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03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这是阿优从来没思考过的问题,以至于她整个人都呆了几秒钟,“谁能因此获利……你的父亲被他杀了,所以报仇之后,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应该也会感到高兴才对。”

“话是这么说啦……不过我从小就听那些寺庙里的和尚说,不管生前是好人还是坏人,只要勤念几句阿弥陀佛,死了就都可以往生极乐……这么说来,父亲大人他多半也早就成佛了才是。佛陀是最慈悲的存在,父亲大人成佛之后,还会再计较之前是谁杀了他吗?”民治丸如此反问道。

一下子却是把阿优给问住了。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是时下许多人们都相信的理念,越是对佛法没有了解的人,越是对此深信不疑。虽说竹中半兵卫笃信佛法,博览群书,作为他妹妹的阿优却对这方面毫无兴趣,此时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有点不对劲,可要问她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不过乍听起来,民治丸说的也没什么毛病,假如一个人当真成了佛陀,自然不会去再计较生前的种种琐事……放下了因果是非,又岂会再期待旁人为他复仇呢?

“那……”

如果不是为了她死掉的父亲,那民治丸为何不惜赌上性命,也要与坂上主膳一战?

阿优正在思考,又听身旁的少女嘿嘿一笑:“所以啊,如果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真的早早就去了西天极乐世界,肯定是不会在乎曾经的仇人了,就算我真把坂上主膳杀了,也无非是送他去西天,与父亲大人再见一面而已……想到这里,我就越发的搞不懂了,如果不是为了父亲和母亲,我又为什么还要坚持报仇呢?”

“我想了很久,终于得出了一个答案——报仇这件事,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自己?”阿优若有所思。

民治丸点了点头:“只要是人,谁都有死的那天,每个人都会死,死了之后,要么下地狱,要么去西天极乐世界,反正都不在这人间了……俗世的种种,对他们也都不重要了。只有活人才会在乎这些事情。”

对于一个小小年纪便失去了父母的小孩子来说,为枉死的父亲报仇雪恨,便自然而然成了她活下去的支柱。

正是因为心头的这份仇恨,想着让杀父仇人付出代价的执着,让她能够从那一个个艰难的夜晚中挣扎出来,不惜与野狗搏斗,被咬得鲜血淋漓奄奄一息,不惜从尸体身上夺走食物,流着眼泪大口吞咽……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仇恨就如同一粒种子,在她心底生根发芽,茁壮成长,撑起了一颗原本幼小的心灵,让她可以挺直腰板,坚强地面对这个世界。

但再如何茁壮的参天大树,也终究会迎来枯萎的一刻。

倘若至今为止,她皆是靠着仇恨一路走来,那么当她如愿以偿,手刃杀父仇人之后,仇恨不再,大树枯死,接下来又要如何弥补因此出现的大片空虚?

大概正是因为这样,师父八寻才会问她:对你来说,复仇是手段,还是目的?

一开始觉得有点摸不着头脑的疑问,在反复的思考之后,民治丸渐渐也品出了其中潜藏的意思。

“对我来说……”

她也学着和阿优一样,往后一仰,被汗水打湿了的衣服靠在了树干之上,金凤拂面,带来阵阵的清爽。足足一个上午的训练过后,乍然放松下来,民治丸只觉得全身上下一阵酸痛,仿佛连一根手指头都动弹不了了似的。

可正是这种难以习惯的酸涩与痛楚,才让她深深体悟到一个道理,自己正活在这个世界上。

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复仇应该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民治丸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闭上双眼,对于这个问题,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在她想来,已死之人是不会再想着报复的,只有活着的人才会心怀仇恨,这份憎恨的火焰曾经帮助她度过了无数难关,走到了今天。

然而如果仅仅只有仇恨,是无法迈向明天的——为了更好地走下去,为了身边这些熟悉,或者暂时不那么熟悉的人们,为了自己所珍视的生活,她有必要砍掉自己内心的那棵“大树”,空出来足够的位置,来承载更多更美好的东西。

所以……在这之前,必须彻底熄灭掉这团延续了十多年的仇恨之火,用她能够接受的方式,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只有这样,她才能像至今为止那样,昂首挺胸地走向前方。

“对我来说,报仇乃是一件很自私的事情,并不是为了死去的父亲与母亲,而是为了我自己……正因如此,事到临头,更不能借助其他人的力量。唯有跨越过‘死’,才能迎来更好的‘生’……”

少女收回目光,不再眺望天空,而是看着自己抱在怀里的那把五尺长刀。

眼中闪动着明亮的光芒。

……

第二百二十七章 比试前夕

盛世尊文,乱世崇武。

倘若天下太平,万物安宁,为了治理国政,执政者理所当然会更加重用定国安邦的人才;然而一旦礼崩乐坏,天下大乱,原本的规则不足以制衡众人,这世间的规矩,便又回到了最简单的——兵强马壮者为王。

大到一方诸侯割据,小到三尺青锋在手,各方势力只要稍有余裕,都会极力招揽勇武彪悍之士,丰富羽翼。

远的不提,便是最近这数十年间,像是关东的北条早云、近畿的大内义兴等强势大名,都曾经举办过大型的比武赛事,年轻时的冢原卜传更是因此当了一段时间的大内家门客,更参与了当时的数场大小合战,杀敌众多,留下了赫赫威名。

要不是因为后来家中出了事情,来信催促,冢原卜传被迫回乡,以他的剑术造诣,大概不用多久就能成为大内义兴的家臣,甚至年纪轻轻就拥有自己的领地也说不定。

但考虑到大内家后来的命运,以及冢原卜传在那之后历经千日苦行,创出一之太刀的实例,实在也很难说得清楚,错过这次机会究竟是幸或不幸……

“我时常会想……或许冥冥中一切自有定数。”

一口明晃晃的刀刃,握在一只粗砺宽大的手掌之中,乍眼看去,竟有些像是一泓流转不止的月光。

二条御所,将军居住的宅邸之内,足利义辉盘腿而坐,正用着一种痴迷的目光,静静地打量着手中之刀。与先前微服出访的时候不同,他此时换上了武家的正装,一件淡色的直垂,乌帽子与裙裤。

这身装扮最早起源于平安时代的水干,本是普通百姓的正式服装,后来随着时代演变,这身装扮的地位也逐渐上升,业已成为了高级武家的礼服,只有到了一定身份之人才有资格穿着。

从民间的装束到上层阶级的服饰,这种节节高升的改变,仿佛也在某种程度上象征了武士阶级在这数百年来的地位变迁,从本来被公卿看不起的“野犬”,变成了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

然而无论是最初推行武家政权的平相国入道清盛,还是其后继者,缔造了镰仓与室町两代幕府的征夷大将军们也罢,早就成了历史长河里的一抔黄土。

甚至就连理论上掌握大权的将军本人,如今却也威风不再,政令难施。

“我曾听师父提过当年的事情。”他的目光依旧落在刀身上,语气悠然,像是自言自语。

几步之外,一个衣衫破旧的男人正背靠着柱子,一个劲地往嘴里倒酒,可能是已经有了些醉意,拿酒的手不停在发抖,那酒水便也有不少泼在了身上,喝一半撒一半,让那件本就肮脏的衣服越发不堪入目。

正是吉冈宪法直贤。

而在他身旁,同样一身礼服的细川藤孝正襟危坐,低着头,一丝不苟的模样与吉冈直贤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知道是本身就与吉冈直贤关系不差,还是顾及将军的面子,他非但没有出言呵斥对方,就连脸色都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用一种又是嫌弃又是恼怒的视线,时不时瞥一眼旁边,如果眼神能杀人,某位吉冈流的大剑豪怕是早就被捅得千疮百孔,死得苦状万分了。

只可惜细川藤孝虽说也是一位实力高超的武者,却终究没有练成“以眼杀人”的绝技,任凭他把两只眼睛都快瞪出了眼眶,吉冈直贤依旧是不痛不痒,又猛灌了两口酒,接着把空了的酒壶一放,顺便还挠了两下自己毛茸茸的大腿。

“成……成何体统!”

这一幕正正落进了细川兵部大辅眼中,他终于忍受不住,一声怒喝。

“兵部,别和吉冈一般计较。”

足利义辉终于收回目光,见到两人……准确来说是细川藤孝单方面的剑拔弩张,不由得苦笑一声,“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了。”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这家伙实在是……太无礼了!明明是在公方大人面前——”

“好了好了。”足利义辉笑着摆手,又佯装生气地瞪了吉冈直贤一眼,“吉冈你也稍微收敛着一点,在你面前的这位,可是堂堂正五位下兵部大辅,细川与一郎藤孝,岂可这般放肆!”

“是是是,小人有罪,小人……嗝儿,这就向兵部大辅请……请罪。”吉冈直贤摇摇晃晃地想要起身,结果刚起来到一半,脚下一滑,扑通一声,脑袋不偏不倚,正正磕在了细川藤孝的面前。

咣!

无比清脆的一声巨响,吉冈直贤居然就这么趴在那里,撅着屁股,如昏如醉,呼呼大睡了起来。如果此时有两束阳光从天花板上照下来,大概正好能够一束照在他的脸上,一束照在他的臀部——就是这样一副“妖娆”的睡姿。

“你看,他都给你磕头了。”足利义辉耸了耸肩膀,“兵部,做人还是要宽宏大量一点啊。”

“……”

“咦,兵部,你为何捂着额头,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臣只是……”细川藤孝深吸了一口气,“只是突然有点眼前发黑而已,不劳公方大人费心。”

“这可不妙,你可是我的股肱之臣,快去请曲直濑大夫替你把一把脉,抓一副药来吃,免得出事。”将军一脸关心。

“不用了,臣稍作歇息即可……”

“这样。但保险起见,兵部你还是去一趟罢。”

虽然是与刚才差不多的话语,他说话的语气却变得严肃了不少。

听出其中的区别,细川藤孝也放下了左手,不再开玩笑:“您的意思……是想让我去找武田信虎大人?”

“没错……我早前曾经受上杉弹正少弼的请求,替他与武田大膳大夫调停战端,期间书信来往,也从甲府的使者那里听说了一些陈年旧事。”

他顿了顿,又道,“听说信虎大人虽被流放出国,但与甲府方面却始终保持着信件联络,父子两人的关系并不算差,而放眼当今天下,要说有哪位大名既能够与三好抗衡,又有上洛勤王之心的,大抵也只有武田与上杉两位了。”

“所以公方大人您想通过武田信虎大人,请信玄出兵对抗三好长庆?”细川藤孝恍然。

“只是一步闲子而已。大膳大夫此人颇有野心,绝非易于之辈,如果贸贸然放他进近畿,难免会变成驱虎吞狼之势,三好这头豺狼已是棘手,何况是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猛虎……难啊。”

足利义辉说着,叹了口气,“越后上杉虽有义名,可惜正深陷关东泥潭之中,又与武田鏖战数场,一时难以抽身,怕是有心无力。具体要如何行事,还需再三斟酌……”

他低声说着,又把掌中的爱刀一放,细心打上刀油与磨石粉,又用布一点一点细心擦去,动作轻柔无比,仿佛是在触碰着心中挚爱的肌肤。

甚至犹有过之。

“可叹现今的近畿犹如一潭死水,否则倒是还能多少牵制一下三好修理的精力……话说回来,我听吉冈说起,坊间最近有传闻称三好修理大夫似乎得了重病,卧床不起,不知道此事是真是假?”

“臣亦不知,但公方大人若是有意,臣可以派忍者前往查探……”

“算了,这种事情真真假假,无谓打草惊蛇。”足利义辉摆了摆手。

细川藤孝应了声是。

“是了,之前的那两位浪人呢?”

“浪人……是指明智十兵卫与弥平次么?若是这二人的话,我已经安排他们在附近的宿屋住下了,现在应该正在紧锣密鼓准备接下来的比武大会才是。”

“我想也是,那在兵部你看来,这两个人水平如何?”足利义辉笑着问道。

“这……臣才识浅薄,原本不敢妄言,但既然公方大人有此一问……”细川藤孝略一踌躇,“依臣之见,明智弥平次性情敦厚,勇猛善战,确实是一位可用之才。”

“如此。那十兵卫呢?”

“臣……不知。”

“不知?”

细川藤孝微微皱起了眉头:“虽然我只与十兵卫此人相处了数日,但与他之堂弟弥平次不同,不知为何,十兵卫总是给我一种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的感觉,城府很深,就像是……像是一只狐狸。”

“狐狸?”

“对,狐狸。”

“是狐狸的话,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足利义辉哈哈一笑,“等大会结束,你再去探一探他们的口风,看看那两人愿不愿意左我这个落魄将军的家臣。若是愿意自然最好,不愿意的话也无需强求,记得准备一些盘缠给他们。”

“是,不过……”细川藤孝欲言又止。

足利义辉看了他一眼,“不必顾虑,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我知道公方大人您求贤若渴,可御所如今的财政状况实在不算乐观,无论是招募的俸禄还是……”

“咳咳。”

“还是盘缠,一时间怕是都拿不出……”

“咳咳咳咳咳!”

他越说话,足利义辉就越是大声咳嗽,最后不单将细川藤孝的声音盖了过去,甚至还把一旁呼呼酣睡的吉冈直贤都吵醒了,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半睁着眼皮看了这边一眼。

“发……嗝儿,发生甚么事了?”

“公方大人……”细川藤孝翻着白眼,表情满是无奈。

而足利义辉正把刀身擦得锃亮,左右翻看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缓缓收进鞘中。直到这一连串步骤做完,他才重新抬起头,与细川藤孝对视。

“钱财种种不过身外之物,就算现在没有,早晚也会有的,不必在意。”

“但问题是——我们现在没钱了!”细川藤孝膝行数步,来到了将军面前,双手撑着膝盖,瞪圆了满是血丝的眼珠子,咬牙切齿地说道。

“早晚会有的。”

“但是!现在!没有!”

足利义辉与他又对视了数秒,默默地转过头去。

“总会有的啦……”

小声嘀咕道。

……

几家欢喜几家愁。

在某位将军为了家臣俸禄愁眉不展的时候,京都里却是一片热闹非凡。古今中外数千年来,不管是什么地方、什么文明的人们,好像都不约而同热衷于凑热闹,而说到最近的话,至少在近畿一带,再没有比这场御前比武更大的热闹了。

要知道,这可是连三好修理大夫、足利将军以及天皇陛下这些重量级人物都会亲自观看的盛大赛事——以上排名不分先后——当然,仅限于四强以后的决赛。

毕竟三好长庆与足利义辉平时皆是日理万机,一大堆有的没的政务要忙,能够抽出一点时间已经是很给这些武者面子了,至于某位万世一系的天皇……

人家确实是没什么正事可做,不过俗话说得好,物以稀为贵,正是因为天皇常年都待在那座四面漏风的皇居里,偶尔一次露面才会让人觉得新奇,要是天天净在外面溜达,久而久之,没了那层神秘的光环之后,也就没有谁再把他当一回事了。

而这场御前比武的消息流传甚广,每天都有不少修行武者从各地赶赴而来,拜此所赐,京都周边的住宿与饮食生意可谓是迎来了短暂的新春。

不仅如此,因为这些习武之人大都血气方刚,人数一多,因为各种奇葩理由爆发的冲突斗殴也是屡见不鲜,尽管京都奉行从早到晚疲于奔命,与整体数量比起来,还是显得太杯水车薪了一点。

以至于京师郊外最近突然多出了好几个乱葬岗,寺庙里的诸位高僧大德也都忙瘦了几斤,有人甚至把嘴唇都念秃噜了皮,一天下来光是超度的经文就要念上二三十遍,讲究的就是一个有“渡”无类。

或许他们应该庆幸,某人这次被早早地下了禁足令,大多数时间都只能老老实实在宿屋房间里待着,否则以她那走到哪里麻烦跟到哪里的奇妙体质,只怕几天下来,还能让这些和尚再多接上十几甚至几十单的“买卖”。

不过虽说八寻这次老老实实的,没有怎么惹事是非——当然她自己肯定是不承认这个说法的——可她那个可爱的徒弟民治丸却又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这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