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192章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民治丸自然不会拒绝，当即一口答应下来，随后也没有再胡思乱想什么，养精蓄锐，美美地睡了一觉。

可能是十多年的心愿即将实现，终于放下了心头重担，早上起床时，民治丸只觉得神清气爽，精神饱满，状态似乎前所未有的良好。

出门之前，她像平时那样，与八寻几人开开心心吃了早饭——这有可能是她这辈子吃的最后一顿饭了，或许是想到这点，少女吃的份量要比平日里更少一些，也更加细嚼慢咽，每一粒米，每一口汤都在细细品味，仿佛要将其深深印刻在记忆最深处。

“师父……我出发了。”

“嗯。”

八寻今天早上滴酒未沾，表面上虽然仍在笑着，整个人却明显变得沉默寡言了许多。

不仅是她，除了年纪尚幼，还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依旧和平时一样闹腾的小澪之外，初芽与阿优也是一脸悲伤，后者在楚叶矢众里经历过了不少风浪，姑且还好，初芽却已经忍不住流下泪来。

“不要这样子嘛，搞得我好像死定了一样。”民治丸强露出一个笑容，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这个动作如果在平时估计会惹得对方生气，不过此时初芽根本顾不上发怒，只是拼命擦着眼泪。

“初芽。”最后是八寻开口，“笑一笑吧。”

“恩……恩。”初芽用力吸着鼻子，乖乖地点了点头，脸上泪痕未干，很是努力地笑了起来。实话实说，这个笑脸看在民治丸眼里，很像是一只哭花了脸的小花猫。

让她心里头暖暖的。

“那……我出发了啊。”

少女又说了一遍。

初芽只是点头，不敢说话，唯恐一说话，又有更多的眼泪淌下来。她并不是没有经历过离别，然而就算是上次朝比奈大军压境，又或者天野联军来袭，直虎与舞衣她们也都是一副老神在在，胸有成竹的模样，自然而然就让人有了信心。

可今次不同，民治丸这一出去，很有可能就回不来了。正因为深切地感受到这个事实，领会到了生死之间的恐怖，这个一向有些早熟的小姑娘才会控制不住自己，哭成了小泪人。

“晚上想吃什么？”

她正要转身离去，又听八寻轻声问道。

“不知道哎……什么都可以吗？”

“太贵的不行，不过这次破例一回，只要民治你能平安无事地回来，一般贵的东西随便你吃到饱。”

“真的？”民治丸两眼一亮。

“我难道骗过你吗？”八寻佯装不悦。

“骗过！”民治丸回答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

“所以师父，这回是真的吗，没有骗我？”她再问道。

“……这回是真的，不骗你。”八寻叹了口气，正儿八经地答道。

于是少女又多了一个活着的理由。

斩杀坂上主膳，为父亲报仇，然后回去宿屋，跟师父和初芽她们一起去吃大餐——民治丸如此想着，一面抬手按了按心口，稳定绵长的跳动，不见半分慌乱，丝毫急促。

明明出门的时候还很紧张，随着约定好的决斗时间越来越近，她反而一点点冷静了下来。

过去的种种接二连三浮现而出，曾经遥远而美好的一家数口、出羽国寒冷的山风、每天晚上在神社与树林的刻苦练习、梦中的神明大人……周游列国，与龙子大姐头的愉快冒险、然后就来到了远江，度过了人生中最短暂，也是最充实的两年时间……

好开心啊。

真的……好开心啊。

至今为止已经遇到过这么多开心的事了，就算死在这里，也没什么好懊悔的。

等了又等，等待的对手依旧没有过来，她便趁着这段时间，开始琢磨起自己等下万一真的落败，被斩杀之前，总要多少念一句什么……以她的文化水准，很难在顷刻之间推敲出一首正儿八经的辞世诗，不过左右无事，想想也是无妨。

“这一生……没有任何值得后悔的事情。好像太长了……此生无有悔恨……感觉还是差了那么点意思。我这一生……无怨无悔，对，就是这句！”

她猛地双手一拍。

“我这一生无怨无悔！”光是把这句话从嘴里说出来，似乎便有数不尽的勇气从心底涌了上来。这一刻的她，已经再没有可怕的了，别说区区坂上主膳，就算是师父八寻在场，民治丸也有自信战而胜之——

突然，远处出现了几道模模糊糊的人影。

那是京之町的方向，算算时间，多半就是坂上主膳了。

虽然事先说好是单打独斗，不过考虑到像这种生死决斗，总归是要有人在旁边见证和收尸的，对方带几个人过来也很正常……民治丸这么想着，一面却莫名的感到有些违和感，忍不住紧紧皱起了眉头。

很快，她就明白了自己这份违和感的来源：

随着远处那几个身影走近过来，少女也看清楚了他们的模样，一个个穿着脏兮兮的和服，有的腰插双刀，有的背着长枪，都是一脸阴险，浑身透着一股教人厌恶的气息，怎么看都不像良善之辈。

这类家伙民治丸见得多了，不过是学了几招三脚猫本事而已，便变得自以为是，招摇过市，仗势欺人，恃强凌弱……类似意思的词语不管多少都能套用在这帮人身上。

他们虽然姑且也自称是修行武者，可在少女眼中，这些家伙根本不配称之为武者，只是世间的蛀虫罢了。由于比武大会，京都周围最近确实聚集了不少这种货色，让三好家的町奉行头疼得不行，细川藤孝也有在私底下监视着他们，尽量不让普通的京都平民百姓受到滋扰与威胁。

但她明明是在等坂上主膳，为什么来的却是这几个歪瓜裂枣……

“哦，在这在这——”

来到近处，不光是民治丸打量着他们，他们也在用一种毫不掩饰的贪婪目光，上上下下审视着这边的少女，那眼神也不像是在看一个活人，而更像是在评估一头牲畜。

“真是个不经世事的蠢丫头，也不想想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想跟坂上大人生死决斗……而且连一点基本的警惕心都没有，被几句话就骗到了这个荒郊野外。嘿，像你这种只有脸蛋和身材还看得过去的蠢蛋，打打杀杀什么的实在是太浪费了，不如老老实实跟了哥几个，吃香喝辣，享受荣华富贵呗。”

为首的浪人语调轻佻，满是奚落与不屑，同时其他几个同伴也趁机各自分散开来，站定了不同的位置，将民治丸包围在其中。

秋风过处，一片肃杀。

见民治丸迟迟没有回应，那为首浪人也收起了笑容，冷冷地说道：“我只说一遍，小鬼，把你怀里那把唬人的大刀丢了，乖乖跪下求饶，大爷我或许还能大发慈悲饶你一命，如果想要抵抗……或者让我觉得你想抵抗的话，死不死另说，你的两条胳膊，今儿可是无论如何都保不住了。”

“……”

“喂，没听到我说的话么！还不快点把你的刀——”

他似乎还在聒噪着什么，民治丸却已经仰起了脸，望着头顶这片阴沉的天色，心中翻涌着的，不知道该说是愤怒，还是无奈……这种感觉究竟该如何形容呢？

“为什么……”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将其缓缓吐出。

“我等的明明是坂上主膳那家伙，但为什么……明明我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明明初芽都哭得那么惨了，明明师父答应说打赢了之后要请我吃大餐的，大家的这份心情，我的觉悟……还有好不容易想出来的辞世句，岂不是都白费了吗！”

声音越说越高，语气越说越怒，到得最后，在几个歪瓜裂枣的浪人注视下，民治丸一对眉毛高高竖起，又羞又恼，猛地丢开了刀鞘，举起大刀，一声怒吼，发泄般地冲了上去：

“——混蛋啊啊啊啊！”

电光石火之间，已将那为首的浪人，一刀两断！

……

第二百一十五章 说来话长

“不出所料。”

天色将晚，民治丸怒气冲冲扛着大刀回到宿屋，抱着师父，狠狠地哭诉了一顿——仇也没报成，死也没死成，只砍了几个莫名其妙钻出来的混混无赖，确实让人气闷得很。

八寻一边苦笑着安慰自家的憨徒弟，一边对于这个结果毫不意外。

她从不是什么看淡生死的豁达之人，虽说还不至于到帮亲不帮理的地步，但只要自己身边人在整件事情里不是明显理亏的一方，则八寻向来都是比较护短的。

正因如此，她固然尊重自家徒弟的决定，却也早早做好准备，想着万一民治丸当真不是那个坂上主膳的对手，就算惹得徒弟生气了也好，总得尽力把人救走，不能坐视对方就此丧命。

不过考虑到民治丸的直觉出奇敏锐，要是就这么直接跟在她身后过去，时间久了有可能会被少女发现，反而不美。

是以在民治丸告辞离开之后，八寻先是与阿优、初芽打了声招呼，让她们乖乖留在宿屋，看好小澪，随即另辟捷径，自己悄悄绕到了坂上主膳落脚的宿屋附近，准备等对方出发，再一路尾随。

也好趁机瞅瞅对方有多少斤两，与民治丸谁的胜算比较大。

谁知一直等到了日上三竿，依旧没见坂上主膳出来，八寻心中奇怪，就去附近随便找了个小孩，塞了两文钱，让他过去打听一下。过了片刻，小孩兴冲冲地跑了回来：“大姐姐，老板娘说你要找的那个人，好像昨天傍晚就有急事离开了！”

“什么？”

昨天晚上，正是民治丸那封挑战状送上门的时间。

……

“所以……他，他跑了？”

听完了整件事的经过，民治丸一副瞪目结舌的表情，半晌摸不着头脑。

“目前看来，大约的确是跑了。”八寻叹气。

“可……为什么呀？”少女不解，“他明明都答应我了，连时间和地点都是那家伙定的……这一天都还没过去，也不可能说家里突然出了什么事情，要急匆匆地赶回去吧？”

这丫头有时当真蠢得可爱。八寻如此想着，忍不住笑了一声：“这其实就是上次我和千代女谈论的另一个可能性。”千代姐姐这个称呼只限于某些特殊情况才会使用，而现在显然不在其中。

“另一个可能性？”

少女闻言一愣。

之前因为担心民治丸听到杀父仇人的消息之后说不定会热血上头，干出一些失控的蠢事——不过事实证明少女远比她们所想的更加冷静成熟，这只是杞人忧天而已——众人议论此事时，独独避开了这位复仇剧的主人公。

为求稳妥，小澪更自告奋勇，撒娇卖萌，在闭门会议期间努力拖住了对方，因此民治丸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个话题。

八寻点了点头：“如果坂上主膳此人真如传闻中这般武艺高强，甚至能与冢原土佐守大人相提并论，那实力至少不会比我差太多……换成是我的话，哪怕喝得酩酊大醉，又在沉睡当中，也不可能对身边的动静一无所觉……”

这句话由她口中说来格外有说服力——毕竟民治丸和初芽过去不止一次两次想要趁着八寻喝醉呼呼大睡的时候，偷偷摸摸拿毛笔往对方脸上添几笔“墨宝”，可惜每回都是刚靠近没几步，就被人乓的一拐杖敲到了脑门上。

八寻犹然如此，那位人称剑圣，几已达到返璞归真境界的冢原卜传自然更不用提，而这位坂上主膳既然有资格被人拿来与老人家对比，起码得有个七八成……再不济六七成的本事吧。

要说这样的人物会完全意识不到有人摸进了房间，更在自己旁边鬼鬼祟祟翻箱倒柜，实在是令人无法信服，连千代女本尊都这么觉得：“咱本来只是想去踩一踩点而已，没想到随手就把信给偷了出来……太顺利了，反而显得有些可疑。”

当事人尚且疑神疑鬼，就更别说其他人了。集思广益之下，一帮人排除了很多异想天开的猜测，最后只剩下两个可能：要么，坂上主膳是有意让千代女窃走那封书信，想要借此达成什么目的；

要么……

“……就是他并没有自己吹嘘的那么厉害。”八寻道。

这确实是眼下最有可能的一个猜想了，但民治丸下意识不愿接受，一个劲地晃着脑袋：“不，肯定是有别的原因……对了，师父，你知道那家伙现在人在哪里么？”

“不知道。”

“那……那咱们去找千代女大人帮忙，她肯定能查出来坂上的下落！”民治丸说着就要起身，下一刻，一支拐杖轻轻抵住了她的肩膀，没用多少力气，却依旧一点一点，把她按回了原地。

“对于千代女而言这应该确实是小事一桩，不过民治，查到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八寻说话的声音不大，好像只是在普普通通地抛出一个问题，“他是出羽最上的家臣，假如你直接拿着刀杀上门去，报不报得了仇姑且不提，但事情闹得这么大，事后肯定会被京都这边的奉行官差通缉追捕，说不定还会因此得罪整个最上家。

“至于正经约斗……坂上主膳今天可以避而不战，明天、后天照样也可以。我说这句话或许会有些刺耳，但至少现状之下，你拿他没有一点办法。”

“就算是这样——”理智告诉民治丸，八寻这话讲得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感情上无法接受，明明杀父仇人近在眼前，又岂有就此罢手的道理？

这甚至都不是打不打得赢的问题，要是一场死斗下来，技不如人，被一刀杀了也就罢了，如今就连正面交锋的机会都没有，让她如何不怒，如何不恨？

有那么一瞬间，民治丸甚至把心一横，想着要么索性不管不顾，直接冲过去斩杀了仇敌，然后转身就逃，无非是亡命天涯，餐风饮露……曾经很长的一段时间，她都是这么过来的。

但……

曾经是曾经，现在是现在。

发狠的念头在心里转了一转，民治丸的目光随即望向周围，不仅仅是眼前的八寻，还有身旁的初芽、澪和阿优，以及在远江那些日渐熟悉的邻里街坊，好友亲朋……

虽然这段时光拢共加起来也不过只有短短两年，遇到的人，经历的事，却早在她心底深深扎下了根。如果有一杆秤的话，那这两年的份量，大概还要远远胜于过去十年的居无定所，颠沛流离。

她真舍得抛下如今拥有的这一切，重新回到那孤身一人的旅途中吗？

面对这个问题，民治丸几乎是立即就有了答案：

舍不得。

既舍不得如今的温馨，也放不下过往的血海深仇。

民治丸眨了眨眼，眼中不由闪过一丝迷茫，嗫嚅着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然而在她第一句话说出口之前，已经有一只手伸过来，在她头顶上随意地揉了揉。

“不要这么失落，我话还没说完呢。”

八寻仿佛能看到她垂头丧气，仿佛连并不存在的一对耳朵与尾巴都耷拉下来的模样，又胡乱捋了几把头发——大概是天赋异禀的缘故，虽说民治丸从来都没怎么有意保养过头发，偏偏发质好得吓人，又顺又滑，摸起来特别舒服。

换成平时，她或许还有闲情逸致逗一逗徒弟，不过正事面前，八寻便也按下了蠢蠢欲动的恶趣味，赶在少女真正沮丧乃至开始钻牛角尖之前，赶紧宽慰几句，好让民治丸安心：

“放心，如果坂上真是不巧有要事在身，正好赶在这个关头离开了京都，那是另一回事，咱们之后再找机会对付他。但假如那家伙单纯是为了躲避与你一战的话……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

“这……”

民治丸半信半疑，不过眼见八寻说得信誓旦旦，心里头也不由又燃起了一丝希望，“那师父，我们具体应该怎么做？”

“你这几天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蓄精养锐，好好休息就行。等到比武大会开始，才是民治你大显身手的时候。”八寻微微一笑，显然是胸有成竹。

可民治丸听完这话，呆了半天，卡住的脑壳好不容易恢复运转，整个人猛地蹦了起来，一时目瞪口呆，拿手指了指自己：“我没听错吧，师父你的意思……难道是想让我去参加御前比武？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了。好好努力，赢了有奖励，输了的话……”

“输了的话？”少女咽了口唾沫。

“呼呼，敬请期待。”

“我才不要期待这种事啊！”

真真假假的一声惨叫，惊走了秋阳，唤来了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