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193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一片月色如霜。

银白的光芒从窗外流泻而入,值班的卫兵们乒乒乓乓敲着梆子,拉长了声音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木屐的脚步声哒啦哒啦,又从底下一路走了过去。

一则是为了省钱,二来也是为了防范不长眼的夜盗蠢贼,所以她们一行人自打从远江出发开始,便一直住在同一个房间里面,今天也不例外。

初芽与澪两个好孩子一如既往,早早就睡下了,而八寻本以为民治丸今晚可能会睡不着觉,谁知道这丫头实打实将“心中无事一床宽”这句诗贯彻到了极致,心里别扭归别扭,晚饭是一点没少吃。偏偏她早上还答应了对方,只要能够平安无事回来,不是特别贵的东西就让民治丸敞开了吃。

她的本意是想鼓励一下自家徒弟,不曾想坂上主膳压根就没来应战,只派了几个歪瓜裂枣小喽啰过来,甚至还不够民治丸热身的——不过抛开事实不谈,总而言之,民治丸是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曾子杀猪的典故妇孺皆知,虽然计划有变,但民治丸今天心情本来就不好,八寻自然不会让她多失望一次,于是力排初芽议,把预算和盘缠什么的问题统统抛之脑后,痛痛快快吃了一顿大餐。

初芽原本有点忧心忡忡,不过在某千代女半途不请自来,更拿着那几块顺来的碎银慷慨解囊,豪爽请客之后,小姑娘便也放下了对钱袋子的担忧,高兴地动起了筷子。

就当这顿饭是坂上主膳请的。

酒饱饭足,回到宿屋,民治丸很快就呼呼睡着了,此时正四仰八叉躺在房间中央,露出半边肚皮,把她的大刀搁在了上面,呼吸之间,刀柄跟着摇来晃去。

阿优的目光时不时就往那边瞥上一眼,好像是被那肚皮吸引了注意力,过得片刻,终于还是站起身来,拿了一件衣服,帮民治丸盖得严严实实。后退两步,左看看,右瞅瞅,确定遮住了,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坐回了原处。

结果刚一坐下,就见民治丸砸吧砸吧嘴,一转身,随手就把那件衣服扒拉开了。

“……”

“习惯一下,民治她一直是这种睡相。当初武流兄也没少为这事纠结……你如果非要跟她折腾下去,到天亮为止都不用想别的事情了。”

八寻笑着摇了摇头,在阿优想要再次起身的时候及时拦住了她。

后者噘着嘴巴,嘀咕着:“好吧……”眼睛却依旧不停地瞥那边,最后猛一咬牙,“不行,我再试一次!”

话音未落,阿优已噔噔噔冲了过去,拿起衣服,有些粗暴地丢在了民治丸身上。不过这回没等阿优扭头,几乎是手刚放开,民治丸已经下意识把手一挥,那件衣服又轻飘飘地飞到了旁边……

“呜呜呜呜!”

堂堂菩提山城的大小姐,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阿优当即扯起衣服,第三次盖了下去,随即抱起双臂,紧紧盯视着民治丸的一举一动,严阵以待。

“好了,估计阿优姑娘一时半会都没空理我们这边了……”八寻叹了口气,仿佛想起了曾经头铁不信邪的舞衣,随即拿起酒樽,给对面的千代女倒了一杯酒。

吃完饭后,某女忍自然而然就跟着她们回到了宿屋,此时正饶有兴致看着阿优与民治丸的“龙争虎斗”:“她们平时都这么有意思的么?”

“差不多吧,有时候更有意思。”

“真好。”

“是呀。”

千代女一口喝光了杯中酒,视线一转,脸上的微笑也渐渐收了起来,“所以,小八寻你是打算让你的徒弟报名参加御前比武?”

“是参加,但不是报名。”

“哦?”

“坂上主膳是最上义守的家臣,这个身份在某种程度上保护了他,却也限制了他——你拿到的那封信里,明确提到要他参加这次大会,并取得亮眼的成绩,只要坂上还想继续在出羽国待下去,就不可能违抗这条来自主公的命令。所以他只有两个选择,或者是乖乖参赛,或者是抛下一切出奔……”

八寻摊了摊手,“他会选哪一条路,显而易见。”

“不过假如咱们的猜测是真,这所谓的‘出羽土佐守’当真是一个绣花枕头,那他就算参加了这次比武,应该也拿不到什么好的结果吧?”

“谁知道呢,蛇有蛇道,鼠有鼠路,保不齐别人真有什么底牌呢。”

“也是……那就下一个问题,你无非是想让坂上主膳在比武大会强行对上民治丸,可这么多参赛者,你如何确定他们两个正好能撞在一起?何况坂上现在已经知道你家徒弟在京都了,如果再在参赛名单上看到浅野民治丸的名字,你觉得……他还会这么老老实实踏进这个陷阱吗?”

“当然不会。所以这里就需要千代女姐姐你帮一下忙了。”八寻笑眯眯地说道。

“咱就知道你没安好心!”千代女一脸警惕,但看了看边上的民治丸,还是叹息一声,“说吧,想要咱干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想借你的名字一用。”

“你想让民治丸拿咱的名字参赛?”千代女猛然反应过来。

眼见盲女笑着点头,她皱着眉毛,稍微沉吟了一会,说道:“咱本身是无所谓,不过得先提醒你一句,欺瞒将军可是重罪,要杀头的呢!”

“是呀,不过话说回来,欺瞒将军才是重罪,不是么?”

“你……”

千代女眯着眼睛,观察着眼前之人的神情,想要弄明白对方究竟打的什么主意。片刻之后,她忽的一怔:“咱明白了,你想找那位细川兵部帮忙!”

“真不愧是千代女姐姐,一点就通。”

八寻愉快地笑了起来。

……

“以上种种,便是属下在过去数日间的所见所闻。”

依旧是京都街畔的一座小楼,依旧是那有些暗淡的日光与飞扬的枯叶。足利义辉站在窗旁,一边望着来来去去的町民们,一边听着细川藤孝娓娓道来。

这位兵部大辅并没有夸张,说来话长,这段话确实很长。

直到对方以这句做结,他曲起手指,在窗沿边缘轻轻一敲,才问道:“也就是说,那位名唤浅野民治丸的女子年幼丧父,颠沛流离多年,练得一身精湛武艺,如今想要为父报仇,却又忌惮仇人身份,不敢轻举妄动……所以才想借由这次御前比武,众目睽睽之下,与杀父仇人做个了断。”

“正是。”细川藤孝垂手答道,“属下也是怜悯此女身世凄苦,又兼意志坚定,为父报仇,天经地义,所以才被她说动,来做一次说客,不知公方大人您……意下如何?”

“你都把我的话说完了,还要我说什么?”足利义辉摇了摇头。

“公方大人的意思是……”

“替父报仇,天经地义,孤女习剑,更是不易,想来她肯定吃了不少的苦……领下百姓受苦,何尝不是幕府无能所致。”

他负着双手,闭了闭眼,再度睁开,眼里有着一丝欣赏,也有几分自责,“兵部。”

“属下在。”

“按照你的想法,放手去做即可。”

“是!”

“还有就是……你刚才的那些话有点太啰嗦了,我明明说过,要你长话短说的。”

“可属下已尽可能地精简了。”细川藤孝闻言有些委屈。

“……算了,兵部你这罗里吧嗦的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没奢求你一下就能改过来。”

足利义辉顿了一顿,苦笑一声,转身往楼下走去,“走吧,回去了。”

他最后再将目光往小楼底下望了一望,心里却还在想着刚刚对方说的那些事情。

望月千代女、浅野民治丸、武田信虎、还有那个之前连上泉伊势守也提到过一嘴的天枫八寻……

真真有趣。

……

第二百一十六章 远看群英荟萃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古今中外,数千年来,人们的这种价值观念大抵都没有什么变化。

倘若太平时节,自然是一切要遵着天家的规矩来做,可到了现今这种乱世,礼崩乐坏,不成方圆,有野心的人都在尽力谋求一个晋身的机会,至于那些相对安分守己一点的,则往往会去寻找与投奔一方诸侯,在其庇荫之下一方面得以尽展所长,一方面又不会被这世间的大风大浪轻易吞没。

但挑拣主家,同样是一门深奥的学问。

有道是天下大势,扑朔迷离,昨天的霸主,到了今天可能已经一蹶不振,反之亦然。

便如同数年前威震天下的那位“东海道第一弓取”,今川治部大辅义元,一度被众人视为最有可能平定乱世的人选,上洛消息一出,无论是美浓的斋藤,还是近江的浅井与六角,包括那位日本的副王三好长庆皆是严阵以待,如临大敌,眼看一场龙争虎斗即将展开……

到头来义元却莫名其妙,甚至带着一点滑稽地死在了家门口。

除了漫天神佛,又有谁能事先料到这个结局呢?

短短两年,今川衰落,尾张的织田信长,三河的松平家康,远江的井伊直虎接连兴起,名动一方,群雄林立间,令东海道的现状变得越发难以揣度。

而即使将目光转向他处,近畿新旧势力的交锋、北九州的大友与毛利、山阴山阳的毛利与尼子、东国的武田与上杉,等等等等……值此风雨飘摇之世,人们放眼天下,发现竟找不到一处安稳的屋檐,可以遮风挡雨。

但八风吹不动的广厦难觅,相对比较结实的茅草屋子,还是有一间的。

那便是坐镇京都二条御所的足利将军。幕府从两百多年前足利尊氏讨灭镰仓,在京都室町开府以来,虽是历经风风雨雨,艰难险阻,却依旧坚持到了今天。

哪怕是当世有数的贤人们,以史为鉴,也不免会觉得:“世道有好有坏,就好像天空落下的雨水有大有小,可雨势再大,总有放晴的一刻,世道再乱,也总有一天会平静下来。”

别看将军大人如今落魄了,无论如何,他毕竟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说不准风波诡谲,什么时候就能重新举起幕府之大旗,再度号令天下呢?

抱有这种想法的人从来不在少数,尤其是在足利义辉继任将军后,这位年轻的公方大人与其父不同,年纪轻轻即展现出了不凡的才能,文武双全,能谋善战,尽管依旧不敌权势滔天的三好长庆,却也让不少心向幕府之人看到了一线希望——

以这次御前比武大会为契机,这些人纷纷奔赴京都,抱着各种各样的念头,试图在这混乱时局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尽到一份心力。

明智十兵卫光秀,亦是其中之一。

……

“回想起来,数年前我们兄弟也曾到过这里一次,虽然只有短短几天而已……与记忆中相比,这回的京城似乎变得顺眼了很多呀。”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人没有不爱喝酒的,所以不管是哪条街道,往往都能看到酒肆的招牌随风飘扬。

其中一间平平无奇的酒馆之内,即使现在还是大白天,却也坐了将近一半的客人,各自喝酒谈话,其中大多皆是当地町民打扮的人,不过也有几位旅人装束,风尘仆仆的身影混在其中。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坐在窗户旁边的两人了。

他们看上去长相颇为相似,似是一对兄弟,年纪较小的那个约莫二十六七,一对浓眉,气质英武潇洒。

较大的则是三十余岁,额头很高很宽,因此显得头发有些稀少。他的嘴唇很薄,身形瘦削,身旁靠着一柄普通的素枪,一边把小小的酒杯送到嘴边,一边用炯炯有神的眼神打量着窗外。

正是晌午,阳光明媚,照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一粒粒尘埃颗粒或浮或沉,仿佛凝固在了空中一般。

又有一骑快马呼喝着冲了过去,沿途行人慌张闪避,有个倒霉的汉子被推攘着一屁股跌倒在地,等到那骑马的人远远离开了,这才一瘸一拐地站起来,指着那道已经看不见的背影破口大骂。

就连这市井常见的光景,也让两人感到有趣。

毕竟在他们的印象中,就在仅仅数年之前,这京都仍是一副暮气沉沉、萎靡不振的模样,仿佛整个国家现况的投影,令这些年轻人难以忍受。

所以那个二十六七岁,眉眼间透着一股英气的男子才会如此评价道——现在的京城,比之前要顺眼得多。

可另一位有点秃头的那种人却没有立即回话,只是静静地又喝了两杯浊酒,望着窗外的秋日风光,摇了摇头:“此话……也不见得就是如此。”

与对方不同,这人说起话来慢吞吞的,好像每一个字都要先在肚子里翻来覆去好几遍,直到确定没问题了才肯说出口一般。

“哦?”

“现今的这片繁华,有一部分原因来自即将召开的御前比武,天下武者齐聚,自然热闹非凡。但如果此时负责京都治安秩序的非是三好家人马,而是幕府的奉公众,只怕这份热闹……就没有现在这么井然有序了。”

“堂兄的意思是……”

“应仁以来,天下大乱,尤其近畿更是饱受战火蹂躏,为了休养生息,如今的近畿需要三好修理大夫此等雄主坐镇,但只要修理大夫一日尚在,公方大人就无法重开幕政……”

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中年人如此说着,苦恼地叹了口气。

他的同伴却笑了起来:“哈哈,我还以为堂兄你这几天愁眉苦脸是在想什么呢,近畿的局势也好,公方大人与修理大夫也罢,这种事情对我们两个未免太遥远了,简直就像是凡人在思考要怎么摘下天上的星星一样。比起这个,不如想一想我们要如何过关斩将,在这场御前比武拿到一个好的名次吧!”

“这才是真正没必要去想的事情。与智谋不同,武艺这种东西依靠的是平日里刻苦练习,厚积薄发,等到上了战场,与人拼斗,便将过往的积累成果尽数展现出来……胜则胜,败则败,没有什么可想的。而且——”

他顿了一顿,“弥平次,你觉得公方大人不惜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举办御前比武,为的是什么?”

“这个嘛……”可能是从来没想过这个话题,被唤作弥平次的男子一时哑然。

“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如今的公方大人一心想要重振幕府威名,所以他的一举一动,必然也是围绕着这个目的。此场御前比武分成了好几个组别,刀剑、枪棒、弓箭与马术、甚至还有用奇门兵器的……这是挑网罗人才。”

“网罗人才?”

弥平次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

中年人点了点头:“你要看清楚其中的脉络,找到线头,才能不被时局的浪潮左右……我这次前来京都,为的不是斩获佳名,而是趁此机会,看一看当下的公方大人,究竟是不是真如传闻里所说的那样,英明神武,值得投效。”

“我就知道堂兄你在越前待得很不如意。”

弥平次笑道,随后又有些愤愤不平,“嘿,一乘谷的那帮家伙,起初一个两个还显得道貌岸然、人模狗样,可后来见到堂兄你的本事,唯恐自己被抢了风头,于是换着花样给咱们使绊子,更跑到义景大人面前偷偷进些乱七八糟的谗言,导致咱们的处境一天比一天艰难,真的是,真的三……”

“慎言。”中年人瞪了他一眼,“我等确实是落难流亡之身,既然是事实,就不要害怕别人说。可还记得叔父——你父亲曾经说过的那句话,真正的武士不以口舌逞能,而是以刀枪彰显自身的本领。”

“我记得。”提及已经逝去的父亲,弥平次也摆正了表情,坐得笔直,一脸认真。

“记得就好。”中年人微微颌首,露出一个笑容,正想接着说下去,突然话音一顿,与旁边的弥平次不约而同转过头去,视线看向正往这边靠近的一道身影。

“请问二位可是明智十兵卫光秀大人,以及弥平次秀满大人?”

那人来到近处,拱手问道。

“确实是我们没错。”中年人回答,又反问道,“却不知阁下又是……”

“在下细川与一郎藤孝,此行是奉主家命令而来,想请二位大人,往我家主人的府上一叙。”细川藤孝语气温和,模样谦逊,这边的明智兄弟却互相交换了一个目光。

从他们的眼神来看,显然都听说过这个名字。

“原来是兵部大人当面,多有失敬,还望恕罪。”十兵卫光秀拱了拱手,随后又把酒盅里剩下的一点酒一饮而尽,长身而起,伸手拿上了靠在旁边的素枪。

一旁的弥平次秀满则是慌慌张张从怀里摸出几文永乐钱,清点过后,摞成一叠,放在了桌上。

“既然贵主人有约,十兵卫不敢推辞……烦请带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