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07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莫非我很强……不不不,不能骄傲自信,比起师父和直虎大人我还差得远呢。但前几天……不不,肯定是我运气好,遇到的对手都特别弱,没错,就是这样,我才不厉害呢!”

少女正在心里反反复复自我拉扯,猛然一声巨响,不知道是什么乐器发出来的,直如晨钟暮鼓,响彻尘寰,周围原本隐隐的交谈声顿时一停,巨声过后,现场落针可闻。

紧接着才是一声高喝:“公方殿下驾到——”

哗啦啦一片响,那十几个通过了预选的武者也好,旁边的卫兵也好,一听见这声音,顿时齐齐跪伏了下来。只剩下民治丸一个没反应过来,愣愣地仍站在原地,像极了一棵大木桩子。

过得几秒,她才终于回过神来,目光一扫,急急忙忙想要跟着跪伏,却不小心一头撞在了地上:

“啊哟!”

四周无比安静的氛围,衬得这声悲鸣尤其响亮,尤其凄惨……

……

第二百三十一章 世界就是一个

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尤其是在这种封建社会更是如此。

按理来说,一介浪人当着幕府将军做出这等无礼之举,在那些正儿八经的老学究眼里,切腹自尽都算是轻的了——事实上,上座有好几个武士与公卿已经面露怒色,正待发难,旁边的卫兵也跟着握紧了枪矛……

眼看一场冲突爆发在即,陡然,一阵爽朗的笑声由远及近,在几个仆从的簇拥中,一位头戴乌帽子,身穿淡色直垂的男人大步走来,把手一挥,没有特别再说什么,底下的卫兵们却已领会了意思,纷纷放松下来。

能有这般号召力的,不用说,自然便是这场比武大会的主办者,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征夷大将军足利义辉。

见卫兵们不再绷紧精神,足利义辉轻笑了两声,又把视线转移到了其他数名头发花白的老臣身上,随意地摆了摆手:“好了好了,一个个的这么剑拔弩张作甚,不知道的还以为接下来是你们要登场比试呢。”

“但公方殿下,是这女人她方才……”其中一个老臣余怒未消,试图反驳道。

“我知道,我听到了。”

“那——”

“不过我且问你,这女子到底是犯了什么错,毕竟在我看来,她不过只是在行礼的时候,避别人多磕了一个头而已……虽说确实与礼不符,可如果仅仅因为这点小事就要大肆怪罪,岂不是显得我等心胸狭隘,一旦事情传出去后,更是会被天下人耻笑啊。”

这几句话语气与言辞皆不算激烈,却已教那老臣脸上露出一丝羞赧之色:“这……这确实是老臣欠考虑了,果然还是公方殿下想得周到。”

“好说好说。”

三言两语之间,一度紧张的气氛再度恢复平静,足利义辉最先入座,旁边包括细川藤孝在内的数位幕府近臣,也按照各自的官职接连坐了下来,只是将军身旁的位置,以及身后的房间却还是空的。

又过了一会,人来人走,合力搬了一扇金碧辉煌的屏风过来,隔开房间内外,又有近侍上前焚香、打扫,一连串没什么必要的繁琐工序过后,才有几道模模糊糊的人影来到,坐在了屏风的后方。

等对方坐稳了身子,这边的足利义辉率先站起,领着一众幕臣,郑重其事地向屏风背后的人影行礼:“参见陛下!”

“众卿平身罢。”屏风后的那人挥了挥扇子。

“谢陛下。”足利义辉又行了一礼,膝行而退,回到自己的位置重新坐下。

这一番做派下来,饶是庭院的这帮武人再怎么憨直,也知道屏风后面是怎么一回事了。就连民治丸都难得机灵了一回,赶忙收敛心思,免得一不小心再捅出什么篓子来。

她自然明白,要不是将军大人刚刚出言帮了自己一回,别的不说,一番折腾肯定是少不了的。心中自然有些感激,视线往上一瞥,却注意到足利义辉似乎也朝她这个方向望了一眼。

不过那视线马上就移开了。

“兵部。”

又一次看向自己身旁的空位,足利义辉微微皱起眉头,唤了一声。离他最近的细川藤孝立即回答道:”臣在。”

“三好修理人在何处,为何迟迟未至?若是只有我等也就罢了,总不能让陛下也一起久等吧。”他既没有抬高音量,也并未有意压低,一如平常的嗓音,清楚响起在这一方天地之间。

“这……臣之前已数次遣人前往询问,最后得知三好修理似乎不巧患了风寒,如今正卧病在床,不能前来,并言明待到痊愈之后。定然亲自前来,向公方殿下与陛下请罪。”

“这是修理大夫的原话?”

“正是。”

“又病了么……”

足利义辉微微皱了皱眉头,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叹了口气:“也罢,既然三好修理贵体有恙,确实也不能强求。稍后请曲直濑医师走一趟饭盛城,看看修理大夫的情况如何罢。”

“是。”

细川藤孝恭恭敬敬地回应道。

君臣两人这番交谈,听在普通人耳中或许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在意的,然而若是稍微敏锐一点的,则或多或少都能从中品出一点额外的东西,难免都有些心神不定,若有所思。

这一幕同样被坐在上方的足利义辉尽收眼底。

啪。

他面无表情地将折扇一合,拍在了掌心。

这仿佛一个信号,随着一阵清爽的金风吹过上空,负责支持的官员高声喊出双方选手的名称,这场万众期待已久的比武大会,也终于开始迈向真正的高潮——

“咦?”

见最开始的一场并没有轮到自己,民治丸便退到了一旁,一边望着场内腾挪闪躲、激烈交手的两名中年剑豪,一边尽力平缓心情,调整气息,尽量不让注意力停留在附近的某人身上。

那是一道无比熟悉,过去曾经无数次在她梦中出现过的身影,起初是一场又一场惊心动魄的噩梦,到得后来,逐渐又变成了手刃仇人,大快人心的美梦……

可梦终究是梦,无论她在梦中杀了对方多少次,也没办法影响到现实中的一丝一毫。

直到这一刻。

两柄竹刀在空中不断交错,虽然不是真刀,然则在真正的强者手中,莫说竹子做成的刀剑,哪怕仅仅是一截竹片,也同样足以杀敌制胜。

而此时能够从各处的预选场地中杀出重围,参与决赛的,即使还算不上当世顶尖,却也实打实是一等一的人物了。

毕竟预选赛的规则并不复杂,便是让一个会场里几十个人车轮战决斗,只有一直赢到最后的那个人,才有资格进到下一步。

这个规则虽然算不上多么公平公正,不过所谓武人,本就是要频繁面对各种以寡敌众,或是筋疲力尽的状况,常在战场,把生死都置之度外了,又岂会对这种小小的不公平有太多意见?

目光一扫,民治丸并没有找到上次那个醉醺醺名叫吉冈直贤的男人,以对方的实力,不应该连区区预选都过不去,是运气不好撞上硬茬了,又或者……

她的视线再度落在了坂上主膳身上。后者如有所觉,回过头来,也对着少女笑了笑。四目相对,谁也没有说话,民治丸的双手却不由攥得更紧了一些。

正好也在这时,空地之上,蓦然一声脆响,一声闷哼,决斗的其中一人好似终于被迎面一击打中,血从鼻子里不停涌出,身子也踉踉跄跄退了几步。

另一人趁机欺身而上,正要追击,可竹刀刚一举起,未及打出,电光石火之间,一只手忽然从下方伸出,握紧成拳,重重轰在了这人的肚子上!

他的对手原本就生得又高又壮,恍如一头毛茸茸的棕熊,此刻铆足了劲,一击来势汹汹,气势无朋,又恰好抓住了一个对手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关键时机,一拳过后,紧跟着又是一脚,直把人踹飞了出去,尘埃激荡中,跌倒在地!

不等他挣扎起身,那大汉早就几步追了过来,抡起竹刀,劈头盖脸就打。打着打着,似乎觉得这东西手感不够过瘾,索性随手丢开,改成了拳打脚踢……

“够了,够了!”

一连串的哀嚎声中,地上那人被打得满脸是血,眼看连骨头都断了几根,尽管旁边负责裁判事宜的官僚大声疾呼,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大汉打得兴起,竟把周遭的声音统统抛到了脑后,拳起脚落,鲜血飞溅,竟将他敞开的衣襟与胸膛都染成了红色。

眼看得地上那人的气息越来越弱,民治丸脸色一变,稍一迟疑,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就要上前阻止——可她第一步刚迈出去,坐在上方的另一个人却也同时站起身来。

那是一个肤色白净,文质彬彬,给人以儒生气息的中年人。

正是细川藤孝。

“好了,这可是在陛下御前,双方理应点到为止,岂能如此……”

口中淡淡地说着话,他一面竟还慢条斯理地穿上了草鞋。明明步子迈得很大,整个人却仍是一副不疾不徐的模样,几步来到那大汉身边,把手一拍,按在了那大汉肩膀上。

“啰嗦!”

可能是血气彻底激发了对方的凶性,大汉一声怒吼,非但不停手,更是打红了眼,一感觉背后有人阻挡,直接反手一击打了过来!

“……咄咄逼人。”

但下一刻,细川藤孝只把手一抬,五指张开,看似没用多少力气,便轻飘飘地接住了他这势大力沉的一记肘击。

不仅如此,大汉表情一变再变,显然正在铆足了劲想要把手臂抽回去,然而最后就连吃奶的劲都用上了,那胳膊依旧被细川藤孝牢牢握住,一丁点都动弹不得。

“一介莽夫,难堪重任……可惜了。”

话音一落,细川藤孝倏然放手,那大汉猝不及防,跌跌撞撞冲出去两三步,没等身子站稳,又被前者一把揪住衣领,一拦一丢,像丢麻袋似地抛出场外,自然有卫兵上来,拿枪架住,把这个莽汉拖了下去。

而细川藤孝脸不红,气不喘,好像什么也没做似的,先蹲下来检查了一下地上那人的状况,另一个对手被狠狠殴打了一顿,此时早已昏死过去,满面是血,倒是还有呼吸。

片刻之后,有人搬来了一张临时做成的担架,快手快脚地把他也带了下去,像这种众所瞩目的重大场合,自然是会找医师过来帮忙急救治疗的……当然,被这么痛殴了一顿之后还能不能安然活下来,就端看对方的命硬不硬了。

民治丸则是看得咂舌不已,没想到一个看上去普通书生模样的男人,居然也有这般身手与怪力。她忽然又想起之前在宿屋偶然听人聊起的一件趣事:

据说那是在两三年前,有一头牛不知为何突然发起了疯,在大街上横冲直撞,眼看异常惨祸即将酿成,却有一个白净书生模样的男人主动上前,用两手抓住了牛角,不费什么力气就停住了牛的冲撞,随后更一用力,把整头牛掼在了地上。

当时目击到这件事的人不多,口口相传之间,难免会让事情的可信度变低,因此民治丸起初本来也是当一个乐子来听,半信半疑,结果如今一看……

当时的那个书生,十有八九便是这位细川兵部了。

不愧是鼎鼎有名的剑豪将军,麾下也是藏龙卧虎啊……

一场实打实的开门“红”——血也是红的——虽然让气氛有些混乱,可那拳拳到肉的激烈场面,以及空气中弥漫开来的血腥味,也令在场其余的武者都有点跃跃欲试。

反倒是高处那些衣冠楚楚的公卿们一个个都皱紧了眉毛,拿扇子掩住口鼻,交头接耳,虽说只露出了半张脸,依旧能看出满满的不悦之色。

“好……好!那么接下来,就是第二场比试!念到名字的人,立刻上前!”那位裁判的官员看着边缘地上那一摊血渍,暗暗吞了一口唾沫,又佯装镇定地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嗓门宣布道。

但民治丸看了看四周,猛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一直忽略了某个问题。

这场比武大会一共准备了八个预选场地,最后脱颖而出的胜利者就能前来参与决赛,换句话说……此时在这里的应该有也只有八个人才对。

问题她视线一望,现场的参赛者明显有十几个之多。

多出来的那些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刚刚浮现,便立即有了答案:

随着那裁判高声呼喊名字,两个长相相似、体格也如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男人一跃而出,一左一右,在场内站定,向着高处的将军与天皇等人行了一礼。

“哦?怎么有两个人?”足利义辉似乎微微一怔。

“回禀公方大人。”

其中一人回答道,“我兄弟两人从小到大,向来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同吃共住,习武亦然。这一身本事,离了对方便无法发挥十之一二,是以无论对上什么样的对手,独自一人也好,千军万马也罢,我们皆是兄弟二人应对!虽然知道这与规矩不符,还是恳请公方大人允准!”

“这……”将军大人又把折扇在手心上拍了两拍,沉思片刻,终于叹了口气,“也好,既然如此,那便允你们了。”

“多谢公方大人!”两兄弟闻言大喜,互相对视一眼,俱是如卸重负。

他们自己也明白,博这一着其实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万一惹得将军或者其他人不悦,动辄砍头都没什么怨言可说。

但他们之所以敢这么做,乃是因为听说时下的这位将军求贤若渴,甚至有些不拘一格,抱着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心态,想着不如拼上一拼,如今一看,果然是赌对了。

何况他们并没有说谎,两兄弟确实是从小就开始习练一套合击之术,虽然单独拎出来一个,也是实力不俗,可唯有两人联手才能发挥出十成效果。也正是靠着这一手合击本领,他们才从预选中杀了出来,来到此地。

料想其他人应该也不在话下才对——

谁知喜悦的感情刚刚浮现,还没等落到实处,两兄弟紧接着就看到对面齐刷刷上来了三个人,长相相近,体格相仿,肩阔膀圆,带着一身久经沙场的气息,一看就知道三人皆是老手。

“这这这……”

心中陡然用上了一股不好的预感,两兄弟不约而同扭过头去,看向上座的足利义辉:“公方大人,这不公平!”

“有什么不公平的!”

对面的三人竟是同时开口,“我兄弟三人从小到大,向来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同吃共住,习武亦然。这一身本事,离了对方便无法发挥十之一二,是以无论对上什么样的对手,独自一人也好,千军万马也罢,我们皆是兄弟三人应对!虽然知道这与规矩不符,还是恳请公方大人允准!”

几乎一模一样的话语,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和从别人口中道出,又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

看着底下那哭丧着脸的两兄弟,足利义辉面色不变,挥了挥手中扇子:

“——准了。”

……

第二百三十二章 御前比武,真剑胜负

狭路相逢勇者胜。然而当双方都很勇的时候,数量上的差距,就成了决定战局的关键。

那对兄弟确实如他们所说的一样,一套合击之术练得精湛无比,互相背靠着背,恍如一个人凭空生出了两颗脑袋,四条手臂,挥舞如轮转,就连彼此的兵器也能随心所欲抛接变幻。

倘若他们面对的敌人只有孤零零一个人,又或者是一帮乌合之众的话,恐怕用不着多久,便会在这令人眼花缭乱的招数中失了方寸,败下阵来。

只可惜好巧不巧,这两兄弟如今的对手,同样也是浸淫此道多年,而且论人数还比他们多了一个,在彼此实力拉不开差距的情况下,输赢自然毫无悬念——

对阵了数刻,原本配合紧密的兄弟两人终于被对手找准机会分开,其中一人暂时被拦了下来,另一人则是双拳不敌四手,眨眼之间便被打翻在地。

胜负顿时明朗。

而虽说这场比斗在民治丸看来可谓是平平无奇,乏善可陈,顶多只是觉得这两兄弟的一身本领,与远江左右卫门修习的大浮流颇为近似,也不知道是单纯的巧合,又或者双方当真有着某种渊源。

然则与左卫门右卫门的大浮流真传相比,这对兄弟则又显得有些照猫画虎,小巫见大巫了。

民治丸平时就没少与那两人切磋练习,此刻自然看不上这种水平较低的切磋,要不是顾及到将军与天皇还在上头,她简直都要忍不住打上一个哈欠了。

但我之砒霜,彼之蜜糖,少女游目四顾,发现其他几位武者大抵也都是与她差不多的神情,一个两个兴趣缺缺,上座的足利义辉与细川藤孝同样如此。

反倒是那些不通武艺的文官公卿看得眉飞色舞,兴奋异常,估计是平时都要顾及颜面,或者为生计奔波,很少有机会能看到这么热热闹闹的“表演”——尤其不见血这一点是更好的。

毕竟不管心里头怎么想,起码在表面上大家皆是比较虔诚爱护小动物的佛教徒,杀生乃是重罪不说,便是令人受伤见血,也是有违慈悲法门,能免则免的。

因此一场足够精彩,又不至于伤害人命的比武切磋,在他们眼中简直就是风雅之极,值得为之大书特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