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195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没有。”

“胡说八道,没出千的话怎么可能每一次都猜对了!”

“我只是听到了而已。”

“听……到了?”

“是呀。”八寻笑眯眯地回答,“其实一点也不难,毕竟骰子有六个面,各自发出的声音不尽相同,只要细心聆听,自然就能猜到骰盅里头会是怎样的结果……咦,师兄,难道说连我一个小孩都能做到的事情,你反而做不到吗?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连着四声不会吧,直把加藤段藏气得七窍冒烟,有心不顾仪态,狠狠教训一番这个越发嚣张的死丫头——

可惜那个时候他已经打不赢对方了。

真是一件悲伤的事情。

按理来说,既然有这么一手本领,八寻应该不用再想办法很麻烦很累地去赚钱,要是囊中羞涩了,只要问人打听一下附近的赌场,去随便赌个几把,就能简简单单赚到一大笔钱,简直就跟上辈子去提款机取钱差不多,愉快又轻松。

之所以不这么做,倒不是因为她的道德标准有多高,事实上,在刚下山的那段期间,八寻确实有试着这么干过,一口气把柳生谷周边的几个赌场光顾了个遍,可惜纸上得来终觉浅,一直等到实际去做了之后,她才意识到一个很大的问题:

她本以为这是一种可持续性的赚钱方式,毕竟赌场一直都在那,今天没钱了去“取”一点,花完了再取,总不至于凭她一个人就能把对方干倒闭了吧。

想得很好,可惜能干这一行的,显然不会是什么善男信女,从来只有他们敲髓吸骨别人的份,又岂能容得下一个柔柔弱弱的小瞎子这么堂而皇之褥他们的羊毛?

几乎是八寻这边刚刚换完筹码准备回家,走没几步,赌场的打手们就带着刀剑气势汹汹追了上来,先是要钱,等八寻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当真把钱还回去之后,又得寸进尺,要把人也一并抓过去这个啥那个啥,杀鸡儆猴如何如何——

然后他们自个就被八寻杀鸡儆猴了。

不过鸡是杀了,猴儿却没能领会到警告,第二家、第三家,八寻每次都在尝试不同的方法,例如尽量少赢一点,或者赢几把输几把,好让自己不至于太过显眼等等,然而事实证明,这一切努力皆是无用功。

不管她赢了多少,甚至有一次主动把赢来的筹码又统统输了回去,结果走到半路,那帮喊打喊杀的家伙依旧追了上来……一个长得好看的小姑娘,在这帮人眼中同样是一个价值不菲的“筹码”。

几经尝试之后,八寻只能无奈地认清了一件事情:

现实里的赌场并不是她的自动取款机,而是一次性的“刷怪点”……如果她不想走到哪里杀到哪里,从此最好还是离这类三教九流的场所远一点。

而自从学会了弹琵琶之后,她也不再靠打劫土匪来赚钱了,虽然依旧走过路过会为民除害,但拿到的钱财只留下必要的路费盘缠,大部分都散给了周围的村民百姓。

土匪与盗贼尚且如此,开设赌场的更不用说,此后又在远江长住下来,想着要给初芽与澪做个好榜样,就更不会有事没事去招惹这些奇奇怪怪的家伙。

直到这次,受了细川藤孝的请托,这才“重操旧业”。

“所以,兵部大人的意思是……想让小女子去调查一个人的行踪?”

“正是……其实这件事情我本来是想拜托那位望月千代女小姐的,可惜她无暇抽身,不过倒是向我推荐了你……当然,这只是一个请求,若是姑娘你不方便,大可以直接拒绝。”

虽然细川藤孝是这么说的,不过所谓人情往来,无非就是你帮我一次,我帮你一回,这位兵部大辅之前答应了她会找个时间向足利义辉禀告事情原委,希望将军大人能允许民治丸以千代女的名义参加比武,这可是一笔实打实的人情。

如今对方找上门来,想请她帮一个忙,八寻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稍一沉吟,便爽快地答应下来。细川藤孝大喜,连连道谢,随后才向她说清楚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却是要她帮忙寻找一位失踪多年的盗贼——这位盗贼据说嗜赌如命,原本消失已久,不过最近市井之间突然又出现了一些与其相关的传闻。八寻沿途查了两天,最后竟然一路追到了这个地下赌场。

所以才有了眼下的这场“闹剧”。

……

第二百一十八章 赌桌与掀桌

哗啦哗啦——

室内静悄悄的,虽然里里外外挤满了人,却没有谁轻易出声,除了衣角与刀柄的碰撞之外,便只有房间中央那骰盅晃动的声音,一下下动人心魄。

那负责摇盅的男人按照惯例,全身上下脱得精光,只包了一条兜裆布遮丑,这是为了防范时下常见的各种老千招数,例如在袖子或怀里藏有其他替换用的骰子等到,久而久之,便形成这种不成文的规矩。

平日里这种地方只有男的会来,互相之间你有我有全都有,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丢人,可如今多出一个年轻俏丽的女子,哪怕明知对方目不能视,摇骰子的庄家依旧觉得浑身别扭,就连坐姿都比平时“端庄”了一些。

但这位庄家同样明白,如果这次他没办法力挽狂澜,真让此地的主人家损失了这么一大笔钱,不管那个明显是过来砸场的女瞎子之后会有什么悲惨下场,他自己反正是看不到了——不用等到明天的太阳升起,町外的乱葬岗便会多出一具新鲜的尸体。

那些饥肠辘辘的野狗与乌鸦就又能吃一顿饱餐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这男人顿时一阵不寒而栗,同时也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胜过对方,把面子和里子挣回来!

哗啦哗啦!

骰子仍在晃动,他一边用着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那位看上去身形瘦弱的陌生女子。只靠运气的话,没有人能连赢这么多把,一次不曾猜错,这女人肯定用了什么伎俩……会是什么呢?

庄家对自己的吃饭本领颇有自信,自认没有谁能在他面前瞒天过海,出千而不被察觉,这女人自然也不例外,由始至终,一连十几把下来,他都没有看出丝毫端倪。

由于她明显与身旁的两人相识,这庄家一度也有猜测,会不会是他们三人用了某种方式合作,甚至于这件事情本身就是吉冈直贤的点子——毕竟这位大剑豪过去的光辉事迹多不胜数,很难说会不会是他听说了什么传言,或者是查到了这边以前干过的歹事,又要过来替天行道也说不定。

类似的事情,自从吉冈直贤成名以来,早就发生过不下数十件了,已是不足为奇。

不过此时两人约好单打独斗,那个吉冈流的剑豪与另一个肤色黝黑的男人都退到了后面,被赌场的打手们围在当中,紧盯不放,想来就算吉冈直贤本事再大,也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做什么。

特意空出来的房间中央,一片空地,他与那位盲女相对而坐,对方依旧跪坐着,拐杖放在身畔,双手交叠,叠在膝前,闭着双眼,嘴角噙着一丝微笑,只稍稍侧过头去,似乎在聆听着四周的声响。

据说盲人的其他感官往往会变得特别敏锐,尤其是听力,他们失去了视力的同时,转而利用双耳感知这个世界……这个念头偶然从庄家心中闪过,下一刻,他猛地一怔,若有所悟。

听觉?

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了女子被头发盖住的双耳之上,庄家视线一转,朝着边上的同伴眼神示意。两人合作多时,自有默契,见那人领会了自己的意思,庄家蓦然吸了一口气,把骰盅一下子扣在了地板上:“来……”

话音乍起,旁边也传来了一声轰然巨响!

却是边上那个同伴突然一脚踢翻了身旁的架子,不光是架子倒在了地上,上面原本摆着的一大堆东西,什么锅碗瓢盆,也顿时稀里哗啦的掉得到处都是。

这“意外”来得突然,庄家抬眼一看,只见就连吉冈直贤都好像吓了一跳,只有那女子依旧稳坐不动,甚至嘴边的笑意也不曾收起半点。

可这终究只是虚张声势而已,他心想,如果对方当真是凭着出色的听觉,听出了骰子的点数——这话听起来或许有点不可思议,不过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不提别人,光是这位庄家自己就曾经听说过一位高手。

此人虽然不是瞎子,却自幼苦练听力,最后竟真的让那人练出了一手神乎其技的耳功,能够隔着数米远清楚听出十枚骰子的点数,百试百灵。

他以此绝技名动一时,一度成为了赌界的传奇,可惜最后因为得意忘形,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物,被抓起来废掉了双耳,打断了手脚,从此生死不明。

有此先例,哪怕说这个盲女也有类似的本领也不算太出人意料,但他这次特意让同伴配合制造出巨大的声响,猝不及防之下,定然无法再听出准确的点数,这样一来,她便只能依仗单纯的运气了……

“三点,一点,合计四点……小女子押双。”

然而盲女微微一笑,仿佛看透了他心中所想一般,檀口轻启,绵软的声音,道出寥寥数语,却令这位庄家心头一惊,如坠冰窟。

有一句古话说得好,对于真正的决斗者来说一切都是必然的,就连抽卡也不例外,这句话对高明的赌徒同样适用,作为浸淫此道多年的高手,他自然知道自己这次掷出的两个骰子分别是什么点数。

骰盅掀开,左边的骰子三点往上,右边一点,三加一得四,四点为双。

胜负毫无悬念。

本来安静的众人看到结果之后,陡然开始吵闹了起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毕竟那盲女这次不仅仅是猜对了而已,居然还把准确的点数说了出来,这摆明了不是纯粹的运气使然,而是直截了当的挑衅。

庄家的脸色有些发白,拿着骰盅的手腕也开始发起抖来。

就是不知道是因为气恼,还是害怕。

“听诸位的反应,小女子应该是又猜对了一次?呼呼,实在侥幸……不过咱们说好的是三比两胜,赢者通吃,还请继续罢。”

周遭一连串的议论与质疑声中,坐在原地的盲女神情一如既往,好像刚才那只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莫说嘴角的笑意,就连眉毛都不动分毫,随后把手掌一递,笑吟吟地说道。

那庄家深吸了一口气,脸色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慎重,一言不发,只把两粒骰子重新丢进了盅里,另一只手按着,又开始哗啦哗啦地摇晃了起来。

这一回,他摇的时间远比第一次更短,几乎只随随便便晃了几下,便把骰盅一下扣住——大概是知道这招没用的缘故,与上次不同,再没有其他人发出声音干扰——只见庄家目光灼灼,瞪视着那位坐在对面的盲女:“来,客官,下注吧。”

“左三右五,押双。”后者毫不迟疑,笑着答道。

又中了。

庄家心里一沉,但事到如今,他已不会再因为这种事而惊讶了。

同样的,既然对此早有预料,他肯定也事先想好了应对之策,就在揭开骰盅的同时,男人的手腕轻轻一动,虽然只是细微到常人难以察觉的一下摇晃,可这小小的力道,已足以让骰盅的边缘在一瞬间撞上骰子……

一声轻响,结果揭晓。

“三四合七,是单!”

尽管内心有着七八成把握,不过直到亲眼看见了骰子的点数,这位庄家才总算松了口气,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竟然已经出了一身冷汗,虚掩的木板门外有风吹进来,让他猛地打了个冷颤。

与此同时,入场至今,眼见盲女首度失利,四周旁观的人群反应各不相同,有的遗憾,有的庆幸,还有的则已经开始想象着接下来的发展,不由幸灾乐祸起来:

要知道这场比斗的赌注,乃是赢家通吃,而虽然谁都没有言明,可在场之人个个心里有数,如果这女子当真输了这最后一场,要付出的代价,远不只是把赢来的筹码原物奉还而已。

这场赌局从一开始就与公平无关。或许在有些人看来,若是假如这是一个陷阱,那盲女不如直接选择拒绝,然后把筹码兑换了,带着大笔钱财扬长而去……只有真正的傻瓜才会这么想。

如果对方不答应这场赌局,照样走不出这个赌场,而且下场只会更加悲惨——在这一亩三分地,他们才是制订规则的人。本应如此,但吉冈直贤的存在,却成为了现场的变数。

他会出手吗?

这瞎了眼睛的女子又与他有何关系?

正因为抱着这些疑惑,赌场的主事者才没有立即发难,而是让这位庄家先试探一下对方的底细。

如今两局下来,大致摸清楚了盲女的能力,负责掷骰子的男人心里稍安,正要故技重施,趁势拿下第三局的胜利,到时双方有约在先,愿赌服输,吉冈直贤就算想替这女子出头,难免也要顾忌一下自己的名声。

但就在这时,旁边又有人凑了上来,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

庄家皱了皱眉头,低声回应道:“不过一个看不见东西的女人而已,也不用做到这种程度……”另一个人紧接着又说了几句,他这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再看向对面那盲女的时候,眼中忽的多出了一丝同情。

仿佛是在看着一个将死之人。

那边厢,又有几个人悄悄靠近到了吉冈直贤与无二身旁,作势阻拦,无二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表情一沉,就要去拔腰间的十手,不过胳膊刚伸出去,马上又被醉醺醺的剑豪一拦。

“你……”

“嘘。”

吉冈直贤笑着摇了摇头,并未解释,只将视线透过那越发紧密的人墙,看到两个手里握着打刀的浪人打手,一左一右,走向了那跪坐在地的盲女。

三局两胜,一胜一败之后,决定胜负的第三场赌局终于拉开了帷幕。

依旧是骰子的摇晃与撞击声,庄家一边晃着骰子,一边却显得有点迟疑,视线来回看着自己面前的对手,以及她身后越靠越近的两个打手。

他的呼吸有些沉重。

周围原本在看热闹的赌徒之中,有些人意识到了气氛的改变,想要悄悄离开,不过刚一转身,就被赌场的护卫堵住了。气氛越发紧绷,唯独另一位当事人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不对劲,依旧闭着双眼,歪着脑袋,似在专注聆听,又像是在怔怔的出神。

乓!

配合着那两人的步调,庄家手腕一翻,骰盅一扣,骰子落地的刹那,那已然来到盲女背后的两个打手也陡然紧握刀柄,毫不犹豫,拔刀就斩!

那位盲女表现得实在是太从容,太淡定了,虽说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依仗,但夜长梦多,哪怕拼着招惹吉冈直贤的风险,赌场的主事人也决定赶在第三场赌局分出输赢之前,先派两个人偷袭干掉这个古怪的家伙——

刀光交错如匹练!

“混蛋!”

即使是被好几个人围着,无二依然注意到了那骤然绽放的刀光,原本有些呆然的双眼骤然一缩,染上了腾腾怒火,一跃而起,双手一分,已经拔出了腰里插着的两把铁十手,作势欲打。

而围着他与吉冈直贤的那几个打手也纷纷拔出刀来,一片雪亮的光芒中,映衬着一站一坐的两人。然而下一刻,正要扑出的无二脚步一停,带着一点错愕地望着前方。

那位盲目女子已经站了起来,半跪半立,正将一抹狭窄的剑光,缓缓收进那支朴素的拐杖之中,电光石火之间,哪怕是距离极近的无二,竟也看不清楚对方究竟是何时起身,何时拿起的拐杖,又是何时拔出了杖中之剑……

唯有一道稍纵即逝的寒光,以及两只带血的手掌,握着利刀,啪嗒两声,掉在了盲女的脚边。

几点鲜血溅在那白皙的脚背上,竟有几分像是雪地里绽放的红梅。

此情此景,那似曾相识的瘦小身影,竟莫名与记忆中的另一个画面相互重合,仿佛一道电光掠过脑海,在远江松下嘉兵卫家中经历的往事再度浮现心头,无二猛地瞪大了眼睛:“原来是……是她!”

与他脱口而出的这句惊呼一同,两道凄惨的悲鸣声姗姗来迟:

“啊啊啊啊啊啊!”

那两位打手一时间竟还维持着挥刀下砍的动作,先是光秃秃的手臂在空中用力挥了下去,又过了两秒,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掌已经掉到了地上。

比起火烧般剧烈的痛楚,充斥心间的惊愕与恐惧或许还要强烈得多,哀嚎声中,两个人在跌跌撞撞地后退,除此之外,几乎全部人都在呆呆看着这一幕。

而盲女一动不动,缓缓把剑收回鞘中,直到剑柄与剑鞘碰在一起,发出一声轻响,她这才歪了歪头:“两个都是一点,小女子这回依旧押双。”

“什……”

庄家足足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对方这句话指的是什么,随即从心底深处涌上了一股巨大的荒谬之感——我们都已经准备掀桌子直接把你砍死了,你却还在一本正经地下注猜骰子?

这是疯子还是傻子?

不过他到底是在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厮混了多年,心理素质不容小觑,只呆了一呆,便回过神来,同时心中又有些庆幸。

虽然刚才主事人已交代说打算直接掀桌不玩了,让他配合一下另外两人引开盲女的注意力,但自尊心仍旧让这位庄家下意识做了点手脚,此时把骰盅一掀,骰子的点数赫然映入眼帘。

两个骰子,合计只有一点。

在最后一瞬间,他使出了压箱底的绝活,硬是把这两个骰子一高一低,摞在了一起。

“是单……我赢了。”

庄家的声音有点沙哑。

即便事到如今,双方都已撕破脸皮,这场赌局自然也不再算数,说出这句话时,男人仍是感受到了一阵小小的得意。

无论如何,哪怕用上了这种几近于耍赖的千术,多少有些胜之不武,但无论如何,至少在骰子这件事上,他算是赢了对方一把……

咔。

话音未落,却传来了一声轻微到了极点的碎裂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