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火狐狸留。”
……
第二百二十章 神秘浪人
“石川……五右卫门?”
八寻蹲在那个小土堆面前,正用指腹轻轻触碰着粗粝的石碑,一笔一划,在脑海中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名字,口中也跟着轻声念道。
吉冈直贤则坐在旁边一处低矮的石阶上,优哉游哉翘着一条腿,正仰头看着天边飘动的云朵,听见这句话,把脑袋一歪,视线于是又望了过来。
“没错,石川家的五右卫门,就是那条老狐狸真正的名字。”
他说话的时候并未特意压低声音,但这座山寺早已废弃多时,连正殿带围墙都塌了大半,断壁残瓦之间,能看到里头原本供奉着的佛像也不知道上哪去了,可能是被谁拖去卖了当钱使,又或者哪个冬天被人随手劈了当柴火烧。
再加上这里的位置又很偏僻,平常鲜有人迹,倒是不用担心会正好有人路过,注意到他们的交谈——何况还有无二守在一旁。
肤色黝黑的男人分持着两支十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留意着四周是否有可疑人物靠近。
虽然吉冈直贤也好,八寻也罢,谁都没有拜托他这么做,不过无二说着:“我对你们聊的事情没兴趣,听了也是白听,不如做点更有用的事情”,自顾自地站起了岗。
此刻吉冈直贤目光一扫,见他依旧稳稳当当立在原地,一座铁塔也似,不禁又调侃道:“无二老弟当真是个妙人。”
无二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别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
“是是是,好好好,等我养足了精神,肯定会与你结结实实、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场,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为什么我认识的人一个两个都是这种满脑子打打杀杀的武痴呢,唉,大概这也是末法之世的一个侧面罢。”
他捂着额头,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随后只听见笃笃数声轻响,盲女已听着声音,慢慢走了过来,他于是往旁边一挪,让出一个空位,给八寻坐下。
“吉冈大人的意思是……这位火狐狸,已经不在了?”
“火狐狸,哈,我更喜欢叫他五右卫门——他在很多年前就死掉啦。”
吉冈直贤摇了摇头,“那是一个很冷的冬天,天寒地冻,不久前又刚打过一场仗,有道是匪过如梳,兵过如篦,那些士兵几乎把能抢的东西都抢走了,别说取暖的木炭,大家伙就连做饭烧的柴火都凑不齐,一天天肚子饿得直叫唤……五右卫门也不例外。
“他本就是个穷人,当了这么多年偷儿,也没说给自己留点什么,东西一个不剩,都分发给了其他人。久而久之,难免落下一身毛病,眼花手震,好几年都没再重操旧业……可那个冬天实在太冷了,老人,孩子,夫妻,父母,有饿死的,也有冻死的,五右卫门实在看不下去,于是又准备再干一笔。”
说着说着,吉冈直贤的声音也越来越轻,越来越低,与其说是在告知八寻一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不如说这番话是讲给他自己听的,一方面理清思绪,一方面回忆往昔。
然而回忆中的冬季再冷,仍然无法影响到现实,现实依旧是漫山红叶,随风飞扬,乱落如雨。
八寻静静地听着。
“……不过当时五右卫门可能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这次很有可能阴沟里翻船,所以唯有这一次,他并没有换上那件标志性的红衣服,而是扮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盗贼……”
讲到这里,他忽的话音一顿,好一会都没有再说话。
直到八寻问:“后来呢?”
吉冈直贤才回答道:“后来……就真的没人再见过火狐狸了。”
话音落下,随后便是片刻间的沉默。
但他随即把手一撑膝盖,从爬满青苔的石头台阶上蹦了起来,几步迈出,又站到了那块墓碑之前。
“其实你没找错人,刚才赌场里的那人,他在年轻时偶然遇见过一个被打断了双腿的老人,并跟着对方学会了这手丢骰子的本事。那老人性格好赌嗜赌,却只是单纯喜欢作赌时的那种兴奋快感,对于钱财本身其实并不在乎……
“因为这老头的两手两脚都被人打断过,用不上力气,年纪又大,基本什么活都干不了,所幸靠着几个好心人的接济,勉勉强强又活了几年,可惜最后仍是死在了一场瘟疫之中。”
吉冈直贤没有指名道姓,可一番话说完,在场的另外两个人显然都已猜出了那位瘸腿瘫痪的老人家究竟是谁。
不知不觉往这边凑近了一点的无二回过神来,那张总是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难得显出了一丝同情,眼神则是越过了吉冈直贤,落在那窄窄一块的墓碑之上。
又过了片刻,才听到八寻轻声一叹:“一个悲伤的故事。”
“其实也不算悲伤,这世道,比他更惨的比比皆是……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这句话自然有它的道理。”吉冈直贤讥讽地笑了一声,笑声中却又有些无奈。他伸出手去,拍了拍那刻着“石川五右卫门”名字的石碑,接着扭过头来:“怎么样,盲姑娘,这个回答你可还满意?”
八寻点了点头:“多亏吉冈大人,小女子心头疑惑已解,不过尚有几个小问题,想请您为我解惑。”
“说。”吉冈直贤摆了摆手。
“第一个问题,如若火狐狸……石川五右卫门早已不在人间,这墓碑上的文字,又是何人所留?以及最近一段时间,重新活跃在京畿一带的那位红衣大盗,究竟是谁?”
一连两句疑问,现场气氛不见变化,吉冈直贤递出左手,接住一片从空中飘落的枫叶,晃了晃脑袋,懒洋洋地笑了起来:“错了,错了,这两个所谓的‘问题’,不用我解释,盲姑娘你自己也已经有答案了,你想问的,肯定不是这个。”
“小女子只是好奇,为何我们今天不过是初次见面,吉冈大人却能做到如此开诚布公。”
“对了,这才是你真正想问的问题——至于原因,很简单,我刚刚也说过了,我从别人那里听说过不少有关你的传闻。”他语气悠哉,一面说话,一面把手一翻,让那红叶又摇摇晃晃地往地上落去。
不过没等落地,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山风再度刮起,飘飘摇摇,从一旁八寻的身边掠了过去。
“在我看来,这世上的人大多可以分成两种,一种人不能与其为友,一种人不能与其为敌。前者以利刃相迎,后者以美酒相送,这就是我吉冈某人的处世之道。”
吉冈直贤回过身,用一种饶有兴趣的目光,打量着那仍旧安静端坐的身影,“天枫八寻,八寻姑娘,你毋庸置疑是后者,虽然换在别的时候,被一位大美人紧追不放,多少也算得上是一件赏心悦目的风雅之事,但唯独这次除外——”
他顿了一顿,苦笑了一下,“说实话,我可一点都不想跟你作对,与其让盲姑娘你费时费力一路追查下去,最后闹到两边对峙的地步,还不如尽早摊牌,好让你我都能节省一点宝贵的时间。”
这话说得坦然无比,竟令八寻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作答才好,隔了几秒,她才抿嘴一笑:“您比我所想的更加洒脱。”
“是吗?我的另一个朋友可是管这叫自暴自弃,破罐破摔。不过想想他其实也没说错就是了,哈哈!”吉冈直贤摸了摸下巴,把刀靠在肩上,又问,“所以,既然知道了我就是最近突然出现的火狐狸,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要直接在这儿把我抓起来吗?”
八寻正要说话。
但斜刺里,另一个声音先插了进来:“等等,你是火狐狸!?”
只见无二瞪着一双铜铃般的大眼,脸上写满了错愕。
“无二老弟,你不是说对我们两个聊的话题不感兴趣吗?”吉冈直贤却没有直接回应,而是笑嘻嘻地奚落道。
“我现在感兴趣了。”无二理直气壮。
“好吧……”
没能达成自己想要的效果,吉冈直贤略微有点失望,不过他很快就从这段插曲中抽身而出,重新回到了刚刚的话题,正好看到盲女扶着拐杖,缓缓起身,那脸上虽然还带着绰有余裕的笑意,抱住刀鞘的胳膊,却情不自禁地更用力了些许。
“就算您问我接下来要怎么做……小女子只是受细川兵部大人委托,前来调查那位‘火狐大盗’的真身而已,至于抓贼这种事,自然是由奉行所的各位大人们负责,这边区区一介浪人,又岂敢越殂代疱呢?”
八寻煞有其事地说着,最后还露出了一个柔软的微笑。
“——哈哈!”
吉冈直贤愣了愣,拍手笑了起来,“好好好,八寻姑娘你果然和我听说的一样,是个有意思的人儿,只要你不插手,光凭奉行所的那帮酒囊饭桶,就算来一百个都不是我的对手,哎呀,这下我心里面的大石头可算是落地了,来来来,走走走,喝酒去,我请客,咱们仨今日一见如故,不醉不归……”
他好像当真卸下了心头一块重石,连笑声都变得格外轻快起来。然而正当“不醉不归”四个字说出来时,蓦然间,从那塌了半边的山门之外,一个声音陡然冷笑道:“先别高兴得太快,依我看来,今天这酒,你们怕是喝不成了。”
话音未落,一道人影已大步进了寺庙之中。
只看装束,这位似乎也是一位浪人——明明已是秋季,山风呼啸,气温一天比一天更冷,就连平时衣衫单薄的八寻最近都习惯多披了一件外套,来人却仍旧只穿了一条缀满补丁的陈旧和服,腰里一条麻绳,插着足足四柄佩刀。
不仅如此,他脑袋还罩着一顶虚无僧戴的天盖,把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里头的一对浓眉,还有两只灼灼有神的眼睛。
“你是什么人?”
好像是意识到了来者不善,吉冈直贤身形一晃,拦在了无二与八寻面前,眉头紧皱,话音也不由冷了几分。
“与那边的瞽……瞎……瞎子一样,也是收了奉行所好处的人。”
戴着罩面斗笠的浪人拿手一指八寻,随即冷冷一笑,“不过我与这干吃饭不做事的妮子不同,拿人好处,替人消灾,看我今天就扒了你这张臭烘烘的狐狸皮,替民除害。”
“笑话!”
见对方说话如此不留情面,吉冈直贤好似也有些愠怒起来,“你可知道我是谁?”
“你可知道我是谁?”那浪人却是一字不差地问了回来。
“你戴着这顶破斗笠,看不到脸,我怎么可能知道你是谁!”吉冈直贤怒道。
“彼此彼此,就算你把你的这张丑脸露出来,我也照样不认得你是谁。”浪人反唇相讥,“想来不过是无名的蠢贼,不足挂齿的小辈而已。”
“牙尖嘴利,今天你难逃血光之灾!”
“色厉内荏,放狠话之前,不如先想一想等你死了之后,你家里的那个漂亮媳妇会便宜了谁家兄弟。”
“我家媳妇的事情,与你有什么关系——找死!”
唇枪舌剑,数句交锋,吉冈直贤早已勃然大怒,“唰”的一声,拔出佩刀,身形一跃,矫如猿猱,径直扑了上去!
他一身所学,乃是出自鬼一法眼传下的京八流一脉,当初源义经身法轻灵如燕子,八艘跳事迹名震天下,如今这位吉冈流的剑豪论本领或许还不如当年的九郎判官,然而一刀斩出,却也是迅疾如风,恍如千钧怒焰,尽赴此刀——
只可惜,一山更有一山高。
那戴着罩面斗笠的浪人脚步不动,只把手一挥之间,后发先至,插在腰间麻绳里的其中一把刀已如闪电般出鞘,如果说吉冈直贤这一击是风的意象,那浪人在顷刻间爆发出的这一击,则是有如九天之上,陡然惊起的一道雷霆……
惊雷,破风!
“啊——”
一声凄厉到足以让小儿止啼,并从此留下心理阴影的哀嚎,两道身影交错的下一刻,吉冈直贤猛然一个踉跄,竟然连站都站不稳,直接从山门一头跌了下去!
只留下半句含怒的遗言:“好,好快的刀……但别以为这样就完了,他们两人一定会替我报仇……报仇的!”
前半句是对于敌人技艺的称赞,后半句则将对于同伴的信任展露无遗,短短两句话,足以见得其胸怀之宽广,对待生死之淡然。
一代剑豪,名扬京都,生前潇洒,死亦磊落。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可惜了。”
而山门内,寺庙中,电光石火之间,神秘浪人已将刚才斩杀了吉冈直贤的那把刀收回鞘中,天盖底下,那双眼睛来回注视着剩下的两个人,似在审视,又好像在思考着别的什么事情。
“除恶务尽,你们既然能与这恶贼相谈甚欢,想来也不是什么……不是什么好东西,今日让我遇见,正好一并斩了。来,你们谁先上来领死,或者……”
浪人负手而立,谈吐间自信十足,“害怕的话,两人齐上,亦是无妨。”
“……”
八寻一言不发,只用拐杖轻轻按了按自己发紧的眉心,正待开口,旁边的无二却先一步踏了出去。
他双手一分,兵器在握,原先略显木讷的表情之中,忽然多出了几分期待:
“刚才的那一刀,平生仅见的高手……新免无二,领教了!”
……
第二百二十一章 天下四剑
林枫如血,秋意如刀,金风一起,满目萧条。
破败多时的山中旧庙,早已不复往日庄严,游目四顾,殿倒墙倾,不闻经颂,不见比丘,唯有两位俗世武人,相对而立。
只看外表的话,这两人居然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新免无二体格魁梧,膀阔腰粗,站在那里,云间的阴影投下来时,仿佛一头择人而噬的猛兽,但掌中两把十手,却又让他展现出了不同于野兽爪牙的锐利与凶狠。
所谓的十手,其实就是一根长约一尺四五的铁棒,并在持柄的连接处加装了一支护手,可以用来格挡敌人刀剑的斩击,技艺娴熟者也能更进一步,尝试缴械对手等等。
正因为这些特点,在后世的江户幕府时代,元和偃武,数百年来天下少有战乱,像刀剑枪矛这类杀伤性武器受到管制,逐渐退出舞台,各地维护治安的奉行捕快们很多便开始转而使用十手,既方便携带,又不容易闹出人命。
可如今仍是战国乱世,新免无二所握持的十手,自然也不仅仅是制服罪犯的工具。
事实上,相比起后世捕快所用的样式,他的这两支十手明显更长、更重,除了那伸出如枝丫的护手之外,整体看上去就宛如大唐武将所用的铁鞭铜锏,刚猛强横,非力大者不能运使。
不难想象,以新免无二这般体魄,如果被他拿着这两支铁器狠狠砸在身上,就算披着铠甲,戴着头盔,大概也难逃一个骨骼断裂,内脏破碎而亡的凄惨下场。
无锋亦可取命——
相比之下,另一位头覆天盖,一身破衫的浪人虽然也算健壮,却要比无二矮了小半个头,论威势也稍稍落在下风,如果说无二是一头人形的棕熊,那这浪人则更像是一位敢于和熊搏杀的勇士。
纵观全身上下,这浪人气质平平无奇,就像是一个随处可见的田间农户,唯有腰里麻绳系着的四柄刀剑格外引人注目——如今世道,刀具作为某种意义上的必需品,价格并不便宜。
哪怕质量普普的打刀,动辄也要几百文到几贯不等,而至于那些有名有姓,流芳后世的宝刀,则更是有价无市。
如果是一般的浪人,又是比较老实本分的性子,不走什么歪门邪道的话,大概要辛辛苦苦省吃俭用攒上好一段时间,才够钱替自己置办一把新刀,然后又要时刻注意刀身的保养,可谓金贵非常。即便如此,普通的打刀最多杀上三四个人,刀刃也就快卷到不能用了,接下来又是几百文到几贯的花费……
被杀掉的一了百了,等着阎罗王召见判入轮回六道,杀人的却难免要为这些柴米油盐等琐事终日头疼,思想起来,不得不说也算是一种奇妙的讽刺。
但这浪人看着就连一件新衣服都穿不起,脚底踩的草鞋都快破得不成样子了,偏偏腰上不光插着四把刀剑,一眼看去,居然都不是什么凡品。
不提刀柄如何,便是刀鞘也都是做工精良,有螺钿的,有鲨鱼皮的,甚至还有贴着金箔的,日光一照,光芒闪闪,贵气十足,与浪人贫困的外表形成了鲜明对比,教人不禁疑问。
无二却对这些外在的琐事漠不关心,他的眼珠只略略在那名贵的刀鞘上停留一瞬,随后便移了开来,直直盯视着浪人罩面斗笠底下的双眼,四目相对,无形的气势,正在一节一节向上攀升。
“新免无二斋,美作国出身,当理流十手术的高手……我听说过你的事迹,本以为是个与传言中一样的英雄人物,没想到也会与这种盗匪之辈同流合污,哼,当真令人失望。”
某一刻,那浪人忽的冷哼一声,出言讥讽道。
新免无二摇了摇头:“我与吉冈宪法是在今天早上才认识的。”
“哦,你这是自知难逃一死,着急想要撇清与他的关系么?”浪人一声冷笑。
“不是撇清,只是解释……但我仔细想了想,他这人虽然有些聒噪,性格却还算不错,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可惜还没来得及结交,他就被你杀了。”
“所以呢,你想替他报仇?”浪人又问。
“我不报仇。”无二回答。
“明智的决定,无谓替一个多行不义的盗贼赔上性命。”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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