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00章

这话说得实在很有道理，令八寻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手掌的伤处还是火辣辣作痛，她听着吉冈直贤先是试图把人摇醒，但可能是那一击威力太大了一点，不管他怎么使劲，无二依然如睡如昏，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在附近捡了一块木板，又找了条绳子，把人稳稳当当绑在板子上，跟在足利义辉身后，“嘿哟嘿哟”，拖着木板，一行三人，渐渐走远了。

……

当天回到借宿的地点，已是接近傍晚时分。初芽见了她手掌的伤口，难免又是心疼，又是气愤：“八寻姐姐你又趁我不注意跑出去打架了！”

“没有……”

“没有的话你手是怎么受伤的，不许撒谎，撒谎是坏孩子！”初芽柳眉倒竖，怒气腾腾。

“坏孩子！”澪在旁边有样学样，一本正经地复读。

不过小姑娘倒也不是当真生气，那对尖尖的小眉毛立起了一小会儿，便马上又放了回去，随即招呼着民治丸，又是打水，又是取药，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再把八寻手上的伤口好好处理了一番。

“也不至于这么大张旗鼓吧……”

“不行！要是不好好处理伤口，到最后有可能整只手都会坏掉的！”初芽一板一眼地驳斥。

“坏掉的！”小澪还在复读。

“好吧好吧。”八寻耸了耸肩膀，放弃挣扎，顺便对方摆弄。而就在初芽低着头专心致志敷药膏的时候，民治丸则是探头探脑，两只眼睛左瞅瞅右看看，却是落在了八寻破损的衣服上面。

“师父……你这次是跟谁打架了呀？”过得片刻，民治丸好像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了一样，出声问道，“我印象里很少见到师父你会被人划破衣服，而且还是这么多道口子……”

“哦，你问这个呀。”

八寻略略一想，觉得也没有什么必要隐瞒，反正她从将军那里拿到了所需的药材，这件事情早晚都要告诉大家的，于是直接答道：“其实是这样的，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反正她正忙着接受初芽的包扎，也没办法做其他事情，索性事无巨细，把今天遇到的事情，从赌场开始一件一件都说了出来，直把在场几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就连本来正摆弄着那把燧发枪未成品的阿优也在半途抬起了头，眼中带着一丝惊奇。

“也就是说……”好不容易把话讲完，民治丸吞吞吐吐地整理着语言，“师父你先是沿着细川兵部大辅大人给的线索往下追查，到了一处赌场，在那里遇到了吉冈流的宪法直贤与他的……额，小伙伴？”

“小伙伴。”八寻点头。

“好吧，小伙伴……”

对于这个名词显然颇有很多想说的，不过尊师重道如民治丸，毕竟不好意思直接当面吐槽师父吐太狠，只得一脸古怪地顿了顿，接着说道，“然后你跟着他们二位大闹了一番赌场，本来以为就此错过了线索，谁知吉冈大人碰巧与我们在找的大盗火狐狸有关，带着你们去到了一座破庙……”

“然后在那里遇见了公方大人，还跟他打了一架？”阿优插了一句话进来。

“是呀。”八寻再点头，“很不可思议对吧。”

“确……确实挺不可思议的。”阿优带着点结巴地回应道，目光不知为何多出了一丝同情，又扭头看向初芽——民治丸也不约而同地看了过去。

只见小姑娘沉着脸，尽量轻手轻脚用干净的绷带帮八寻再度包扎好伤口，又来回端详了几遍，确认没有疏漏之后，这才拍一拍手，往后退了两步。

“八寻姐姐。”

“我在，初芽你包扎得真好，比我自己弄得好多了，一点都不紧……”八寻试着翻了翻手掌，这回包扎得确实恰到好处，不松不紧，便笑眯眯地夸了一句。

要是放在平时，小姑娘此刻多半就要带着点得意，又带着点害羞地仰起脸来，问一句“我是不是很厉害”了。然而她却一反常态，努力紧绷着小脸，又喊了一遍：“八寻姐姐。”

“怎么了？”意识到情况有点奇怪，八寻把头一歪，满是不解。

“正坐。”

“哎？”

“……正坐！”

一瞬间的停顿之后，小姑娘终于爆发了，“我都说过多少次了，想喝酒可以，不过要在身边有人陪着的时候才能喝，不然以八寻姐姐你的酒量，要是喝醉了随随便便就会被坏人捡走的！我明明说过那么多遍了——为什么你就是不听啦！”

“我、我没有不听呀。”八寻茫然。

“还在说谎！你身上全是酒气，距离这么近，我一闻就闻到了，而且不光如此，甚至还开始说些乱七八糟的胡话了，什么跟公方大人打了一场……这明显就是醉了嘛！”初芽气呼呼地指责道。

“这都是真的……”

“怎么可能会是真的，这里是京都，不是尾张，公方大人也不是三天两头无所事事到处乱晃吃甜瓜的信长大人！与其信八寻姐姐你走在半路上突然撞见公方大人，还不如信我是菩萨呢！”

“对呀对呀，师父你这次的瞎话编得确实不怎么样。”就连平时总是会站在她这边的民治丸，此刻也露出了一副微妙的神情，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颇有一种这事儿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帮的意思。

“……”

有一说一，这事确实怪不了他们。

换成八寻自己，要是某天突然民治丸或者谁谁谁回来说自己遇见了野生的剑豪将军，并且对方在目光交会的一瞬间就拔刀冲了过来，她肯定也是不会相信的。

而且理由也是大差不差：足利义辉又不是那个成天在城下町晃悠来晃悠去的织田上总介信长！

在她想来，这世上绝大多数的大名领主，就仿佛地缚灵一般，一年三百多天除了打仗，其余时间都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居城之中——你看直虎和舞衣一旦坐上这个位置，顿时政务缠身，轻易抽不出时间玩耍了——怎么可能会在城外的其他地方碰见呢？

然而事实证明了，会出门溜达的大名并不止织田信长一个。

但听着初芽气哼哼的话音，再加上她刚刚为了清洗伤口而倒出的酒水，一时之间，八寻竟是百口莫辩，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让人信服……事后她才想起来，只要拿出足利义辉给的那个木匣子，自然就能证明她的清白了。

为什么当时没想到呢？如此一琢磨，大概真的是有点醉了也说不定。反正脑子里一片混沌，到最后连八寻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想的，面对着气势汹汹的小姑娘，居然正襟危坐，双手合十，一拍，再拍，一本正经地呼唤道：

“初芽大菩萨在上——”

“哇……”民治丸见状一咧嘴角。阿优在稍远处饶有兴致地围观，小澪眨巴着眼睛，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眼神清澈，是没有被世俗污染过的纯真。

而初芽……

初芽已经气到蹦了起来：“没收！没收！我要把你的那个葫芦没收掉，三天，不，五天都不让八寻姐姐你喝酒啦！”

……

第二百二十四章 交给姐姐吧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睿智清廉如初芽大菩萨，自然不会平白无故冤枉好人，等到八寻拿出那个装有药材的木匣，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原本半信半疑或者完全不信的几个人便也转变了态度，终于相信她的而且确是与将军大人打了一场……

然后初芽就更生气了。

“八寻姐姐！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那可是将军啊！而且还是得了冢原卜传大人真传，连一之太刀都会使用的大剑豪！跟你平时对付的那些小鱼小虾根本没法比，万一你要是受了伤甚至是……甚至是……”

说到后面，她一度哽咽。

八寻低着头，心里面也有点歉意，不过她对自己的本事很有信心，忍不住小声嘀咕：“那我不是没事嘛……”

“没事？没事的话你现在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初芽横眉竖目。

“确……确实，不过话说回来，我虽然受了点伤，但公方大人那边也没讨到什么好，而且刚刚两边都有保留，如果真的全力以赴，他不一定是我的对手……”

“那不就更糟糕了吗！”

啪的一声，初芽掏出一柄折扇，用力敲在了八寻的头上——这折扇还是一行人出门之前井伊直虎亲手所赠的，是类似尚方宝剑的用途，上可敲民治，下可拍小澪，倘若某个酒鬼干了什么坏事，更是扇不容情，大打特打，不打不足以警醒人心。

没办法，谁叫小澪年幼，阿优相对与她们又不是那么熟悉，民治丸虽然有些时候挺可靠的，不过胡闹起来也没比她师父好多少，难以担此重任。兜兜转转，数来数去，也只能把这一柄“尚方宝扇”交到了初芽手中。

而小姑娘也并没有辜负直虎的期待，一扇在手，威风八面，一对尖尖的眉毛倒竖起来，竟显得气势十足。要不是年纪太小，只要再长个几岁，登时便是一员英姿飒爽、不让须眉的女将。

“八寻姐姐你有没有想过，那位可是幕府的将军大人，要是你不小心打伤甚至打死了他，如果成功毁尸灭迹的话倒还好，一旦事情败露，可是会被整个天下的武家当成仇敌的！连大姊和兄长都保不住你的！”

尽管初芽极力想把这件事说得危言耸听，八寻却将注意力放在了另一方面：“小孩子别说什么毁尸灭迹！”

“我已经长大了——不对，八寻姐姐你不要转移话题！”

吃一堑长一智，如果是以前的小小初芽，说不定就被这一句话拐进兜里了，不过现如今的小姑娘早非是吴下阿蒙，雪亮的双眼瞬间识破了这一“诡计”，扇子依旧啪啪啪啪，就跟敲木鱼似的打个不停。

直打得八寻抱头求饶：“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才肯罢手。

但即便如此，初芽也还是没有错过良机，挟着大胜之威，逼迫盲女签下了一纸城下之盟，把原本只有五天的“禁酒令”延长到了十天，心满意足，得胜而归。

只留下整个人都变成了白色的八寻，垂头丧气缩在角落里，仿佛燃尽了一样。

被风一吹，哗啦啦散了一地。

……

此后一直到比武大会开始为止，皆是风平浪静，无有波澜——当然，这份平静指的也只是八寻一行，至于其他人，日子大抵都是忙碌而充实：

聚集过来的浪人们忙着喝酒寻衅、町奉行们则在东奔西走地抓人。吉冈直贤后来又让他的门下弟子来了一趟，送了些京都当地的点心土产上门，几个喜欢糕点的年轻女孩子欢呼雀跃，分成几份，感情很好地一起吃……

然而一口下去，众人随即面露难色：

“这……吃起来怎么没味啊。”

“难道是坏掉了？”

“不知道……”

大概是这些糕点实在太过寡淡无味，就连平时连小麦冷饭都能猛吃三大碗的民治丸，此时表情也不禁有些古怪，嚼了半天，才把嘴里的这口东西咽下去。

其他几人同样欲言又止，小澪眼珠子转了两圈，吧嗒吧嗒跑到旁边，微微踮起脚尖，把自己咬了一小口，上面还留着牙印的点心塞到了八寻嘴里：

“妈妈，吃！”

八寻正独自沉浸在前世精彩的电影作品之中，两耳不闻心外事，猝不及防嘴里被塞进了什么东西，下意识嚼了两嚼：“这是……吉冈大人送来的点心？”

“恩，没味道的点心，很好吃，所以给妈妈也尝尝！”澪双眼一闪一闪，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前面和后面的两句话有点矛盾呀……”八寻笑着摇了摇头，伸手去捏了捏女孩儿的鼻子，澪往后一跳，吐了下舌头，又跑到旁边去了。

“师父，这礼物是不是坏了啊？”女孩儿刚走，民治丸又在一旁问道。

“坏了？没坏吧……”

“那怎么一点味道都没有！”

“京都这地方是这样的，大家都吃得很清淡。”

八寻如此说着，又从徒弟手里拿过了一块吃剩半个的点心，有些怀念地丢进嘴里，“当年我在奈良时，吃的东西大抵都是这种味道……不过在远江住了这么久，习惯了那边的味噌，对这个味道反倒还有点陌生了。”

“师父你原来是奈良人啊。”大概是难得听她主动提起自己的过去，少女颇觉新奇，一挪一挪地凑了过来，盘腿坐在旁边，手抓着脚踝，一摇一晃，一脸期待地看向这边。

民治丸之心，路人皆知。

“你想听故事？”八寻笑眯眯地问道。

“恩！”民治丸使劲点头。

“这样……但我不想说。”

“哎——”

“哎也没用。”

拐杖一伸，虽然民治丸第一时间抽身便退，却还是慢了一拍，乓的挨了一下。八寻佯装发怒，“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再过两天就是比武大会了，你也不知道趁现在赶紧再多练习一下！”

“知道啦。”民治丸拉长着声音回答道，随即赶在八寻拐杖再次敲落之前，一跃而起，舒展着全身，优哉游哉地伸了个懒腰，伸手一展，拿起她的大太刀，往外走去。

而她出去没多久，阿优也放下了手头原本捣鼓着的玩意：“我出去逛两圈，换一换心情……顺便也去监督一下民治丸小姐，看看她有没有偷懒。”

“有劳阿优姑娘了。”八寻笑着摆了摆手，阿优一面回答着“不劳不劳”，一面也拉开门走了出去。

房门打开又合上，只剩下初芽与小澪了，后者光明正大，一屁股坐进了母亲怀里，初芽眨眨眼睛，跟着也坐得更近了一些。

可能是因为与阿优还不够熟悉，对方在的时候，小姑娘总是有点放不太开，比起平常在家难免要拘谨一些，直到此时才松了口气：“八寻姐姐……”

是最近少见的撒娇语气。

八寻闻弦音而知雅意，招了招手，初芽稍一迟疑，目光又瞥了瞥门口方向，过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小小软软的身子如箭矢般，“嗖”地撞了过来，先是不小心撞了个满怀，再一低头，躺在了八寻的膝盖上。

小澪低着头看她，奶声奶气：“初姐，脸红红的！”

“啰嗦。”

初芽闭着眼睛，谁都不看，像极了把脑袋埋进沙子里的鸵鸟。

她今年虚岁十五，放在这个时代一般来说已经是男子元服，女子出嫁的年纪了，不过平时舞衣、直虎都挺宠着她，八寻更是把人当成了上辈子的初中小孩，百般疼爱，以至于初芽表面虽然一副小大人的成熟模样，但在特定的几个人物面前，还是往往又会变回那个爱撒娇的孩子。

很少有人能看到这一面，就像很少有人能见到女装时的舞衣一样。八寻不拿梳子，直接用手指替她梳理着头发，柔软的指腹掠过丝滑的发丝，将其中打结的部分一一轻松解开，初芽则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不睁眼，也不说话，假装自己是块石头，只有脸蛋红红的，像是鲜艳的太阳。

倏然，一阵脚步声从门外传来。说时迟那时快，初芽整个人仿佛装了弹簧似的，猛地弹了起来，手忙脚乱，正襟危坐，竭力板起了一张小脸。这几个动作直如兔起鹘落，闪电一般，令人很难相信是一个不通武艺的小姑娘能做出来的——可能这就是所谓的潜能爆发吧。

八寻抬起到一半的手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放下，门外的脚步声已是一停，接着“啪”的一声，有人拉开了房门：“小八寻，咱来……噫！”

话刚说到一半，突然变成了一声很没出息的惊叫。

“初……初芽小妹妹，咱是做了什么错事，惹你生气了么？”

“没有。”初芽瞪着来人。

“那……那你为什么一直盯着咱不放啊，而且眼神好像还特别可怕的样子……”

“是错觉。”

“不，你现在不是还在瞪着我……”

“是、错、觉！”小姑娘气鼓鼓地强调道。

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丝凉意，来人打了个冷战，智商终于再度占领了高地，决定不再继续纠结这个话题。她鼓起勇气，就当做自己没被别人瞪着一样，身形一闪，闪进了房间，再拿脚尖一勾，把门重新关上。

来人正是望月千代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