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190章

对方仍旧没有出声，然而从流转的风声之中，能感觉到那边的人点了点头。

八寻也不再多问，拐杖略一敲打，找了一处相对平整没有裂痕的石阶，解开琵琶，转身坐了下来。她取出拨子，在指间转了一转，又道：“想听的话，就过来一点吧。”

“……”

一小会的沉默过后，窸窸窣窣，那人踩着山林间的杂草，小心翼翼地接近过来，走两步停一停，再走两步，再停一停，见盲女依然没有要弹的意思，稍一迟疑，再往前走了两步。

等这两步走完，已来到了八寻跟前。

“坐吧。”

似乎是一直在等她自己靠近，八寻全程皆没有开口催促，脸上带着一丝微笑，随手一指，阿船果真乖乖地坐在了旁边。

不是盘腿，也非跪坐，而是努力缩着身体，弯腰驼背，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在八寻上辈子看到的说法中，这是一种相当缺乏安全感的坐姿。

“想听什么？”

她问道。

阿船一言不发，只是摇头。

“摇头的意思是什么都可以吗？”八寻再问。

点头，点头。

“那……”她想了想，信手一挥，弹的正是上回千代女吹奏的曲子。

曲调悠扬舒缓，恰好与山中幽静的气氛相呼应，阿船安静地听着，过了一会，她原本有些绷紧僵硬的身体，也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但正是这个时候。

啪！

一声树枝被人踩断的脆响，另一道脚步声往这边走了过来。可能是因为整个心神都放在乐音上的缘故，以至于阿船没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来人，直到步伐渐近，一个声音唤道：“阿船姑娘……阿船姑娘？”

这声音温和慈祥，其中并未带有一丝一毫的恶意，可阿船却像是被尖针给扎了一般，整个人陡然一跃而起，本来平和的心跳一瞬变得慌乱，呼吸也明显变得急促起来。

敏锐地察觉到了这股变化，八寻琴声一停，微微蹙起眉头：“阿船姑娘，你……”

话音未落，劲风骤起！

仿佛直到刚才为止的温顺姿态都是假的一样，阿船身子往前一扑，双手双脚在地面撑得一撑，稍稍蓄力过后，竟是猛地一记头槌，呼啸着撞了过来！

“冷静。”

盲女处变不惊，琵琶仍在怀中，只将没有握住拨子的右手伸了出去。

五指一动，乍看之下似乎绵软无力，却是虚虚实实，柔中带刚，一接一扣之间，不仅巧妙化去了阿船这气势汹汹的一撞，更反过来扣住了她的后脖颈，只要再一用力，就把人直接掼在地上，折断脖骨，死得不能再死。

但她显然不能这么做，一扣之后，随即松开，阿船则似乎被刚刚那一击的余力弄得自己有些头昏，即使重获自由，仍是在原地转了两圈才回过神来，气息依旧紊乱。

透过那张般若面具，她有些惊惶地看了八寻一眼，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却扭头就走，手脚并用，装若野兽，转瞬已奔进了山林，不知去向。

“唉……”

八寻摇了摇头，即使早有预料，一个本来还安安静静的大活人在自己面前陡然发难，仍是让她的心情有些不太舒服。

方才那一撞她应对起来虽然简单，可若是这一记头槌砸在其他不通武艺的人身上，以阿船展现出的气力，加上那张般若面具的重量，哪怕是成年男性估计也要被活生生撞断几根肋骨，就更别提老弱妇孺了。

这种情况，确实让人无法置之不顾。

心里一方面担忧阿船自身的情况，一方面又怕她失控误伤无辜，八寻将琵琶放在一旁，起身正要追赶过去，方才出声的那人却已经来到身边，开口劝道：“先让她单独待一会吧……放心，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如果没有最后一句的补充，八寻还真不一定会听，不过这句话意味着对方对阿船的情况颇有了解，也让她对来人的身份有了些猜想，当即依言停下，一面却问道：“足下莫非是曲直濑道三先生？”

“正是区区。”那人笑道，“至于这位姑娘，若我没猜错，以你适才展现出的身手，以及这副外表，应该就是武田大人时常提起的八寻小姐了吧？”

“名医当前，岂敢自专，唤我八寻就好。”盲女微微一笑。

她就知道万鬼斋老爷子与千代女之所以会搬到这座寺庙，其中固然一大原因是防止阿船像刚刚那样失控，在这种深山老林里姑且还好，要是在闹市发狂出手，尤其还是在天子脚下的京畿之地，可想而知，会有什么结果。

但他们前来京都，是为寻求名医协助，如今既然在这边落脚，说明要找的那位医生即便人不在此处，也一定相隔不远。而他们找的这位曲直濑道三也非凡人，莫说当世如何，就算在数百年也是一样声名远扬，甚至被誉为日本近代医学之祖，地位可见一斑。

他自幼便心向学问，二十二岁时进入关东的足利学校就读，后来又拜得名医田代三喜为师——田代三喜年轻时曾经随商船西渡，在钱塘向日本的留学僧医月湖和尚请教数年，学到了当时在明国流行的李、朱学说，并将这两个医学流派传入日本，不仅自身是一代名医，更终其一生，因材施教，教育出了众多优秀的徒弟。

曲直濑道三便是其中最出色的一人。

只是与医术同样高超，却对上下尊卑一视同仁的永田德本不同，曲直濑道三长住京都，平日里接待的病患大多都是以地位名声显赫的人物为主，光是有记载的事迹，先后就曾经替足利义辉、细川晴元、三好长庆与松永久秀等人看过病。

俗话说得好，伴君如伴虎，能帮这些权倾一时的大人物——某位将军除外——看病而没被追责问罪，足以证明他的医术确实高超。伸得时人信任，但也正因此，想要请他开诊的门槛颇高，别说等闲的平民百姓了，就连那些兜里有钱却没有足够社会地位的富豪商贾，轻易也很难见到曲直濑道三一面。

此次想来还是多亏了万鬼斋老爷子的身份，才能请动这位大名鼎鼎的医师替阿船看病。如果换成千代女或者八寻带着人过来，估计就得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闭门羹了——

话虽如此，真正与曲直濑道三打交道时，对方却并未因为八寻的外表与浪人身份，而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轻蔑与不屑，恰恰相反，他的谈吐温和，姿态谦逊，令人不由心生好感。

“来，八寻小姐，往这边走……小心脚下。”

一路引她上到山坡，进了寺庙，在客房坐下休息，曲直濑道三又吩咐知客小僧端了茶水过来，润了润嗓子，这才替八寻解释起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昔日在关东求学的时候，没少受武田大人的关照，欠了他不少人情，所以当武田大人前段时间上门想让我看一看那位阿船姑娘的情况时，我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至于阿船姑娘所患的病症，实不相瞒，我曾经见过许多类似的情况，初步推断，应当是受了什么重大的打击，导致精神受创，记忆混乱，无法区分幻境与现实，所以才会陷入这般疯疯傻傻的情况。”

曲直濑道三娓娓道来，“这病治起来说难也不难，说易也不易。明国有句古话，叫‘解铃还需系铃人’，只要能替阿船姑娘解开心结，梳理记忆，这疯病当然也就迎刃而解了。可问题的难点在于……”

“您并不知道她的心结是什么。”八寻答道。

“没错……或者应该说，我们听不懂她想表达的意思。最初为了让阿船姑娘平静下来，我尝试用了些草药熏香，倒是成功见效了，只可惜她说的都是外国话……只能看出来她的情绪十分激动，可对于具体经历过什么事情，却依旧是一无所知。

“不仅如此，阿船姑娘她对药物似乎有着非同一般的适应力，同样剂量的熏香，第二次使用时效果就已经大打折扣，第三次更是全然无用，反而让她感觉到了威胁，又是大闹一通……也是因为那件事情，武田大人才从原本置办好的宅邸中搬了出来，暂时借住在这座僻静的庙宇之中。而我也被她当成了危险人物，从那之后，一旦察觉到我在附近，顿时就会跑得无影无踪……就像刚才那样。”

所以我才说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曲直濑道三如此说着，有点疲惫地叹了口气。

“目前来看，我们是打算从堺町请几个南蛮人过来，看看他们能否与阿船姑娘交流……可换一个角度去想，光是看到阿船姑娘现今的这副模样，也能明白她以前肯定遇见过一些特别悲惨、特别伤心的事情，如果突然让她见到其他的南蛮面孔，很难说会不会再度受到刺激，令情况进一步恶化。”

“确实……”八寻也认同这份必要的谨慎。

根据其他人对阿船的外表描述，她猜测对方多半是来自马来群岛的某个国度，而众所周知，东南亚现如今可谓是乱成了一锅粥，不仅本地大大小小的势力争斗激烈，西班牙、葡萄牙与荷兰的殖民者也在其中占据了许多地盘。

很难说阿船之所以会流落到异国他乡，甚至沦为海贼的俘虏，原因究竟是当地土著所致，还是西方殖民者们干的好事。如果是前者的话还好一点，要是后者，就以阿船这副疯疯癫癫的样子，一旦看到白人面孔，说不定当场爆发出手，真要不小心打伤打死了几个人，接下来难免又是一连串的麻烦。

“那道三先生有何良策？”

她问。

“法子确实是有，不过要说是良策的话，未免有点抬举我自己了。”

曲直濑道三苦笑一声，“总而言之，病是要治的，要治病，就要从根源下手，明白阿船姑娘她过去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情，之后才能抽丝剥茧，拔除病根。因此南蛮人的翻译也是非找不可，只是在那之前，首先要准备好有镇定效果的药物，一来是防止阿船姑娘太过激动，再者，一个人若是处在平静的心境之中，要唤醒他隐藏在深处的记忆与意识，也要容易很多。”

“原来如此……”

“所以问题就出在这儿了。”

他又是一声叹息，“阿船姑娘体质特殊，寻常药物对她要么无用，要么大打折扣，如果要起到我预期的效果，则必须采用一种特制的药品——先师三喜斋当年在明国学艺之时，曾机缘巧合得了一纸丹方，其中记录着一种名为‘杞人无忧丹’的药品……”

“杞人无忧丹？这名字倒是奇妙。”八寻微微一怔。

“确实，我刚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也是与小姐你差不多的想法。不过后来才得知，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就连忧心忡忡担心天空会塌下来的杞人，服用了这枚丹药之后，也能做到心平气和，无虑无忧。’”

曲直濑道三解释完了这个名字的含义，又接着说道，“这丹药需要不下十种名贵罕见的药材，所幸我手里有着其中几种，而其余的药材，大多数也能从商家那里买到，唯独一味药材，却是有价无市……

“至少我们打听多时，都没有问到任何有用的情报，唯一能知道的，就是十数年前，曾经有一位异国商人将一株药草上献给了公方大人，时至今日，那株药草大概依旧静静沉眠在御所的库房之内，未曾动用……然而一般的情况之下，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又岂能向公方大人索要东西，这可是大大的僭越。”

话说到这里，八寻也明白为什么之前望月千代女会哭着喊着自己不要参赛了：“所以……您与老先生就把主意打到了不久之后的御前比武上面？”

“没错，即使没能获得最后的优胜，只要在比武中表现亮眼，同样能够获得公方大人的赏赐。那株药草于我们是必要的东西，可对于公方大人来说，只是一件可有可无的收藏品而已，想来只要道出原因，以现在这位将军的性格，绝对不会吝啬。只是……”

曲直濑道三似乎想起了什么，嘴角抽搐，颇有种想笑又笑不出来的感觉，“我不通武艺，武田大人虽然骁勇，但毕竟上了年纪，再难与年轻人争锋，于是我们本来是想请那位望月小姐参赛，可惜她……好像不太愿意。”

何止不太愿意，为了逃避参赛，千代女甚至都一个无敌风火轮骨碌碌滚下山去了。

希望人没事。

就在八寻刚刚生出这个念头之际，一阵刚刚才听过的哭声又从山下传了过来：“呜呜呜，咱还很年轻，不想这么快就死掉……老爷子您也知道咱打架是什么水平，居然让咱去打那些成名已久的剑豪，那帮家伙就跟小八寻似的，那叫一个杀人不眨眼，咱才不要被大卸八块啦！”

“好好好，老夫不是都说了不逼你去参赛了么，还哭哭啼啼的作甚！”

“真……真的？”

“真的！”

“那您立字据！”

“你这是信不过老夫了？”

“没没没有，但……呜呜呜，我就是要看到您立了字据才安心嘛！”

死里逃生，心有余悸，千代女浑然不顾自己的形象，脸上身上挂满了尘土与树叶，吸着鼻子，揉着眼睛，一边小声啜泣，一边被万鬼斋拎着后脖颈，像抓小猫似的拎回了寺庙。

“好好好，立字据，等一下老夫就按你说的，立！字！据！这样行了吧？所以别哭了，哭哭啼啼，跟个娘们似的，像什么话！”

“咱本来就是娘们嘛！”

“对哦。都怪你哭得实在太难听，老夫差点都忘了你也是个丫头。”

光听这两人的对话，很难让人相信其中一个是威震东国，残暴嗜杀的前国主，一个则是未来门徒满天下，天下情报尽在囊中的“甲斐信浓二国巫女头领”——但万鬼斋的过去已是过去，千代女的将来，却意外的让人担心。

而且她令人担心的不只是将来。

还有现在。

“咦……小小小小八寻？”

进了寺庙，在千代女模糊的泪眼之中，猛然看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的人影。八寻抱着拐杖，脸上带着甜甜的微笑——但这微笑却让千代女一阵不寒而栗。

“千、代、姐、姐……你刚才说谁杀人不眨眼呀？”

软软的声音，自有危机暗藏。

千代女稍微思考了一阵，但大概是刚刚哭完有点缺氧的脑袋一时想不出什么借口，索性脖子一梗，破罐子破摔：“那我也没说错什么啊——小八寻你确实是不眨眼的嘛！”

……

第二百一十三章 忙碌的千代女

一抔黄土，一座孤坟。

坟前一面小小石碑，只言片语，道尽浮生凄凉：“望月千代女，信浓人氏，享年二十六岁，一生磊落，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可叹一朝得罪凶徒，枉送了卿卿性命，后人见此，当引以为戒——”

山间凉风瑟瑟，寺内熏香袅袅，一位姿色出众的年轻女子默默立在坟前，垂目不语，双手合十，脸上水痕未干，微微发红的眼角，让她更显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南无阿弥陀佛……”

然而她诵经之声刚起，就被身后的另一个声音打断：“你……这是在做什么？”

“咱感觉自己很快就要死在小八寻你的手上了，所以想着未雨绸缪，先立个坟头给自己念念经，提前超度一下，免得到时死了还得做个孤魂野鬼，多惨啊。”

千代女头也不回，理直气壮地回答道。

“……”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

“你再不过来，我可真的要动手了。”八寻把拐杖一敲。

“来了来了！”千代女闻言顿时飞起一脚，踢翻了自己歪歪斜斜插在土包上面的“坟头”，又一擦脸上的水珠——为了烘托气氛，她刚刚特意跑到附近拿河水洗了把脸——推着八寻后背，两个人吵吵闹闹地进了寺庙。

这种事情好像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山门之内，从主持、僧众到万鬼斋，再到曲直濑道三，人人都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老爷子甚至还很有精神地打了个招呼：“千代丫头，吊唁完了？”

“完了！”

“那就来谈正事吧。”

“好嘞！”

某种意义上，千代女这番行事，倒是颇有几分刘伶“死便埋我”的风骨，不过别人担心刘伶，是担心他早晚有一天喝酒喝死，而对于于代女来说，如果有哪天真的死了，多半也是作死太甚，求仁得仁。

倒不如说她能像现在这样欢蹦乱跳活到二十六，已经是上天有好生之德的最佳体现了。

八寻暗自腹诽，千代女却是洒脱得很，好像刚刚那个哭着喊着被老爷子拎着脖子提溜回来的压根不是她一样，丝毫没有半点羞赧与别扭，甚至还拿出一副主人家的态度，拉着八寻，亲亲热热地坐了下来。

“好，既然人都到齐了，老夫也不喜欢说啥没用的废话，咱们就直奔正题吧。”

万鬼斋坐在主位，清了清嗓子，一如既往，干脆利落。不过这话刚说完，他看了一眼八寻，又拿手一拍额头，“是了，八寻丫头初来乍到，还得先跟你介绍一个人。”

“哦？”

八寻微微一怔，注意力却已随着这句话，下意识落在了一旁的某人身上。

果不其然，万鬼斋接下来要介绍的，正是这位方才在台阶上向她搭话询问有没有看到千代女，然后被她一句话堵回去的仁兄。

“这小子名叫细川与一郎藤孝，年纪虽轻，本事不小，如今在幕府当差，官拜从五位下兵部大辅。但小子是个率性之人，不在意什么繁文缛节，丫头你也用不着拘束，叫他一声兵部即可。”

“原来是细川兵部大人，大名久仰。”虽然老爷子话是这么说的，八寻依旧起身行了一礼。

“用不着，用不着！姑娘客气了！”那人却也跟着站了起来，连连摆手，看那模样，多半是觉得这句所谓“久仰大名”，只是一句客套话而已。

殊不知八寻这话却是真心实意，毕竟细川藤孝这位仁兄放在后世也是一位响当当的人物了，文武双全，游戏里面各种属性就几乎没低过，实打实的全能型人才，又岂有没听过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