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186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你们——”

等到对方来到近处,他刚一开口,就被那忍者瞪了一眼。

“情况有变,报酬翻倍。”

“什……什么?”越贺少主一愣,一惊,紧接着便是勃然大怒,“开什么玩笑,我们不是已经谈好价格了嘛,怎么能你一张嘴说改就改——”

“当时你只说要对付一个普普通通在海上讨生活的蛮子,充其量再加上几个本事稀松的随从和护卫,可没说会对上一个来路不明的剑豪。”

忍者语气不善,颇有一种兴师问罪的气势。

越贺少主闻言一呆,一时间竟然有些没反应过来:“剑豪,什么剑豪?那个九鬼家的蛮子什么时候变成剑豪了?”

忍者却也是一怔:“你不知道?”

他眯起双眼,认认真真打量了一下年轻人的表情,皱起眉头,“你不知道。”同样的话语,这回则变成了陈述句,其中更有着深深的疲惫与烦躁。

“到……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就是半途突然杀出一个莫名其妙用大太刀的女人,大概是九鬼家从哪里请来的帮手吧。我看着她像杀鸡一样,把你和我的手下一个不留,统统都杀了。”他摆了摆手,简单解释道。

“我……”

越贺少主只感到脑子里嗡的一声,光是理解这一句话就让他错愕了很久,尤其是一想到自己这回带出来的随从无一不是家中精锐,在这里折了他们,回去之后难免会被父亲责怪……

“连你也打不过?”

他下意识问道。

那忍者却摇了摇头:“那个女人虽然有点本领,但还不是我的对手。”

“那你为什么不阻止!”

“因为你给的钱不足以让我拼命。”

忍者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随后不等越贺少主再说什么,他又冷冷地看了对方一眼,只这一眼,就把年轻人剩下的一堆话都生生逼了回去。直到此时,忍者才又一次追问道:“怎么样,答不答应?”

慢了一拍的,越贺少主终于意识到他是在问自己要不要加钱。

“两倍报酬,我可以帮你杀了那个剑豪,或者保持原价,那我就等那个女剑豪离开之后,再对九鬼嘉隆动手。并且如果那名剑豪事后想要向你寻仇,我也一概不管。”

忍者这番话并非商量,而是在宣布一个决定。

“你……”

平心而论,越贺少主当然是想加钱的,无非就是一个花钱买平安嘛。

他明白九鬼嘉隆一行人如今早已是丧家之犬,一贫如洗,估计连吃饭都成问题,哪还有多余的钱请这种剑豪相助?既然与钱财无关,那要么是那位剑豪与九鬼家有旧,要么就是单纯的多管闲事。

要是多管闲事自是最好,可万一那剑豪与九鬼家有着某种关联,则九鬼嘉隆一死,极有可能会想办法报复他们——按照这忍者的说法,对方能够轻轻松松杀死十三个有武艺在身的好手,要是陡然上门寻仇,他们越贺家还真不一定打得过。

不如请这位忍者出手,一了百了,从此高枕无忧……

想得很好,可惜现实只有一个问题:

他没钱了!

志摩国是出了名的穷,当初洗劫九鬼家的钱财他们越贺又没能分到多少,请伊贺忍者的这笔钱已经是这位少主砸锅卖铁好不容易凑出来的了,现在这忍者说翻倍就翻倍,讲的倒是容易,可他哪里还有锅能砸,哪里还有铁能卖?

“我……”

不过如果在这里说不给钱,显然也不是什么好选择。毕竟越贺少主心知肚明,自己的生死如今几乎可说是看在这位伊贺忍者身上,自然不敢轻易惹对方不快。正在搜肠刮肚想着该怎么把这件事情暂且应付过去,回头再思考对策,陡然间,鼻尖一凉。

有雨滴从天上掉了下来。

与此同时,那忍者陡然扭过头,看向了木桥的另一边。

“三倍……不,四倍。”

一张嘴又把价格翻了一番。

“你说什么!?”

越贺少主神情大变,有那么一瞬间,还因为是这家伙在拿自己逗趣呢。不然哪有这种一眨眼的功夫就不停往上涨价的道理!

但那忍者却是一副严肃到了极点的表情,语调与神情都没有一丝一毫开玩笑的意思,而且两眼也是一瞬不眨,紧紧盯着桥梁的彼方,那正是町镇的方向。

滴、答。

第二滴和第三滴,更多的雨点落在了地上,落在了河面,落在了两人之间。

终于连越贺少主也看见了一道身影,模模糊糊,瘦瘦小小的身影,似曾相识,好像今天刚在哪里看到过,只是由于距离太远,一时之间暂时想不起来。

只能听到笃笃的敲击声不停传来,对方手里拄着一支木杖,看那走路的模样,俨然是个瞎子——瞎子?

“啊,是她!”

越贺少主猛然想了起来,自己白天时在权八郎的店里分明与对方有过一面之缘,与此同时,他还想起了那个背着大太刀的小麦肤色女子,莫非忍者口中的“剑豪”,就是那个人?

“那个……”

他心里想着,正待询问,不料脑袋刚一转过去,却正好看到那位貌相凶狠的忍者盯视着远处那名盲女,居然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几道水痕从额前滑了下来。

“不成……”

“什么不成?”越贺少主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这可不是钱的问题——”那忍者忽然咬了咬牙,从腰间摸出一个木瓶子,用力往河里一扔,同时转身就跑!

别看他身形壮硕,脚步一踏,竟仿佛变成了一只野兔,连蹦带跳,转瞬之间已经往前跑出了十数米,渐次的雨幕在他身体周围勾勒出一圈隐隐的轮廓,这轮廓又在下一秒彻底倒塌。

这年轻人仍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又或者心里面已多少有所察觉,只是因为太过荒谬,一时还不愿接受。但他的目光,却已下意识朝着桥梁的另一边望去。

“咦?”

那里空空如也。

没看到方才拄着拐杖,缓缓走来的盲目身影。

然而就在他稍一错愕的这个当口,身后陡然传来了一声惊叫!

再回头,小雨迷蒙,映衬出一抹同样如雨如雾的剑光,漆黑的夜色中,已奔逃出一段距离的忍者仓促回身,右手往身后一带,短刀出鞘,刀锋撕裂雨水,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由上而下——

又停在了半空中。

因为另一条由下向上挥出的银线,先一步掠过了他的身子。

消失的那位盲女就站在那里,左手多出了一柄窄剑,右手依旧握着那支拐杖,保持着反手持剑的姿势,任凭白色与红色的水珠溅在她的身上——白色的雨水依旧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红色的鲜血,则是从那忍者的喉咙间,如箭喷出。

……

第二百零八章 独乐天沼

风急天高,原本的两三滴冰冷小雨,刹那间已经化作万缕千丝,泼洒在这如墨的夜色之中。

寥寥草草的几眼,却已将那道盲目持杖的小巧身影,与情报中的某个名字、某个人物划上了等号,那伊贺忍者更不犹豫,没有拘泥于还未拿到手的所谓报酬之上,当机立断,转身就走——

逃!

然而他的身法虽然在短短数步便施展到了极致,一道柔软的声音却是如影随形,从身后的雨线里传了过来:“以你的本事,杀不了她。”

“什……”

“以”字响起的时候,这声音听起来尚且有些遥远,可随后的每一个字,都在不断地拉近距离,到得最后一个“她”时,更是恍如近在咫尺,而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忍者的眼角余光也已觑见一道灰扑扑的身影,如真亦幻,恍如鬼魅,正紧紧缀在身后。

竟让他亡魂大冒。

心脏重重一跳,明白再逃也是无用,那忍者咬了咬牙,陡然恶向胆边生,不顾一切,抽刀便斩:“天枫余孽,还不受死——”

“你认识我?”

与此同时,那位闭着双眼的女子也已把手放在了拐杖的一端。

声音带着一些疑惑,又带着一丝了然,寒光在两人中间闪烁了一瞬,稍纵即逝,又化作一抹流动的血色,停在狭窄的剑身边缘,飞快被雨水冲刷干净。

一剑,封喉。

“是你认识我,还是你的上级认得我……”

一道血箭从那名忍者被切开的喉咙中激射而出,溅了某人一身,密密麻麻的雨珠不要钱般敲打在剑刃之上,八寻侧过头去,听了两秒,“哦……已经死了啊。”

手腕一抖,剩下残余的鲜血也彻底洒落大地,她再把手一抹,擦掉了剑上的部分水渍,才将其重新插回拐杖之内。随着“咔”的一声,锋芒收敛,周遭的风雨之声,仿佛也陡然变得清晰了起来。

“唉。”

明明刚葬送了一条性命,八寻却愁眉苦脸,脸上找不见一丝欢喜之色——当然,她原本就不是会因为夺取他人生命而感到欣喜的怪胎,否则早在十年八年以前就堕落成杀人鬼了。

不过此时的这一声叹息,并非是在感慨自己满手血腥,又或者是像某位出名的剑客一样,要咕哝一句“又斩了无用的东西”云云。

她是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子母双虫哪怕在伊贺谷内,也是极其罕见的存在,只有南伊贺的百地丹波一脉方有传承,且是那种传男不传女,有弟不传孙的秘术。而八寻自己之所以能了解这些虫子的习性,还是多亏了那个便宜师兄加藤段藏。

这小老头当初单纯为了吓她一跳,跑到伊贺谷的虫师家里,把对方的一大堆珍藏虫子全部偷了回来,一条一条从她的房间放到走廊,又从走廊放到练武的道场与厨房等等……

谁知八寻自己因为眼睛看不到,就算碰到踩到了,也只以为是什么软乎乎的东西,一时半会没能察觉到真相,让躲在旁边等着看好戏的加藤段藏失望不轻。

不过他很快就顾不上失望了:

“救命有蜘蛛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是八寻第一次听到果心居士如此失态的尖叫声,也让她第一次意识到,哪怕是那个平时看似无所不能的老太……师父大人,同样也有自己不擅长的事情。

为了让她明白这件事情,加藤段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被果心卸了下巴,眼含热泪,一条一条,生吞掉了几乎所有他自己带回来的虫子,中途毒发了至少二十次,都被果心居士用神乎其技的医术救了回来。

神农尝百草,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而当时唯二的幸存者,正是一对子母双虫。果心感慨着这东西已经很久没见过了,一副甚是怀念的样子,随后便教了她与加藤段藏这类虫子的习性与用途,又道:“与段藏吃的其他大多数虫子不同,此虫滋味鲜美,嚼之咯嘣脆,颇似鸡肉……怎么样,我的好徒弟,要尝尝吗?”

八寻摇头如拨浪鼓。

“唉,真是暴殄天物。”果心好像十分遗憾地叹了口气。

“好东西当然要留给师父大人您先吃。”

“哈哈哈……那个,为师突然有点担心你师兄的情况,先去看看他还有没有气,至于这虫子嘛,不急,不急。”如此说着,果心居士飞快地撤退了。

于是直到现在八寻也不清楚老太……师父大人所说是真是假,这虫子究竟是什么味道。

不过或许是因为加藤段藏当时的哭喊与哀嚎实在太过震撼人心了,导致她对这段插曲印象尤其深刻,包括这虫子的气味——那着实是一种很古怪很难以言喻的味道,竟有几分像是八寻前世吃过的东南亚斑斓鸡……

所以之前从民治丸身上闻到类似的微弱气味时,她才在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并意识到自家徒弟刚刚与伊贺谷的敌人做过了一场。后来又从民治丸与九鬼嘉隆的描述中,大致推断出了那几个忍者的来历。

十有八九,是南伊贺百地丹波麾下的人。

考虑到诸多复杂原因,八寻为求稳妥,决定让民治丸守在宿屋,保护众人,自己亲自出马,争取一举收拾掉这帮宵小,免得夜长梦多再生意外。

结果说巧不巧,等她来到附近,正正听见这个忍者一副了不起的口吻,大言不惭在那说着什么只要钱给够杀民治丸便如探囊取物云云,八寻一时没忍住,稍微放出了一点杀气……

然后那忍者就逃跑了。

事实证明,他不仅打架的水平一般,就连逃跑的本领也不过尔尔。

“连我一招都接不住,你拿什么去杀民治……哼,不自量力。”八寻撇了撇嘴,意识从短暂的记忆中回到现实,拐杖一放,转过身来,恰好桥的方向传来一声闷响。

她对这声音很熟悉,多半又是有人一头栽倒在地的声响。

“你杀了他?”

“没有。这是志摩十三家的恩怨,我没兴趣横插一脚。”一个沙哑难听的声音回答道。

正是那个自称“路人”的蒙面黑衣人,对方的长矛仍旧背在身后,只用了一记简简单单的腹击,就把见势不好准备逃跑的越贺少主打倒在地,昏迷不醒。

雨势渐大,积水成洼,又有更多的雨滴落在小小水洼之中,击打出一圈又一圈浅浅的波纹,将原本倒映出的暗淡天幕与两道身影不断打碎又重组,重组又打断。

无数个倒影中,八寻一动不动,歪着脑袋,任凭这突如其来的惊风吹动着她的头发与衣裳,又有水珠在那睫毛上微微打转儿,似落非落。

黑衣人同样站在原地,一言不发,也不曾做出其他任何动作。两人之间,只有呼呼的风声横扫而过。

“在宿屋的时候,小女子有一个疑问,尚未请教。”片刻之后,八寻开口。

“说。”黑衣人倒是干脆。

“阁下为何要与我一同前来?”

“为了让你放心。如果我留在宿屋,你难免会担心我趁你不在,对你的同伴做些什么,虽然这只是杞人忧天,但为了让你能够心无旁骛,专心应战,我想了想,还是决定跟着你一起过来了……怎么样,对于我的这份体贴与关怀,你不应该说一声感谢吗?”

“阁下所言有理,确实该谢,不过……等听完了你的下一句话,小女子再谢不迟。”

“下一句话?”

“你的手,不是已经放在那柄长矛之上了么?”

拐杖撑在地面,八寻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