺耳难当,然而说出的话语却意外有趣,令人不由莞尔。

“没问题。”

“没问题的话,那老板娘把两个孩子藏在了阁楼里,先去把人带出来哄一哄,然后就准备收拾收拾,出发去救人吧。要是迟了,那对姐弟可就没命了。”

“这是自然,不过是你去,还是我去?”

“当然是你们去。”

“那阁下……”

“我帮你们杀了两个人,现在累了,要睡了。”

黑衣人理所当然似地说道,接着也不等八寻再说话,转过身,双手一分,将那支染血的长矛拆成两节,各持一边,猛然往下一插,入木三分,交叉深入地板,随即大步走进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