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02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只是她并不擅长内政外交,这副羸弱的身躯也扛不起甲胄,拿不起刀枪,而所谓的智慧,如果缺乏实践经验,也不过是纯粹的纸上谈兵而已,误人更误己,智者所不取。

最擅长的机关巧术起初也很难发挥作用,毕竟她的本事——至少在阿优自己心目中——乃是属于高不成低不就,往低了讲,一些简单的玩具虽有巧思,却无利于大局,往高了说,那位诸葛孔明丞相早在一千多年前就能做出来的木牛流马,可她绞尽脑汁,苦思冥想,却依旧连最基础的原理都想不出来。

人与人的差距,竟然会大到这种地步!

虽然八寻姐曾告诉她木牛流马多半只不过是后人杜撰的传说,不是真事,但阿优一直觉得这只是盲女在安慰自己而已。别人或许做不到,问题那可是经纬天地、道德博厚、学勤好问、慈惠爱民的诸葛武侯,怎么可能会有做不到的事情呢!

没错,阿优小姐打小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武侯崇拜者。

顺带一提,她哥也是。

如此这般,有一搭没一搭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阿优脚步不停,一路来到目的地,还没等她见到人,远远已听见了呼啸的破风声——

唰!

民治丸正在如往常一般地做着练习。眼看比武大会近在眉睫,对于其他人来说,这或许只是博取功名的一道捷径,可对民治丸而言,却是为父报仇的盛大舞台。

由不得她不上心。

因此最近几天,她时常都是天还没亮就摸了出来,一直在外面待到天色将黑,又去附近的河里洗一个澡,再神清气爽地回到宿屋。八寻有时会跟过来一起指导,有时则是放任她一个人——今天大抵是后者。

“嘿!哈!”

脚步渐近,那挥刀的声响与呼喝声也越发清晰起来。

阿优目光望去,只见秋日的光芒之下,那条长长的马尾一摇一晃,将晶莹的汗珠洒向周围,闪闪发亮,竟有些像是鱼儿跃出水面时的光景。

有着小麦肤色的少女双手握刀,一步上前,长刀向下挥斩,接着一记上挑,随后又是连绵不断的斩击,如狂涛怒海,汹涌而出,唐竹、袈裟斩、逆袈裟、左刺、右刺、左切上、右切上、逆风、刺突剑……

这是武道最基础的九处方位,九个架势,民治丸翻来覆去,仿佛要把它们深深刻进骨子里一般,挥汗如雨地练习着。直到眼角余光向后一瞥,注意到有人接近,这才猛地把架势一收,带着些警惕地回过头来。

等见到阿优,那眉眼间的些许警惕又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阿优!”

两人年岁相仿,虽则阿优是城主之女,按道理来说,像民治丸这种下级武士的孩子,应该尊称一声“阿优大人”才是。不过一来她自己并不在乎这点,二来反正都离家出走了,自然也不会有事没事再扯着虎皮做大旗。

反过来,叫姐姐妹妹又好像显得有些太亲昵了,何况阿优一开始管八寻叫姐,八寻又是民治丸的师父,如果她也叫民治丸姐姐的话,在辈分上可能就多多少少有点问题……

越是聪明的人,越容易在这种细枝末节上纠结不已,是以阿优思来想去,最后还是选了个折中的方案,管她叫民治丸小姐,无功无过。

至于民治丸那边,在她说了可以随意称呼之后,二话不说,直接就开始直呼其名了……

算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阿优有些苦笑,心里倒是并不讨厌。这段时间相处之下,也渐渐习惯了这种直白的叫法,如今对着民治丸,把手里的饭盒一抬,晃了一晃,笑眯眯地说道:“民治丸小姐,你还没吃午饭对吧,我给你带来了……呀啊!”

话音未落,倏然脚下一绊,平衡乍失,原来是她只顾着说话,没有注意到一块突出来的石头,实打实一脚踢了上去。脚趾一阵剧痛,身形踉踉踉跄,身子往前蹬蹬蹬扑出了好几步,要跌未跌之际,手里的饭盒也跟着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高高的抛物线——

“小心!”

落地之前,民治丸早已冲了过来!

……

第二百二十六章 复仇的意义

“还疼么?”

“有点……”

阿优皱着眉毛,坐在旁边的一棵树下,正侧着身子,轻轻揉着自己刚才撞痛了的脚趾。

她身后的这棵树木长得不算高大,但枝叶伸展开来时,依旧能够营造出一小片的绿荫供人歇息。阳光从缝隙间片片洒落,秋日的光芒,一向是不怎么炎热的,照在身上,只有微微的暖意。

但阿优此时却没有多少心思感受这份闲适的感觉,刚才走的太快太急,不小心一脚正正踢上了石头,虽然没有伤势不算严重,大拇指却仍是青了一块,指甲也破了半边,直疼得她直抽冷气,连眼角都带上了一点泪水。

所幸还有民治丸在,少女跑前跑后,把人扶到了树边坐下,然后又去问旁边的民家要了点凉水,端了回来,替阿优除了草鞋,洗了洗她撞淤青的地方,再拿出小刀,将破了的指甲小心剪掉——这个时候当然是没有什么指甲剪的,平时剃须也好,剪头发也罢,包括修剪指甲,一般都是用的短刀或者剪子。

就算知道民治丸实力不俗,看着她拿着匕首在自己脚趾旁边削来削去,还是让阿优小小捏了一把冷汗。不过她这件事本来就挺丢脸的了,这时有心挽回颜面,便使劲绷着表情,忍着疼痛与害怕,努力让自己显得云淡风轻……

可惜民治丸正专心致志帮她料理伤处,让阿优这番努力完全变成了抛媚眼给八寻看,突出一个白费功夫。

一番折腾下来,见到有点破皮,少女又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经常打打杀杀的人都知道,出门在外,总得随身准备一点金疮药,以备不时之需——仔仔细细替人敷上了。

那动作之轻柔,神情之认真,甚至让受了伤的阿优本人都觉得未免有点太过小题大做了,不过碍于民治丸表现出的态度,又不好拒绝,只能拼命忍耐着那股莫名的痒意。

等到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对方刚刚手指一松,她便忙不迭地把脚缩了回去。

“怎么了?”民治丸抬起头来,脸上满是不解,“是我哪里弄疼你了么?”

“没、没有……”

“那——”

“什么都没有啦!”阿优忍不住一眼瞪了过去。

但她毕竟是武家之女,自幼在礼仪方面受过的教育,让她这句话刚刚出口,便意识到了不妥,又深吸了几口气,稍稍按下心底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赧,“抱歉,我不该这么大声说话的……还有就是,谢谢。”

一句道歉,一句道谢,只是道歉时的音量尚且正常,接着的那声谢谢,不知为何又莫名变得轻了一些。

“然后……那个,你一定也累了,请坐下来休息一会吧。”视线游弋着,阿优又伸手拍了拍旁边,邀请对方坐下。民治丸却摇了摇头:“等一下。”

“等一下?”

莫非还有什么别的事情要做么?阿优正有点摸不着头脑,却见民治丸两手一撑膝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可能是蹲的时间有点久,她刚刚站起来时还踉跄了一步,不过没等阿优想要伸手去扶,民治丸已经又自己站定了,接转身,朝着某个方向走去。

“不是,民治丸小姐,你这是……”

待到看清楚了对方的举动,阿优不禁一呆。她来这边之前,因为考虑到以民治丸的性格,多半懒得或者压根忘记考虑午饭的时间,所以特意向宿屋的老板要了几个饭团,装进了饭盒里,打算拿过来投喂对方。

谁知一块拦路石,猝不及防间,不仅把她本人撞得呲牙咧嘴,手里拎着的饭盒更是直接飞了出去,砸在地上,里头的饭团自然也七零八碎,掉得遍地都是,显然是不能再吃了。

要是按照阿优的想法,等她稍微缓过来一点,差不多能走路了,就跟民治丸一起回宿屋吃饭,至于这几个饭团,就留在这里当做是喂猫喂狗好了。

可此刻视线所及,民治丸却脚步轻快走到了那堆“残骸”的旁边,捡起饭盒,拍了拍上头的灰尘,再把那些碎了的饭团收拢起来,一个个又装了回去。

等收拾得七七八八了,少女这才重新回到这边的树下,在阿优身旁一屁股坐了下来,随意把手心在衣服上蹭了几下,抓起其中一坨饭团,就要往嘴里塞——

“等等!”

只是手刚抬起来半截,就被阿优瞪着眼睛阻止了,“你在做什么呀!”

“你问做什么……我在吃饭啊。”

民治丸眨了眨眼,好像有点茫然,低头看了看饭盒,又看了一眼阿优,突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难道说……这几个饭团不是给我的吗?”

“不,确实是给你的没错……”由于民治丸这话说得实在是太理所当然了,导致阿优一瞬间都有点没反应过来,“虽然是这样没错,不过……不过它都已经掉地上了啊!”

上面还都是灰呢!

还以为民治丸只是没意识到这一点,她又强调道。

“哦,你指的是这个啊。”

少女恍然大悟,接着却咧嘴一笑,“没事啦,这地上算是干净的了,就只是沾了点灰尘而已……我以前肚子饿的时候,可是还跟野狗抢过吃的呢。

“嘿嘿,我跟你讲,当时可是真的很倒霉,好不容易才赶跑了那几条畜生,本来因为可以填饱肚子了,没想到吃的上面全是它们的口水,臭烘烘的,哪怕肚子再饿都下不了嘴……”

说起这个话题时,民治丸脸上满是怀念,一边随口把那带着砂砾的半个饭团丢尽了嘴里,咔嚓咔嚓地嚼着,而阿优的注意力一时间还在她说的话上面,没来得及拦这第二下。

只好眼睁睁看着她嚼了两嚼,突然吐了几粒沙子出来:“呸!”

“味道……怎么样?”

“还行,就是有点磕牙。”

“哦……”

阿优欲言又止。

倒是民治丸望了她一眼,又笑了起来:“干嘛这种表情?不过话说回来,其实我说的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也就是最开始一个人东跑西跑的时候试过饥一顿饱一顿,自从后来遇到了龙子大姐头,再后来跟师父她们住在一起,就再也没有饿过肚子啦。”

她嘿嘿一笑,舔了舔手指上的碎米粒,又握住脚踝,身子像不倒翁似的晃了一晃,仰起头来,看着头顶随风沙沙作响的树叶,还有那晴朗的天空。

“很多事情,当时觉得挺辛苦,后来回头想想,也感觉挺有意思的。例如有一次我不巧撞上了两支军队打仗,乒乒乓乓,哗哩哗啦,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在跟谁打,反正打了一晚上,留下一地尸体……

“我又是饿得没办法了,只好心惊胆战钻进尸体堆里,从他们身上翻找食物——你应该知道,很多士兵都会把芋头的根茎搓成绳子绑在身上吧?还有晒到干巴巴的米饭,像念珠一样挂在身上……人是死了,这些吃的还在,不过泡在血水里,吃起来一股腥味,我一边吃一边呕,那可真是……嘿嘿,难吃极了。”

民治丸语气轻快地描绘着自己过去的种种经历,虽然她的口才不算太好,然而胜在真实,寥寥几句,已让阿优在心中想象出了具体的情景。

与野狗夺食,在尸体堆里大口啃食着浸满血水的干饭……这是她从来不曾接触、甚至连想也不曾想象过的日子。尽管竹中家不过是美浓的一方小土豪,日子过得也不算多阔绰,可至少大部分时候都是衣食无忧,除了少数饥荒时节之外,依靠着长年累月的积蓄,总不至于落到忍饥挨饿的地步。

即使后来加入了楚叶矢众,她也始终待在大后方,学习钻研机关术,然后就是帮无明姐——当然那个时候对方还叫美波——修理改造薙刀镰,鲜少亲临前线,对于当世的种种残酷,可谓是所知甚浅。

可即便如此,阿优也不是对这方面全无了解,无论是曾经跟在哥哥半兵卫身边,四处行走体察民情,还是后来楚叶矢众内讧分裂,与阿秀、美波她们东躲西藏,吃尽了苦头,在这数年间,她实打实成长了许多……

只是相比起民治丸口中那段朝不保夕的过去,这份成长,这份曾经的苦难,好像突然又变得有点轻飘飘了。

她这才想起来,别看面前少女平日里总是一脸无忧无虑的样子,笑容满面,像极了一只毛茸茸的大狗,但实际上,对方的过往要远比自己来得艰辛得多。

但阿优抬头看过去时,正好与民治丸对上了目光,只见那眼神清澈见底,没有一丝一毫的阴霾。一个自幼就没了父母,颠沛流离十数年的女孩儿,究竟为什么还能拥有一双这样的眼睛呢?

“你……”

又是一阵午后的凉风吹过,树叶沙沙的响声,如同摇晃的水波一般,让阿优不禁想到了数日之前,她们一行在琵琶湖上泛舟的光景。她还记得那琵琶湖的水光涟涟如镜,商船与小舟来往穿梭之间,远处湖畔的城池在山上若隐若现,仿佛一个小小的白点……

那委实是很美的一幕。

然而就算是记忆中的琵琶湖水,似乎也不如眼前这双眼眸来得干净。四目相对,阿优忽然感觉自己原本纠结的一些事情,一些无谓的顾虑,例如八寻、天智初芽与武流、井伊直虎、楚叶矢众的未来等等……这些事情统统都不重要了。

在这片刻间的放松中,她好似完全没有动脑思考,也并未斟酌要说的话,只是稍稍往后一靠,背靠着树干,一边随口说道:“民治丸小姐……”

“恩?”正要往饭盒里去抓第二口食物的民治丸动作一顿,又一次扭头看了过来。

“这次比武大会……”阿优也在看着她,“你有多少把握能赢?”

“唔姆……”可能是待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民治丸渐渐也染上了八寻的习惯,有事没事都喜欢唔姆两声,“阿优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先说假话吧。”阿优答道。

“假话就是……我不知道。”民治丸摇了摇头。

“那真话呢?”

“我不知道。”

“你这真话与假话有区别吗!”阿优愣了一愣。

“因为我本来就不怎么会撒谎嘛。”

民治丸摊了摊手,“不过认真说的话,虽然按照师父的说法,坂上那家伙好像没有我原本想的这么厉害,不过人的名儿树的影,要是没有一点真本事,又怎么能在出羽闯下那么大的名头……最上义守大人应该也不是笨蛋才对。”

“想来坂上那家伙总归是有两下子的,所以没有真正较量之前,我可不敢打包票说自己一定会赢什么的……”她顿了顿,苦笑道,“否则会被师父骂的。”

“为什么会被八寻姐骂?”

“不知道,好像是这种话随便说出来就不灵了,我记得师父她说过一个很奇妙的词汇,叫什么……付拉古来着?”民治丸敲着脑袋,好不容易才回想起来这个拗口的发音。

“付拉古?”

阿优自认也是读过不少书的人,却对这个发音古怪的词语毫无印象,一时之间,心中又有些淡淡的挫败感。

不过这段话的重点不在于此,她也并未纠结,而是又回到了正题:“也就是说,你其实……不一定能赢?”

“差不多。”民治丸点了点头,“不过我会尽力而为……”

“光一个尽力而为怎么够!要是没有十足十的把握,不如另外再想点办法,比如找人下毒啊,或者用些其他手段,再不然我给你做几个小道具,你看看怎么用……不过毕竟是在将军面前,做得太明显也不好……”

本以为少女会选择在比武大会这种众目睽睽之下,又是将军与天皇都会到场的重大场合挑战杀父仇人,定然是有着十拿九稳的把握,谁知对方一开口便是丧气话,阿优忍不住有些着急,正要转动自家的小脑瓜替她出谋划策,下一刻,却蓦地止住了话头。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能这么做。”

民治丸脸上虽然还带着微笑,眼神却是前所未见的认真。

“为什么?”阿优皱起了眉头,“你之前不是说过,那个坂上主膳也是半夜突然出手偷袭,所以你的父亲才会在毫无防备之下……既然他自己都不是什么好人,你又何必非要当这个君子!”

“这不是君子不君子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是……”

民治丸似乎想要立即回答,一下子又好像找不到确切的言辞,稍微思忖了片刻,这才慢慢地说道,“我知道阿优你的意思,不过……师父之前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她问我,复仇对我来说,是手段,还是目的?”

“复仇是手段……还是目的?”阿优重复了一遍。

“没错。我起初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又有什么意义,也跑去追问过师父,可她只是坚持让我自己思考……既然师父这么说了,我也就不再去问别人,而是自己一个闷着头想,想啊想,想啊想,想了很久很久,慢慢的,居然也真让我琢磨出了一点东西。”

“什么东西?”阿优当即追问道。

“唔姆……简单地说,阿优,你觉得报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或者我换个问法——”

可能是民治丸自己也知道这个问题有点太宽泛了,稍稍停顿之后,将疑问变得更加具体了一些,“你知道我心心念念想向坂上主膳复仇,可归根结底……即使我成功杀死了他,报了杀父之仇,又有谁能因此获利呢?”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