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04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整件事情要说的话其实也不怎么复杂,无非就是民治丸本来在一如既往地练习挥刀,结果练着练着,好巧不巧撞见两个醉醺醺的浪人想要对一位少女动手动脚。

以她的性格,自然是大声怒斥要他们滚开,结果那几个浪人非但不滚,居然还趁着酒意一拥而上,要给多管闲事的民治丸一个“好看”……

最开始的时候,民治丸抱着不想节外生枝的心态,刀不出鞘,只是把那两个家伙揍了个满头包,随后便点到而止,放他们两个夹着尾巴逃跑了。本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没想到当天下午,那两个浪人又喊了七八个同伙过来报仇雪恨……

可惜他们加起来十个人,依旧连民治丸的刀都逼不出来,被打得鬼哭狼嚎,落荒而逃。

本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没想到当天晚上,这群浪人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少女住的宿屋,不仅卷土重来,还喊上了他们心目中最大的依仗,一位赫赫有名的吉冈流剑客——

“白天时候的那个女人,还不赶紧滚出来谢罪!否则要是等我大哥生起气来,这件事情就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收场的了!”

最前头那位浪人还在耀武扬威地说话,就见二楼的某扇窗户被人一下打开,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居高临下传来:“谁……嗝儿,大晚上的,哪条狗在路上乱吠,也不怕被人踢么?”

“混账东西!”那浪人勃然大怒,“我看你这个土包子是瞎了眼睛,明明人在京都,却连我身边的这一位都不认得么!”

“嗝儿,不认得……谁啊?”

“孤陋寡闻的家伙,哼,不认得的话就竖起耳朵听着!说到京都的剑法就是吉冈流,而说到吉冈流的高手,自然就是我身边的这一位……”

话音未落,他身后那个原本一副神气模样的吉冈流弟子仰起头来,已是脸色惨白,二话不说,上前一巴掌就把这浪人掀翻在地,用力之大,两颗牙齿都崩了出来。

“你做什么……”

不顾那浪人的其他同伙一脸愤怒,这位吉冈流弟子突然战战兢兢地发起抖来,下一秒已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脸上的表情远比哭更难看:“师……师父……”

“嗝儿,你叫谁师父?是在叫……叫我吗?”靠在窗边的那人眨了眨眼,醉醺醺地指了指自己。

吉冈流弟子一句话都不敢说,只敢点头。

“奇怪……我有你这么一个徒弟么?”

“这,师父,我是……”

没等他来得及解释,那窗户“啪”的又合上了。

“这年头,什么阿猫阿狗都敢乱认师父了……莫名其妙。”

窗户关上之后,吉冈直贤靠在墙边,直溜一声,身子先是像泥鳅般滑了下去,像烂泥般瘫在地上,下一秒又猛地弹了起来,变成了一个歪歪斜斜的坐姿,一边还在含糊不清地咕哝着。

“恩……嗯!”

他吸了口气,突然双手一拍脸颊,整个人一个激灵,迷糊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清澈了不少。

视线望去,并不宽敞的房间被屏风隔成两半,初芽带着小澪在屏风另一头,八寻、阿优与民治丸则待在这一边,盲女坐在中央,拐杖放在身侧,脸上带着一丝微笑,好像压根没有听见刚刚那一番闹剧,以及吉冈直贤的滑稽表现一般。

“不知吉冈大人夜晚造访,有何见教?”

“什么见教,跑腿而已。”

“跑腿?”

吉冈直贤撇了撇嘴:“有个坏朋友要我把这东西送给你们……额,给谁?”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信件,本来是想直接递给八寻的,毕竟对方明显才是这里的主事人,不过手抬了起来,看到那闭起的双眼,又是一顿。

“给我吧。”民治丸大概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了,很熟练地接过信件,又用眼神询问了一下,等到吉冈直贤点点头,这才当着他的面直接拆开查看里头的内容。

这不看还好,一眼看过去时,少女猛然一愣。

“民治,上面写了什么?”八寻问。

“……”

民治丸一言不发。

旁边的阿优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留意着少女的神色,突然往前靠了靠,越过民治丸的肩膀看了几眼信封,又咬着耳朵,小小声地说了什么。

只见少女的表情先是一愣,再是一惊,最后一喜:“原来如此……师父,这是比武大会参赛者的名单……参赛者的名单!?”

“哇,你突然这么大声干嘛,吓死我了!”距离最近的阿优猝不及防,被她后面突然放大的嗓门吓了一跳,身子往后一仰,又恨恨地一巴掌拍在了民治丸的肩上。

明白自己理亏,民治丸并未躲避,只是嘿嘿地笑了两声。

“参赛者的名单?”

八寻却没有把注意力放在这俩人的打闹上,而是轻声重复了一遍,又歪过头,面朝着吉冈直贤,“吉冈大人,这是……”

“你也听到了,这场比武大会刀剑组的名单,你家徒弟可能会遇上的对手,包括我在内,这些人的流派与习惯等等,我都帮你们整理好了,虽然说就算有了这份名单,也不能保证你家徒弟就可以顺顺利利一路赢下去,但心里有个底总是好的。”

醉醺醺的男人咧嘴一笑,“替父亲报仇,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那坏朋友虽然有意帮忙,但碍于他的身份,总不能太明目张胆地出手,否则万一事情暴露了多少有点说不过去,所以……只能帮你们帮到这里了。”

……

第二百二十八章 优势在我

民治丸并没有收下这份礼物。

就像她之前拒绝了阿优的好意一样,在稍作犹豫之后,少女仍是将那纸条叠了几叠,郑重其事地还给了吉冈直贤:“好意心领了,但这东西我不能要。”

“哦,为什么?”

“因为……不需要。”

“嗝,你居然这么有自信。”吉冈直贤咧嘴笑了一下,仿佛是头一回认识民治丸似的,上上下下,饶有兴趣地打量了对方几眼——当然,他在这之前也确实没有见过这里除八寻以外的其他几人。

“不是自信。”民治丸却摇了摇头。

“不是自信,那是什么?”

“是我不需要。”

乍听起来,这似乎只是一句没什么意义的废话,不过是把刚刚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而已,然而四目相对,望着民治丸一脸认真的表情,吉冈直贤挠了挠下巴,突然笑了起来。

“不需要的话,那我就收回去咯。”

“抱歉……”

“哈哈,有什么好道歉的,我也只是被人拜托,实在抹不开情面才过来跑这一趟而已,既然事情办妥,夜深人静,孤男寡……虽然也不算寡女,不过到底还是不好久留,这便告辞……嗝,告辞了。”

乐呵呵地拱了拱手,吉冈直贤倒是干脆利落,把那纸条塞进袖子里,再将佩刀往腰间一插,摇摇晃晃站起身子,又与八寻着重道别了一回,这才打着哈欠离开了。

顺带一提,他是规规矩矩走的正门,相比起某位隔三差五翻窗出入的信州女忍,显然还是颇懂礼节的。

不愧是京都人。

而即使在吉冈直贤告辞离去之后,那股酒味依旧残留在空气之中,久久不散。没了外人,那面遮挡的披风自然也撤到了角落里,初芽沉着一张小脸,喊了民治丸过去,两个人又是开窗通风,又是拿着扇子使劲扇个不停,嘴里咕哝着:“好臭好臭,所以说喜欢喝酒的家伙真是讨厌,讨厌死了……”

看似是对刚刚的那位“客人”有所不满,就是不清楚里面究竟还有没有一点指桑骂槐的意思在。反正八寻本着小心谨慎无大错的心思,在一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那是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喘——

谁叫她的葫芦还在小姑娘手里面呢。

好孩子小澪早已昏昏欲睡,只是碍于有外人在,有点怕生,不敢放松,直到现在才松懈下来,蹭啊蹭的来到了母亲身旁。

那颗小脑瓜一拱一拱的,钻进八寻怀中,两眼一闭,不过短短几秒,甚至连一句撒娇的话都没说,便彻底沉进了梦乡。

八寻抿嘴一笑,右手轻轻抚摸着女孩的头发,口中轻轻哼着小澪喜欢的摇篮曲调子,一边也偏过头去,聆听着初芽与民治丸两个人忙碌的动静,注意力却并没有放在她们身上。

“阿优姑娘?”

她用不至于引起其他人注意,也不会吵醒怀中女孩的声音,轻声唤道。

阿优便坐在身边,作为房间里目前唯一一个没什么事情可做的人,她却好像正在为着什么东西而苦恼,两条细细的小眉毛皱在一起,目光转来转去,时而看向民治丸,时而又转往窗外。

待到听见八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阿优这才急急忙忙收回视线:“怎、怎么了?”

“你在担心民治么?”八寻微笑着问道。

“没有……”原本下意识想要否认,不过阿优顿了一顿,又叹了口气,“确实有一点担心。但一码归一码,我现在担心的不是接下来的御前比武,而是……”

“刚刚的那张纸条。”八寻这回用的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的口吻。

“……对。”

片刻的沉默后,阿优点了点头,“还有那位吉冈直贤大人,虽然他在京都这边名声不小,而且根据八寻姐你之前的说法,他与公方大人好像也有着某种关系,而且刚才字里行间,他都在暗示这封信是公方大人送过来的,可是……我并不这么认为。”

“为何?”

“没有什么明确的证据,不过……我觉得,公方大人不像是这种……会公然偏袒某某一方的性格。”

阿优带着一丝迟疑,如此回答道。在这件事情之上,将军足利义辉已经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民治丸用望月千代女的名义参赛。

这件事本身虽然不合规矩,但为父报仇,天生已是占了大义名分,为了防止那位坂上主膳见到浅野民治丸这个名字,有所警惕,早早溜之大吉,化名确实有其必要。

不过单单默许是一回事,主动插手去偏袒其中一方,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即便阿优对这位当代将军大人没有什么了解,却也曾经从旁人口中听说了不少与其有关的事迹,在她的印象中,对方乃是一位性格刚毅正直的人物,这等性情,哪怕是体谅同情民治丸的遭遇,又岂会因此无视公平,破坏规则?

更别提这场御前比武大会原本就是由将军大人一手操办,不管出于何种理由,按照常理考虑,都不太可能会自己拆自己的台才行。所以这么一想,便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是将军大人的传闻有误,要么就是……吉冈直贤有意误导。

仔细想来,他并未直接说明这封信是谁所写,只说是来自一个“坏朋友”的委托,但因为她事先已经从八寻口中得知了吉冈直贤与将军相识,此情此景之下,难免生出误解。

只是……

如果这纸条不是公方大人授意,又会是谁的手笔?

阿优突然微微一怔,脸上的表情变了几变,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而八寻仍是方才那一副淡淡的笑意。

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

人静,夜深,零落几点残星,明灭之间,一轮孤月高悬。

虽说时下没有什么娱乐项目,但京都好歹也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人口众多,最近又有更多的人涌了进来——有人的地方,就有买卖,这个道理可谓是放诸四海而皆准。

因此最近一段时间,即使入夜,京都也还是一片热闹,喝酒的、赌钱的、找游女的、或者单纯睡不着觉出来闲逛的,廉价胭脂的香气混合着酒菜的味道,弥漫在略显冰冷的秋风之中,几个醉汉提着油灯晃晃悠悠从身边走了过去。

吉冈直贤打着哈欠,把一只手放在衣襟里,混迹在人群里,晃晃悠悠地朝前走着。不知不觉,周边的行人与喧闹声越来越远,四周逐渐变得冷清下来。

他正要脚步一转,往旁边的小巷子里一钻,可下一步还没卖出去,蓦然一柄素枪从旁边伸了出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将他拦在了这条巷子的外面。

明晃晃的枪尖近在眼前,横过来的枪身之上,还映出了男人困意十足的表情。但下一秒,吉冈直贤非但没有被这一下给吓一大跳,甚至连迈出去的脚步都不曾有半点停顿,直接落了下去。

草鞋踏在地上的瞬间——

咔嚓!

陡然一声脆响,那杆素枪竟从中间断成了两截,而与其相对应的,吉冈直贤手中业已多出了一柄锋利的刀刃。他一步落下,微微抬了抬眼皮,望向旁边一脸骇然之色的持枪男人。

“你、你是在什么时候拔的刀……”

目光对上,那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讷讷地问着,脸上满是惊愕与畏惧。

吉冈直贤却没有说话,他好像压根懒得理会这个无名小卒一般,随手一挥,重新收刀入鞘,再超前走出几步,黑漆漆的巷弄深处,倏然亮起了一盏油灯。

油灯并不怎么明亮的光芒中,照出了一张有些阴鸷的脸庞。

那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身上穿着淡青色的和服,所用布料精致,显然价值不菲。不仅如此,小袖外面还罩着一件肩衣——这是武家的日常穿着。

“吉冈兄,你回来了……如何,有成功把信交到那个丫头手里吗?”

他操着一口浓重的东北腔调,语气有些急切。

吉冈直贤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只是把手一伸。

“什么意思?”男人眉头一皱。

“钱啊。”吉冈直贤理所当然地答道。

“所以我不是在问你,事情办得怎么样……”

“如果事情没办成,我会问你要钱么?”

没等那男人把话说完,吉冈直贤已经很不耐烦地打断道,“赶紧的,我没耐心在这儿陪你浪费时间,要么现在给钱,要么我现在回去告诉那个浅野家的丫头真相。”

“你……”

他这番话说得老大不客气,面相阴鸷的中年人听了之后,脸色有些不善,但看了看吉冈直贤腰间的刀,手握紧又松开了一下,似乎想要发怒,但最后还是忍了下来。只伸手往旁边一拿,拎起一个满满当当的钱袋子,丢了过来。

吉冈直贤随手接住,掂了几掂,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很好。”随即转身就要离开。

那中年人见状终于忍耐不住,大喝一声:“站住!你还没说事情的结果呢!”

“什么结果?”脚步一顿,吉冈直贤又有点无奈地回过头来,“我现在都已经拿了你的报酬了,还能有什么其他的结果……非要明知故问么?”

“我要听你亲口说。”中年人不依不饶。

“唉……好吧,我按照你的交代,把那封注解了其他武者情报的信件,交到了那个浅野家的丫头手里,对方看了一看,随即就高高兴兴地收下了——这样满意了么?”

“还不够。”中年人摇头,“我要你发誓。”

“发誓?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么?”吉冈直贤一脸无奈。

“有。”

“……好吧好吧。本人吉冈宪法,向满天神佛立誓,刚才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全无虚假,如有任何欺瞒,教我天打五雷轰,死无葬身之地——这样满意了么?”

等他懒洋洋地说完,中年人才冷哼了一声,“好,有了这句毒誓,我才敢信你说的话……你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