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188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一声叱喝,小姑娘柳眉倒竖,两人不约而同缩了缩脖子,互看一眼,乖乖正坐在了初芽面前,等待一如既往的说教。

房间里的气氛于是又变回了平时那种打打闹闹的感觉,沉闷的氛围一扫而空,但初芽悄悄看了一眼民治丸,不出所料,依旧在对方眉眼之间,看到了一丝故意隐藏起来的焦躁与愤怒。

看似没心没肺的少女很少会流露出这种负面感情。

只有一件事除外——

她的身世。

来到近江之后,按照原本的规划,八寻与阿优前去国友村拜访工匠,试图从那位国友善兵卫处得到灵感的火花,其余三人则是暂时留在了宿屋,由民治丸担任护卫。

本来一切都还很正常,直到民治丸偶然往窗外街道一看,目光陡然一缩:“是……他!”

这咬牙切齿的声音,直把初芽吓了一跳:“是谁?”

“杀了我父亲的那个家伙,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不行,我绝对不能放过他!”话音未落,民治丸已转身咚咚咚地跑了出去,速度之快,有如惊鹿,初芽想要阻止,却已慢了一步。

“等……”

只来得及吐出这短短的一个字。

之后她就一直提心吊胆地等着民治丸回来。

少女并未向身边人隐瞒她之过去,因此初芽也明白对方之所以如此刻苦练武,其中一大原因正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手刃仇人,替父报仇。

这份仇恨早在民治丸六岁时便深植于心,又经过了十余年的沉淀和发酵,其烈度可想而知——她是真的害怕民治丸一时冲动,造成什么无法挽回的结果。

比如仓促出手,不敌对方,横死当场等到……偏偏这个时候八寻姐姐又不在!

一想到刚刚还活蹦乱跳的民治丸,不久之后可能就会变成一具冰凉的尸体,初芽就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所幸对方最后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虽说有点对不住民治,可听到她看错人时,小姑娘着实长长地松了口气。

不过看到民治丸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又莫名觉得有些可怜,稍一犹豫,还是说道:“对了,民治姐姐。”

“怎么了?”

“今天晚上你不用忍着,想吃多少尽管吃就好了。”

“真……真的吗?!”民治丸先是一愣,再是一喜,接着又是满脸的不可置信,“你没有在开玩笑?”

“我当然没有开玩笑。”初芽保证道。

“太好了!”

民治丸顿时欢呼雀跃。

“太好啦!”澪也跟着凑热闹欢呼。

见两人如此开心,初芽也觉得心情好了许多。至于盘缠的问题,她决定至少今天就暂时不去想它了,反正就像八寻姐姐说的那样,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要是实在不够的话,到时大不了从八寻姐姐的酒钱里面扣就是了!

毕竟过度喝酒有伤身体,她这也是为了八寻姐姐着想。

恩恩。

初芽抱着胳膊,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对了。”

就在这时,因为可以放开大吃心情明显转好的民治丸突然想起一件事,拍了拍手,“虽然刚刚是我认错了人,坂上主膳那家伙并没有过来,不过我这趟出去,也不是一点收获都没有。哼哼,说出来怕吓到你们两个,我刚才可是打听到了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情——”

她把身子往前倾了倾,似乎是想要卖一个关子,不过在初芽决定适当地捧场几句之前,一向耐不住性子的少女已经主动说了下去,

“就在半个月后,也就是八月中旬,京都那边好像要举办一场盛大的御前比武,据说就连那位赫赫有名的剑圣上泉伊势守秀纲大人也会参加呢!”

……

第二百一十章 海内海外

国友村之行并不顺利。

那位国友善兵卫或许是一位好工匠,却不是一个好的创新者。

当八寻与阿优找上门时,因为阿优表现出的气质,善兵卫原本以为她们是哪个势力过来买铁炮的客人,度姑且还算热情——毕竟对方虽然骨子里是个不折不扣的手工宅,但好歹也是菩提山城少城主的妹妹,十多年耳濡目染之下,不说话的时候看着也像是个大家闺秀,不怪别人误会。

但等到阿优说出自己的目的,国友善兵卫顿时就变了脸色:“我可是很忙的,没有这种闲工夫陪你们两个小丫头家家玩耍,快走快走!”

他说着这种话,对阿优所言丝毫不感兴趣,直接就让几个打下手的徒弟礼礼貌貌将两人“请”了出去,甚至连那把阿优造出来的燧发枪实物都没有看上一眼,更别提设计图云云了。

虽说善兵卫的儿子为表歉意,姑且留她们二人吃了顿粗茶淡饭,临走前还奉上了些许盘缠,让阿优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但对于这样一位自尊心颇高的匠人而言,被“同行”如此轻视,依旧是一种莫大的耻辱,回宿屋的路上,小丫头边走边骂:“秃子,死秃子,又丑又秃的糙老头子!”

“他没头发吗?”八寻好奇。

“没有!”

“真的没有?”

“就算今天还剩一点,明天也会全部掉光光!”阿优气鼓鼓地说道。

“呼呼。”

“你还笑!他都这么看不起你的点子了!”

“首先,小女子之前也说过,这枪不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而是几年前偶然遇见一位异邦人,从他那里听说了这种枪械的存在,所以才想看看阿优姑娘你能否复现……”八寻又解释了一遍。

她不想冒领这份功劳,被后世当做什么“燧发枪之母”甚至登上教科书。这并非是八寻道德高尚,或者淡泊名利如何如何,而是自家人知自家事,哪怕脑中真书藏万卷,也掩盖不了她纯纯是个文科差生的事实。

对这方面机械的构造不说知识浅薄吧,起码也是十窍通了九窍,而众所周知的一件事情,是只要说了一个谎话,那么为了圆谎,往后难免就要再撒十个乃至一百个谎话,去填补最初的错漏——

当然,对八寻来说自己根本不用撒十个谎,多半到第三个就差不多该露馅了。

这可不是什么居安思危、未雨绸缪,八寻敢保证,只要她今天敢说这把燧发枪是自己一拍脑袋寻思出来的,阿优就敢拉着她问东问西从早问到晚,不出两天时间,就能把她的这个牛皮给戳破咯。

与其到时丢人,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做。

所以她深思熟虑过后,把一切都打包推给了那个不存在的神秘异邦人,而且为了应对好奇宝宝阿优的询问,已经顺便把对方的国籍来历等到都构思好了——名字就叫威廉吧。

“……因为这不是我自己的点子,所以哪怕被别人看不起或是轻视,也不会觉得有多生气。再说了……”

八寻顿了一顿,又笑着宽慰道,“错过这把燧发枪以及一位冉冉升起的新星错身,分明是那位国友善兵卫的损失,而非我们的,不是么?”

“确实……哼!”

饶是嘴里这么说着,阿优却仍是一副气鼓鼓的河豚模样,直到后来又在路边摊上吃了两串没什么味的甜味团子,这才总算缓过劲来。两人又为留在宿屋的同伴也买了几串团子,拎着回去,半路上却又有点担心起来:“八寻姐,你说会不会……”

“会不会。”

“哎呀,别打岔嘛!我是想说,其他几个地方会不会也像国友村一样,最后都只是请我们吃一碗闭门羹呀?”

“我感觉国友村的闭门羹挺好吃的。”八寻一本正经。

“味道是挺不错的……”阿优下意识跟了一句,紧接着回过神来,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八寻姐,可以请你认真一点吗?”

“呼呼,我一直都很认真呀。不过关于你说的这个问题……我觉得没必要担心。”

八寻解释道,“国友善兵卫是那种传统性格的老匠人,而堺町也好,杂贺众也罢,都与相对封闭的国友村不同,与外界,包括海外的南蛮人来往频繁,在眼界与思想上应该都会比较开明一些。而且说白了……我们在这瞎想也没用,成与不成,都是要去到才知道的事情。”

“的确如此。”阿优点点头,三言两语之间,原本因为出师不利导致的沮丧也减轻了不少。

片刻之后,两人回到宿屋,把买的团子分发给了初芽她们,随后又从民治丸那听说了京都比武大会的消息。

……

“御前比武?”

“没错,我也是刚刚在路边听别人聊这个话题,说是公方大人有意举行一场盛大的御前试合,内容包罗万象,好像还分成了刀、枪、弓等等好几个不同的类别,得胜者不仅能拿到十分丰厚的报酬,而且好像还可以成为公方大人的家臣呢!”

民治丸说得眉飞色舞。

八寻嘴角含笑,静静地听着,等她说完了才问道:“听起来的确有点意思……所以民治,你想参加吗?”

“哎?我?”

“因为我听你好像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不不不不,这可是御前比武,最后是要在天皇陛下面前展现武艺的!”民治丸先是一愣,接着摇头如拨浪鼓,“像我这种三脚猫本事,怎么能上去献丑呢!不行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太丢人了!”

“这样……那就是纯粹想看热闹了?”

“要说的话确实是这样……不过师父你不去参加么?”少女挠了挠头,“你平时不是很喜欢与人切磋比试么,我还以为……”

她之所以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兴冲冲回来告知大家,原本正是想着以八寻的个性,十有八九不会错过这种与天下高手较量的难得机会,听了必然大喜,师父开心了,民治丸自己也会很开心,这岂不就是皆大欢喜了么?

不料这话说出来,八寻本人却是一副兴趣缺缺的感觉,让民治丸颇感不解。而她把目光往旁边一瞥,看到初芽也是一副疑惑的表情,显然盲女这番反应,同样超出了小姑娘的预料。

“怎么说呢……”

虽然看不见她们的神情,不过单是从两人的语气与现场氛围的变化,八寻也能大致猜到民治丸与初芽心中的想法,不由轻笑一声,心里有点高兴。

有人为自己考虑,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而且平心而论,由足利将军亲自主持召开的御前比武,必然会吸引来各方英雄豪杰,可想而知,绝对是一场精彩绝伦的龙争虎斗,如果换成别的时候,八寻一定会雀跃参赛,好好过一把打架的瘾。

可惜偏偏这是足利将军主持的比武。

如今的幕府将军乃是足利义辉,此人英勇善战,文武双全,拜冢原卜传为师,并得到了一之太刀的真传,人称“剑豪将军”。

有多大的能力,便有多大的责任与野心,足利义辉不愿像前人一般任人架空操弄,一心想要重振幕府威严,却也因此成为了近畿霸主三好长庆的眼中钉、肉中刺。

在细川晴元与六角义贤的支持下,足利义辉两次与三好长庆开战,可惜最后皆以惨败告终,就连他本人也被赶出京都,颠沛流离。但三好长庆终究是爱惜羽毛,顾虑名声,并未赶尽杀绝,后来又答应了六角义贤的斡旋,将足利义辉重新迎回京都,再开幕政。

然而幕府内的重要职位,几乎全部由三好长庆的亲信党羽垄断,足利义辉完全沦为了这位日本副王掌中的傀儡。年轻的将军努力想要夺回属于将军的权力,甚至数次派人暗杀三好长庆,不过对方早有准备,派出的刺客俱是折戟沉沙。

如今的京都或者近畿一带,名义上是由室町幕府大将军统治,但将军大人的命令,甚至在他自己的居城中都无法彻底做到贯彻实行。足利派与三好派势同水火,不共戴天,尽管表面不显,可只要轻轻一个火星落下,此时看似平静的局势,就会瞬间炸成满天绚烂的烟火。

这场御前比武,极有可能就是那个引爆暗流的“火星”。

倘若这只是一场普普通通的比武大会,八寻自然不会想那么多,不过以足利义辉如今四面楚歌,有力难伸的现状,这场御前比武多半不会如此简单,所谓的政治家,一向是走一步想三步甚至十步的。

有可能她这边一参赛,完了转个头就变成了将军的家臣也说不定……当然,在很多人眼里,就算真是如此,也称不上是什么坏事,毕竟能当上足利幕府的家臣,那可是光宗耀祖的事情。

如今这天下虽则群雄割据,不过明面上大家依旧是将军的臣子,类似于周天子与春秋诸侯的关系,不管底子如何,表面上周朝的臣子,总是比齐国或者鲁国的臣子要稍微体面那么一点点——

什么,你说天皇?

自从源赖朝建立镰仓幕府以来,天皇已被历代将军架空了足足数百年之久,太平时节姑且还好一点,到了现今的乱世,连将军都隔三差五被撵出家门,天皇们的日子则更是落魄到了极点,常年领着百官公卿饥一顿饿一顿,住的皇居也是破烂不堪,有道是“风能进,雨能进,黄金白银不能进。”

所幸还有几位比较忠义的大名时不时会接济一手,加上三不五时有人过来花钱买个官位充充门面,天皇陛下与公卿文臣们这才没有活活饿死。

但也仅限于饿不死罢了,一年到头,他们能吃饱的日子可谓屈指可数,有时候甚至连穷苦的农民们都比不上——后者起码上了战场还有机会能抢一波改善生活,可万世一系的天皇陛下总不能抄起国宝天丛云剑,把脸一遮去半路打劫自己领地的商人吧?

这事也只有欧洲那帮“武德充沛”的骑士老爷们干得出来。

正因现状如此,务实者会想着投奔那些领地数十万石的大大名,带着一点理想主义的则会致力于复兴幕府,但即便是最理想主义与思想最复古的人,大概也不会想着去为天皇陛下卖命。

毕竟就跟玩游戏一样,自虐与找死或多或少还是有点区别的。

更别提八寻在上辈子是那种连魂系游戏都不玩的手残玩家,这一世穿越之后,自然也无意挑战自我,是直虎泡的茶不好喝了还是初芽煮的饭不好吃,才会想不开跑去给日薄西山的足利幕府打工?

更何况按照她的记忆,这位剑豪将军虽然颇有能力,却在短短三年之后便就会被松永久秀和三好三人众杀死,他的后继者足利义昭更是烂泥糊不上墙,不值一哂,此时投奔足利家,不啻于四九年入那啥,自讨苦吃。

不过虽说此事比看上去的更加复杂,导致八寻不是很想参赛,免得一脚趟进浑水里出不来,但去京都凑一凑热闹倒是无妨。一来民治丸本身硬实力是有了,只是眼界不足,恰好趁此机会让她见一见其他高手的比斗,免得闭门造车,本事停滞不前。

二来,京都就算屡经战火,仍旧是当今日本首屈一指的大城市,人口远较其他地方更多,来都来了,不去逛上一圈属实有些遗憾,想来初芽与小澪也会觉得不够尽兴。

最后一点,算算时间,万鬼斋老爷子与千代女,还有那位暂名阿船的异邦女子现今大概也都在京都,正可以顺路与他们见上一面,免得老爷子和千代女事后得知,觉得八寻等人冷落了他们,到时免不了又要唠叨半天。

八寻已经能想象出千代女那装出来的哭唧唧口吻了……

三个理由,用来说服众人已然足够,何况根本就不用她来说服,民治丸与初芽早就对京都观光之旅期待不已,阿优也正需要一段时间调节心情,消化消化那碗“闭门羹”的味道。至于小澪,一向是去哪里都可以,做什么都高兴的好孩子,自然也是无条件支持八寻的决定。

一番询问,全票通过,不过考虑到比武大会尚有一段时间,一行人并未匆匆出发。而是在近江又待了几日,期间四处游览,又好好欣赏了一番琵琶湖的美景,随后收拾好了行李包袱,货比三家,挑了一艘价格最便宜的渡船,走水路前去京都。

中途虽然不出所料被船家热情招待,询问是要吃刀削面还是包馄饨,但八寻本着无功不受禄的念头,婉拒了对方的好意,并反过来请船家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刀削面,船家为表谢意,将全副身家包括整艘渡船都送给了她们。

宾主尽欢。

世上还是好人多呀。

如此感叹着,在民治丸的奋斗之下,这艘小船虽然晃来晃去了很久,最终依旧平稳无事地停在了岸边。她们将这艘小船随便藏在了附近一处芦苇丛中,各自背起自己的包袱与小澪,跟着其他行色匆匆的旅人与武者,如河流汇入大海一般,向着繁华的京都而去……

……

与此同时,另一边。

如果说京都象征着这个国家古老的一面,那距离颇近的堺町,则似乎正正代表了与之相反的崭新浪潮。

在这座由商人自治的自由都市中,街道上看不见太多披盔戴甲的武士,来来往往的人,除了旅人与佣兵打手之外,便是形形色色的商人,其中更不乏各种各样的异国面孔,金发红发,白肤黑肤,有拿着念珠的僧侣、也有身着白衣的神主,还有脖颈上带着十字架的异国传教士……

仿佛只有这片土地,散发着迥异于其他领国的活泼气氛。

便是在这样的氛围中,一轮明朗的秋日映照下,一艘欧洲风格的帆船由远而近,缓缓航向港口。

穿着一身绿衣服的金发少女站在甲板上,双手撑着栏杆,好像一点不在意晃动的船身一样,把大半个身体都探了出去,口中高兴地说着:“哇,终于又来到这个国家了哎——上次来的时候,应该还是上次对吧?”

“丽璐,小心一点,别像上次那样掉进海里了。”身旁一个黑头发的青年没有理会她最后抛出那个古里古怪的问题,而是一边做好伸手拉人的准备,一边苦笑着提醒道。

“哎呀,我知道的啦,卡米尔你真啰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