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01章

“小八寻……初芽小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好像一直在瞪着我哎……”一直到她找地方坐了下来，那视线依旧如影随形，好似钉子一样，弄得千代女浑身别扭，忍不住跟八寻悄悄咬耳朵问道。

要怪只能怪你来的时机太差了……

八寻有点好笑地摇了摇头。虽然看不见具体的情景，不过光是从这简单的几句描述中，她也能想象出来此时的小姑娘大概是一副气鼓鼓像河豚的样子，毕竟难得鼓起勇气撒一次娇，半途就被搅合了。

而且要不是初芽反应得快，动作稍慢一点，说不得还要被千代女当面撞见膝枕的这一幕，对于初芽来说，这可真是恐怖到了极点的一件事，光是想上一想，就让她想要直接找个地缝钻进去。

须知小姑娘的性格有些怕生，这些年来，对于熟人和外人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相处态度，她目前暂且还是把千代女当做见过几面，有点熟悉的大姐姐，不是完全的陌生人，可距离熟悉仍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

正因如此，她此时才竭力保持着一副认真严肃的表情，如果换成民治丸或者舞衣、直虎等人在这，初芽估计早就气哼哼地一头撞过去了。

不过既然千代女不清楚小姑娘的性子，八寻自然也不会在这种时候给对方拆台——连着十天的禁酒令未过，她的葫芦可还在初芽手里呢，万万不能得罪——当即只是随便打了个马虎眼，将这个话题带了过去。

千代女半信半疑，但也没有深究，看到旁边有打开的点心，随手拿了一块，扔进嘴里，一边吃一边还在咕哝：“京都的东西吃起来真是没滋没味，嘴里都快淡出鸟儿来了……”

“这是别人送的，嫌弃没滋没味那你就别吃。”八寻没好气地答道。

“哎呀，咱们两个都是过命的交情了，吃你两块点心而已，这么小气做什么。”

千代女嘻嘻笑着，又连着狼吞虎咽吃了好几块，看那架势，倒像是把这点心当成了正餐一般，甚至到最后都有点卡住了，自己锤着胸口，又有初芽帮忙拍着后背，一前一后，好半晌才缓了过来。

这下初芽是不再瞪着她看了，取而代之，眼神里明显多出了一丝慈爱。

千代女于是更别扭了……

“好、好吧，总而言之，咱接下来就要去堺町找人了，先过来跟你们道个别，虽然只是短短几天见不到面，但你们也不要太想念咱了……”

“放心，我一点都不会想念你的。”八寻回答。

“不不不，稍微想念一下也是可以的！”

千代女一如既往发出了动听的悲鸣。

她这趟前去堺町找人，找的不是某个特定的人物，而是南蛮人——前天八寻从足利将军那里得到了药材，马不停蹄，当晚就给人送了过去，曲直濑道三亦是毫不拖延，不顾半夜三更，一拿到药，立马开始配置起那一味“杞人无忧”了。

事实证明，一分钱一分货，这个道理在很多时候都是通用的。虽则曲直濑道三看病收费收得很贵，可拿了钱之后他干起活来也是真的卖力。

不久之后，得知消息的万鬼斋与千代女两个也走了过来，老爷子似乎是在挑灯研读书籍，夜色已深，却依旧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

反观千代女，早已睡眼朦胧，哈欠连天，几乎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但谈到正事时，她仍是强打精神，总算没有在别人认真谈话的时候沉沉睡去。一番交谈下来，八寻这边已经提前完成了任务，此后又要帮徒弟民治丸准备比武大会，自然不会再有什么任务；

万鬼斋年纪已大，依旧留在原处，照看阿船的情况，曲直濑道三自是埋头做药，而千代女则是趁着这段时间，先去堺町找两个南蛮人过来，看看能不能给阿船做个翻译。

如今千代女临行之前，不忘上门拜访一遭，顺便胡吃海塞，把剩下大半盒的点心吃了个风卷残云，点滴不剩，最后拿大拇指抹了抹嘴边，又把沾着的碎屑用舌头舔干净了，这才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儿。

“饱了饱了，这下咱可以安心上路了……呸呸呸！”话说半截，意识到了歧义，千代女脸色一变，急忙改口，“不对，咱说错了，一点都不安心……等等，这句好像也不太对劲？”

她不单擅长当捧哏，讲起单口相声来也是一绝。等千代女当真要走了，八寻突然想起一事，又喊住了她：“等等，千代女姐姐，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一招鲜吃遍天，一声姐姐，顿时让千代女又露出了欢喜的笑容，拿手一拍高高的胸口，“不管什么事情，尽管包在咱的身上！”

“真是笨蛋……”一旁的初芽见状小声嘀咕。

“笨蛋呢。”澪抱着双手，稚嫩的面容上，是大大的无奈。

千代女不知道是不是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刚刚那句“姐姐”上，压根没听见这一大一小两人的嘀咕，只是眼睛闪闪发亮地望着八寻。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千代女姐姐你这趟去堺，方便的话，可以替我打听一下冢原龙子的消息么？算算时间，她差不多也该从海外回来了。”

“什么嘛，还以为你要我帮什么忙，原来只是这种小事，放心……不对，这个时候应该这么说——”

似乎是觉得光是这句话说服力有点不够，千代女左臂一抬，右手啪的拍在上面，摆出了一个莫名奇妙很有姐姐风范的姿势，“……交给姐姐吧！”

“那就麻烦你了。”

八寻微微一笑。

同时无视掉了来自旁边与怀里的，两道略带谴责的目光。

居然用这种方式骗一个傻乎乎的大姐帮忙跑腿做事，八寻姐姐真是太坏了——初芽的眼神仿佛是在这么说着。

没错没错——澪也在不停点头。

同时还抬起小手，戳了戳母亲的脸颊。

软软的。

一点都不厚……好奇怪呀。

……

第二百二十五章 优游

时光飞逝，数日一晃而过。

或许是被之前八寻与将军打了一架的事情给吓到了，为了防止她再不小心捅出什么篓子来，初芽特意三令五申，把八寻近期的活动范围限制在了宿屋周近，不得越雷池一步，否则……

“八寻姐姐，你也不想跟这个葫芦分开一辈子吧？”

“可恶，居然用人质来威胁我……这是你和我之间的恩怨，葫芦是无辜的！”

“我可不管这么多，反正你要么乖乖点头答应，要么从今以后，就别想再见到这个葫芦了！”

“可恶啊啊啊啊——”

两个人在这边自顾自玩得开心，那一头，阿优则是一脸微妙地看着这出闹剧，不知道这时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

当初在美浓和远江的时候尚不觉得，自打这趟出门之后，她才越发感觉自己由于太过正经，导致与这个团队的其他人格格不入。

尤其是八寻当初手刃斋藤义龙的余威尚在，哪怕阿优现在已经摸清楚了对方的性格，知道这位盲眼的姑娘非但不是凶狠厮杀之辈，甚至可说恰恰相反，与她那非同寻常的本领相比，简直温柔谦逊得有些不可思议。

即使是阿优又敬又畏的哥哥，被誉为神童与名军师的菩提山城少城主，竹中半兵卫重治，虽说个性同样柔和，却难免还是有着属于天才的傲气，也有着符合年龄的青涩一面。

八寻则不同。论年龄，她只比竹中半兵卫大四岁，今年虚岁廿三，这个岁数对普通老百姓来说已是不小，可对于那种要做大事的人物而言，又显得太年轻了一些。

年轻不是坏事，但往往意味着各种或大或小的瑕疵，例如沉不住气、缺乏经验、想当然耳等等……然而一路观察下来，阿优发现自己很少会在对方身上看到这些毛病。

尤其是与虚岁二十有一的民治丸相处时，有对比的情况下，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尽管对方时常露出一副小孩子般幼稚的模样——例如现在与初芽打闹的光景——却从来不曾真正因此失了分寸，点到为止，自己与别人都不至于真正动了肝火。

至少在阿优的印象中，几乎没有怎么见过她们因为开玩笑开过头而生起气来。这种事说来好像容易，实际却是十分困难，能做到这一点的人，说明其对于彼此的性情、边界都有着足够的了解。

如果是类似三好或者北条、今川这种大家大族出身的女眷，做到这一点似乎不足为奇，但八寻虽说不怎么提起她之过去，却也没有特意隐瞒，至少在天文二十三年之后，这八年间的经历，都是可以轻松询问和拼凑出来的。

至于在此之前，她只是一个区区十四岁的女孩子，又非显贵出身——毕竟阿优平时在菩提山城耳濡目染，却从来没有听说过天枫这个姓氏，想来起码不会是威震一方的大名——光是练出那一手出众的剑法已是不易，又哪来的时间顾及其他方面？

更别提一个目不能视的瞎子，身家贫寒，不曾读过什么书，偏偏又是博学多识，各种文章诗词、历史典故信口拈来，阿优甚至觉得论才识渊博，对方并不在自家兄长之下。

人生而有涯，时间如此，天赋亦然，面对如此众多的不利情况，又岂能真正做到面面俱到？

就连竹中半兵卫也做不到——从小到大，兄妹两个打起架来阿优就没输过。

但八寻连这一处短板都补上了。

哪怕还远远不能将其称之为完人，不过这种与实际年龄并不相符的“面面俱到”，多少让阿优有种莫名的畏怯。或许正是因为她自身也是一个时时被旁人夸赞聪慧的小天才，所以才能更加察觉到这份异于常人的气息。

事实上，在心底的某处角落，她还有着一个小小的猜测，说不定这位八寻姑娘其实是哪座山上的狸猫或者狐狸妖怪，化成了人形，偷偷下来人世间玩乐呢。

所以与无明、阿秀两人不同，她始终都与对方保持着一定距离，原因不是出于什么嫉贤妒能，或者既生瑜何生亮等等成年人之间复杂的缘故，而单纯是害怕万一靠得太近，哪天一不小心就被八寻现出“原形”，取了她的心肝拿来做醒酒汤喝……

据说妖怪最喜欢吃小姑娘了！

不过阿优也知道这想法实在荒唐得不行，连她自己都没有当真，只是时不时就会想起来一下，再看着八寻那沾了酒水的艳丽红唇与双颊，总是莫名心神不宁。

而由于初芽与小澪两人也总是与八寻黏在一块，连带着她与这一大一小的关系也有些微妙，不能说是不好，只是仿佛隔着一层窗户纸，若即若离。

唯有与民治丸在一起的时候，没有这种感觉。

为什么呢？

阿优仔细想了想，最后得出答案，大概是因为初芽和澪也是那种比较聪明的类型，而包括八寻姐在内，这类聪明人总是让她忍不住想到自己的哥哥，连带着就不免有点畏手畏脚。

民治丸的话，某种意义上似乎与无明姐差不太多，令人倍感踏实，相处起来便也自然了很多。

以至于最近这段时日，比起待在房间里摆弄她的那些机关玩具，阿优反倒更愿意把东西抱着出来，坐在旁边，一边听着民治丸练习，一边好像心情都格外平静了不少。

今天也是一样。

原本是打算留在房间里看书，但不知为何，阿优总觉得莫名的心浮气躁。

她又转头看了边上一眼，此时正是晌午时分，一行人刚刚吃过了宿屋提供的午饭，澪正凑在初芽身边，认认真真学习文字，八寻则是一如既往抱着拐杖，闭着双目，待在角落里，似在发呆，又像是睡着了一般。

在没有其他事情做的时候，八寻要么独自练武，要么就是像现在这样坐着一动不动，恍如老僧入定，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干什么。她观察了一会，确定对方没有睡着，这才合上了手里的书本，唤了一声：“八寻姐。”

“恩？”

几乎是声音刚刚出口，那入定般的身影便顿时反应过来，八寻侧过头来，“阿优姑娘，怎么了？是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初芽和澪两个明明离得更近，却是慢了一拍，才跟着抬起头来。

“阿优姐姐？”

“优姐？”

“没有……我只是想说，今天天气很好，我打算出去走一走。”

“原来如此。”八寻恍然，露出一丝微笑，随后伸出手去，在窗边轻轻探了一探，“确实，明媚的阳光，却不炎热……今天的京都肯定会很漂亮。”

“八寻姐姐，别忘了你答应过我，这段时间老老实实留在这里，不出去闯祸的！”初芽眉头一皱，提醒道。

“当然，当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嘛，而且反正我的眼睛又看不到，就算外面的景色再怎么漂亮，也与我无关呀，呼呼。”她轻声一笑，乍看像是自嘲的话语，却听不出半分自怨自艾。

反倒是初芽把脸一板：“又在说这种话……我要生气了哦！”

“但这是事实嘛。”

“我要生气咯！”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听出小姑娘语气变得认真了起来，八寻急忙举手投降。

可就算是这样，初芽也还是一脸不高兴：“反正八寻姐姐你就是屡教不改，一直一直一直都在说这种话……就算眼睛看不到，你也比其他很多看得到的人厉害多了！”

“是呀是呀。”澪在一旁点头，不过看她的表情，估计没怎么理解这边两个人在说什么，只是单纯凑个热闹而已。

“而且，而且……不是还有我嘛！”她说起这话时，莫名有些着急，“我会一直留在八寻姐姐你身边的，就算你眼睛那个什么……我也可以一辈子当你的眼睛！”

“还有澪！”小澪好像对自己被排除在外有点不高兴，小腿吧嗒吧嗒，小手晃荡晃荡。

初芽这才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对……对！还有小澪，不光是我，还有兄长和大姊他们呢，有我们这么多人在你身边的，看得到看不到又有什么关系！”

以普遍理性而论，这番话应该是为了宽慰八寻才说出来的，可旁边的阿优却怎么听怎么不对劲，细细一品，这股奇妙的违和感突然又消失不见了。

无论如何，她们那边一家亲睦，联络感情，虽说没有排斥谁吧，阿优仍是有种自己变成了大红灯笼高高挂的感觉，把手里的书一合，又对着其他三人道了声再见，打开门往外走去。

门虽然关上了，里面的声音还是隐隐约约传了出来：

“我听……好像低落……”似乎是八寻在压低了声音问。

接着是初芽：“是不是……太吵……”

“太吵了？”最后自然是澪。

“应该……不然……其他理由……不是在家，要顾及……感受……”八寻叹了口气，“等……回来……再……道个歉……”

“我也……比较好……”

“道歉！”

三个声音，三种想法，听在尚未来得及走远的阿优耳中，即使只是只言片语，并不完整，也足够她推测出整体大致的意思，一时忍不住苦笑了起来。

她并没有生气，也不曾心情低落，可既然误会已经造成，一时半会的，怕是不好回去了。

站在原地稍微想了想，阿优叹了口气，又问宿屋的老板要了点吃的，装在饭盒里，往外走去。

……

出了下榻的宿屋，朝左边穿过两条街道，再往南边一转，走进一条小巷，巷弄的对面，是一片平坦的空地。

由于四周都有居民在，倒是白天，虽说阿优不通武艺，倒也不担心会在中途遇到什么意外——何况就算真不幸撞见那种心怀不轨的家伙，动手动脚之前，也要先问过她身上的袖箭与机关低头弩。

日光明艳，空气中飘着饭菜的香气，流着鼻涕的小孩子们正戴着纸头盔，挥舞树枝跑来跑去，兴高采烈地玩着打仗游戏。不过在看到一个长相很漂亮的小姐姐走过来之后，他们不约而同都停住了动作，退到旁边，让出路来，眼巴巴地看着对方。

阿优也微笑着与他们点头示意，远江也好，美浓也罢，风土人情可能有着各种不同，但小孩子无论在哪，似乎都是一样的天真烂漫，惹人喜爱。

仿佛光是听着他们的欢笑声，就能让心情变得轻快起来。

“如果陷入迷茫，就去城下走一走，听一听百姓的哭声与笑声吧……我等武士，正是为了这个世间而战斗，为了这些百姓毅然决然奔赴死地。这才是武人的责任与宿命。”

哥哥半兵卫常把这种话挂在嘴边，其他还有类似“没有仁义之心的主君不值得人们为他效力”等等，在时下的很多人听来可能有点大逆不道的话语。

正因如此，无论斋藤义龙抑或龙兴，几次三番寻他出仕，却都被半兵卫找各种理由婉拒了，只肯看在岳父安藤守就的面子上，勉强为斋藤家出谋划策，实际上却并非是斋藤龙兴的家臣。

可能是从小便受到了竹中半兵卫的思想影响，阿优也有着类似的念头，而且由于她是女儿身，在一展所长的这方面，要比竹中半兵卫更加困难许多。

因此她才毫不犹豫选择离家出走，跟着无明与阿秀等人来到了远江，并在见识过直虎的执政后，留了下来，打算为这位性情温厚的女城主出一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