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她只紧紧盯视着那近在咫尺的一点刀尖。
仿佛凝视着死亡本身。
过去种种,二十年的人生里,这是民治丸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与当年不同,再没有一个莫名其妙的神明会在她遇到危险时夺走身躯,出手相助,天下之大,唯有她孤零零一个人,一把刀。
刀仍收在鞘里,锋芒未现。
但……那又如何?
一切好似都在飞快地往后退去,终于连时间本身也变得无比漫长,她吸了一口气,又将其吐出,同时慢慢松开了握住刀鞘的左手,转而往后一退,握住了刀柄。
坂上主膳的三尺刀锋,堪堪已来到身前——
可她的刀,有五尺。
就像过去无数次练习时那样,民治丸只是遵循着身体的感觉,自然而然扬起了长刀,又理所当然地落了下去。仅此而已。
与其说是她往前挥出了这一击,在旁人的眼中,倒更像是那柄连鞘的大刀自己跳了起来,而落下的瞬间,那刀鞘正好砸在了坂上主膳的头顶……
啪!
一声闷响,如击败革,原本势在必得的一刀顿时泄了气,从锋芒毕露变作了一口废铁,而它的主人也跟着站定脚步,摇晃了一下,又是一下。
秋日的天空,总是格外开阔,几朵白云之间,有鸟儿展翅飞了过去。
民治丸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一度迫近到极致的杀机,此时竟消失得无影无踪,第一眼她甚至没能看见坂上主膳的身影,要等到第二眼往地上看去时,才发现对方正扑倒在地,红的白的,血混着脑浆流进土壤之中。
他的头顶被大太刀击中,头骨碎成了小沙粒。
“……”
长达十数年的仇恨,长达十数年的坚持,数千上万个日日夜夜积攒在心头的那一把怒火恨火,在望见面前这一具尸体的瞬间,仿佛一下子都不见了。
少女只感到心中空落落的,一时间竟然忘了身在何地,忘了旁边还有一位幕府将军在,只愣愣地站在那儿,眨了眨眼,又仰起脸来,望向空中的某一朵白云。
不知道为什么,这朵白云在她看起来莫名有点像是饭团。说到饭团,她又想起今天早上因为师父说什么吃太饱剧烈运动会得什么阑尾炎之类的,不仅没让她吃饱饭,甚至饭碗里的份量比平时还更少了一点。
“师父!我有可能今天就死掉了哦,你就不能让我痛痛快快吃顿饱饭吗!”
即使这样大声抗议,也依旧被某人用拐杖敲着脑袋,强行镇压了下去:“等回来再吃。”
“要是我回不来了怎么办!”
“那就等你下辈子再吃。”
“师父你这个……这个没血没泪的坏蛋!”
明明这几句交谈与玩笑不过是几个时辰前的事情,回想起来,却莫名有一种过了很久的感觉。民治丸抬着头,看着那片云朵越飘越远,忍不住小声咕哝:
“好饿啊……”
话音未落。
她的肚子也跟着咕噜噜叫了起来。
……
第二百三十四章 杞人之忧
仇恨是一把双刃剑。
当一个人失去了生命中某些重要的事物,乃至于原本的生活一夕倾毁,有些人会因此变得一蹶不振,了无生趣,也有人会依靠着对罪魁祸首的仇恨,一路坚强地走下去。
然而凡是有利有弊,这份冤仇未报还好,一旦如愿以偿,心中支撑偌久的大梁随即崩塌,很多人便会在这一步感到茫然,甚至对于整个世界与接下来的日子统统失去希望,沦为行尸走肉,或者更差。
八寻曾经有一段时间很担心民治丸最后也会变成这样。毕竟在所有人看来,少女至今为止的人生,尤其是父母双双离世后的十数年,过得实在是相当辛苦。
尽管不知道为什么在经历过了这些之后,民治丸依旧能拥有像现在这副大咧咧的乐天性子,但将心比心,八寻自问要是当年没有掉落悬崖碰巧被果心居士捡回家,而是一开始在外漂泊流浪,哪怕最终侥幸不死,大概也会走上一条与现在截然不同的道路。
她是如此,民治丸呢?在那份无忧无虑的表面之下,是否还有着另一个性格迥异的少女,舔舐着伤口,怀抱着恨火,宛如溺水之人紧紧攥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将复仇当成了人生的最大目标?
这件事本身或许没什么问题,可问题在于,区区一根稻草,其实是救不了命的。
相比之下,她却是从来不曾怀疑过民治丸会不会输给那个坂上主膳。正所谓知子莫如父,且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说法,两人相处时间虽说不短,不过朝夕相处,刀剑相交,对于民治丸究竟有多少斤两,八寻自是心知肚明。
而她此前也找了个时间,悄悄瞒着身边其他人,用丢石头的方式试探了一番坂上主膳,得出结论,对方的真实实力约莫是有舞衣七到八成水准,说差其实也不差,但距离她所认知的一流高手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
什么出羽的冢原卜传,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民治丸要是能输给这种层次的对手,无非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是她自己掉链子,要么就是对方耍什么阴招。
前者的话,八寻确实有着重留意了一番,包括这段时间督促民治丸早睡早起,减少训练免得肌肉酸痛或者不小心扭伤云云,就连比赛当天的饭食都减了一点,免得对方吃太多到时上阵闹脑子疼——别怀疑,民治丸是真的能干出这种事来,而且这个时代又没有相关的科普,没有这方面的知识也不足为奇。
至于后者,对于坂上主膳可能动用的阴损招数,八寻却并没有怎么设法应对,甚至连提醒都没提醒一句。
“所以……八寻姑娘你早就猜到他们会对浅野姑娘的佩刀动手脚?”
“对。”
“但你却没有提醒浅野姑娘……就真不怕她因此命丧当场?”
“拔不出鞘就杀不了人,刀剑岂是如此不便之物?”
“哈哈,有道理。”
京都街道之上,一间开在路边的寻常茶屋,空气中弥漫着茶与点心的香味。八寻抱着拐杖,坐在一张长凳上,正用双手捧着一碗半凉不凉的茶水,慢条斯理地喝着。
这张长凳只有她一个人坐着,隔壁的凳子上,却还坐了一个穿着随意,有些邋里邋遢的男人。对方没有喝茶,而是叼着一串吃剩小半的团子,视线透过头顶店家用来遮阳的红伞,悠然望向天空。
两人互相背对而坐,说话的声音也并不响亮,在距离稍远的人眼中,仿佛就只是两个碰巧坐得有些近的陌生人,彼此之间互不相识。
听见对方的笑声,八寻又浅浅喝了一口茶,脸上也露出了一个微笑:“而且实际上,民治不是也轻轻松松,一刀就解决掉了那个徒有其名的家伙么?”
“是啊,你家徒弟这回算是名动京师……虽然她因为使用别人名字参赛,违背了规矩,在击杀了坂上主膳之后便主动退出大会,但光是这一场胜负,便足以让京都的百姓们津津乐道聊上好几个月,不,应该是好几年才对。”
那男人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又笑了起来,“哈,好像还有不少人觉得,要是你家徒弟没有中途退出,这场御前比武的剑士组魁首,可能还轮不到那个钟卷自斋呢——八寻姑娘,你怎么看?”
“这件事情……钟卷自斋乃越前富田势源大人的得意高足,尽得中条流真义,民治年纪轻轻,才疏学浅,又岂会是他的对手?”
“哎,谦虚虽是好事,过分的谦虚就没意思了。”
“这一点上吉冈大人您可没资格说别人。倘若吉冈大人您能拿出全力,莫说民治,只怕就连那位钟卷自斋大人也不一定是对手,这剑士之首的荣耀,指不定花落谁家呢。”
“八寻姑娘,我觉得自己应该没有招惹到你吧?”
“当然。”
“那又为何要如此捧杀在下……言过其实,令人惶恐,惶恐啊。”
“既然吉冈大人不喜,小女子不说便是……呼呼。正好,时间也差不多了。”
“是啊,不枉咱们坐在这里干聊了这么久,总算把藏在暗处的那帮阴沟老鼠钓了出来。”
吉冈直贤一声冷笑,依旧抬着头,只用眼角余光觑向一旁的小巷子,那里正有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缩进阴影里,探头探脑地看向这边。
“我认得那小子,是上次跟在坂上主膳身边的人,估摸着应该是他的心腹……真是的,明明主人都死掉了,早点乖乖作鸟兽散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非得藏在暗处折腾些有的没的,搞得大家都不自在,真是罪大恶极。”
他啧啧有声地感慨道。
或许在很多人的心目中——比如某位刚刚大仇得报的少女——随着坂上主膳脑袋迸裂,惨死当场,整件事情便也顺理成章地画上了句点,然而现实往往没有这么简单。
坂上主膳本身的武艺不算拔尖,却能实打实坐稳一个“出羽国大剑豪”的名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人与冢原土佐守卜传相提并论。这其中固然有一部分原因是冢原老爷子懒得理会这种跳梁小丑,然而真要说出来,能把这样一个很容易被戳破的谎话维系多年,某种意义上也代表了他的能耐。
人的名,树的影,凭借着这层“金身”,他在最上家可谓是颇受重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多年以来,身边自然而然聚集了不少攀炎附势之徒,想要借着这棵大树好乘凉。而来到京都之后,亦是施展手腕,在短期内交好拉拢了一批地头蛇与三教九流的浪人,用来做一些坂上主膳不方便亲自动手的事情。
毕竟像他这样赫赫有名的剑豪,肯定是不屑做什么威逼利诱之事的。
可如今坂上主膳不仅死了,还是当着幕府将军大人的面,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拿着一柄大太刀,甚至连刀都没出鞘,就那么一挥之间,像敲甜瓜一样“啪”的一下,直接就把坂上的脑袋敲得稀碎。
除此之外,他曾经干过的“好事”也被揭发了出来——虽说在时下人们的价值观里,两个人面对面拔刀互砍没什么问题,可你趁着夜色偷袭的话,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可绝对不是什么光彩的举动。
而众所周知,死人是没办法给自己辩驳的,如今就连足利义辉都接受和认同了浅野民治丸的说法,其他人就算想要替坂上主膳翻案,也是无法可想。可乘凉的大树说塌就塌,底下四散而去的猢狲们,却难免心存怨恨。其中倒也不乏真正仰慕尊敬坂上主膳的人,一心想着杀死民治丸,替对方报仇雪恨。
所谓冤冤相报,宁有穷期,讲的便是这个道理。
人总是有亲属有朋友的,你杀了他,他的亲友便要来报仇,假如成功杀了你,你这边的好友亲朋同样不会善罢甘休——要解开这个仇恨的循环,大抵只有两个办法。
或者是其中一方主动选择放下,或者……
“你家徒弟的成名之战结束没几天,坂上主膳的徒子徒孙们就来了我的道场,说是想请我出手,为坂上报仇……我表面上是答应了下来,不过连着几天什么也不做,心里知道他们肯定会产生怀疑,这才按照咱们之前约好的那样,过来找八寻姑娘你聊天。”
“虽然小女子目不能视,但想来那位盯梢的朋友此时应该是一副咬牙切齿的神情罢?”八寻微笑道。
“哈哈,正是,估计是以为我背叛了他们,偷偷跑过来跟你通风报信,指不定现在正在心里怎么骂我呢。”
吉冈直贤也是一笑,“接下来也还是按照咱们商量好的来,我去找人散布消息,就说浅野姑娘得知自己被人盯上了性命,十分惶恐,打算连夜逃跑,这样一来——”
“那些想要替坂上主膳报仇,或者单纯只是盯上了民治性命,想要借此扬名的家伙,就会同时聚集到一个地方……”
“别怪我啰嗦,浅野姑娘这次风头出尽,想要她命的人可是多不胜数。”
“听这意思,莫非吉冈大人有意出手相助?”
“哎,相助可以,出手免谈,我的小命只有一条,还要留着跟家里那个黄脸婆慢慢过日子呢,可不能随随便便丢掉了。”一听要自己出手,吉冈直贤顿时把脑袋摇得如拨浪鼓一般。
听出他的心思十分坚决,八寻便也不再劝说,只笑着叹了口气:“那真是太可惜了。”
“不可惜,不可惜,八寻姑娘你的本事我是听过见过的,对面人数再多那也是一帮乌合之众,歪瓜裂枣,三招两式就能解决,哪里用得着我这个成事不足的三脚猫本领上去助阵。”
吉冈直贤摇了摇头,“不过我的意思是,你就真不把这件事跟浅野姑娘说一声?以她的身手,就算以寡敌众,应该也不至于拖你的后脚吧。”
“还是算了。”
八寻脸上的微笑不变,话音却很坚决,“她刚刚了却完心头的一桩大事,正需要时间慢慢体会,不该为这些细枝末节的琐碎小事分心。何况……帮忙收拾徒弟惹出来的麻烦,不也是身为师父的责任么?”
“哈,几百年前姑且不说,如今这个礼崩乐坏的世道,这么负责的师父怕是独此一家,只有八寻姑娘你一个了。啧啧,真是羡慕浅野姑娘。”
“……吉冈大人,我等还是平辈论交比较好。”
“喂,羡慕归羡慕,我没想过要拜你为师好吧!而且你怎么还嫌弃上了!”
转头瞪了这边的盲女一眼,吉冈直贤终于咽下了那最后半颗团子,一下站了起来。隔壁巷口监视的人影顿时又缩了回去。
他就像没有发现一样,拿起斗笠,也不再向八寻打招呼什么的,直接大步离开了。感受着小巷子里的气息随后也跟着消失不见,八寻坐在原处,又慢慢地喝了一口茶水。
茶已经凉了。
“还是阿永的茶比较好喝……”
她小声嘀咕着,放下茶碗,摆下了一文铜钱,起身走人。
在京都住了一段时间,周围的路况皆已熟悉,已经不用看也知道怎么回去了,此时拐杖“笃笃”敲打,脚步不疾不徐,悠然而行,到了她们一行暂时落脚的寺庙下方,隔着一段长长的楼梯,已经听见了一阵浅浅的鼾声。
握杖的手微微一顿,八寻嘴角轻轻翘起,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又一级一级,缓缓爬上台阶,来到中途,倏然又停了下来。
耳边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伴随着几道故意放轻的脚步与呼吸,让她隐约能在脑海中勾勒出这样的一幕:
山门面前,落叶随秋风翩翩起舞,民治丸正抱着她那柄大太刀,坐在一棵树下呼呼大睡,嘴角可能还沾了几点饭粒,一旁,在初芽与阿优的鼓励之下,小澪正努力拎着一件对她来说可能有点太大了的衣衫,踩着摇摇晃晃的步伐,要去给睡着了的“民姐”多盖一件衣服——
“呀!”
可惜走到一半,不知道是被石子还是被那件衣服给绊到了,小澪一声惊呼,整个人不由自主往前扑了出去,后面两个不懂武艺的人也跟着惊叫起来,一边急急忙忙想要赶上前,但第一步刚迈出去,澪已经一头撞进了另一个柔软的怀抱。
“……澪?还有初芽和阿优……”
民治丸打了个哈欠,好像是被这接连的三声惊叫给吵醒了过来,低头看着突然“袭击”而来的女孩儿,依旧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眨了眨眼,又揉了几下,这才彻底恢复清醒。
下一刻,她猛地一个激灵:“等等,我怎么睡着了……不对,师、师父人呢!”
“八寻姐姐人在外面呢,说是今天天气不错,出去溜达几圈,怎么啦?”初芽回答完了她的问题,又好奇地反问道。
听见这句话,民治丸整个人顿时松了口气:“不在就好,不在就好……”
“民姐,你系不系惹妈妈生气了?”
澪依旧趴在她的怀里,看着少女的神情变化,奶声奶气地问道。
“惹师父生气?没,没有啊。”
民治丸没什么底气地应了一句,随后把女孩儿抱了起来,放到旁边,自己也骨碌一下从地上翻起身,盘腿而坐,手抓着脚踝,一如既往的不倒翁坐姿。
一边前后摇晃着,一边摆出了认真的表情,“对了,说到这个,正好趁着师父不在,我想听一听你们的意见——你们觉不觉得师父她最近这几天有点奇奇怪怪的?”
“奇奇怪怪?”初芽与阿优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没理解这个意思。
倒是澪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小脑瓜:“妈妈一几都很奇怪!所以不奇怪!”
“……”
“……”
童言无忌,最是戳心。民治丸努力绷着一张脸,让自己别笑起来:“我说的不是这个问题,而是这几天……对了,就是我参加完御前比武,杀了坂上主膳那个老东西回来之后,师父好像就变得特别……在意我,老是能感觉到她的视线!”
“八寻姐姐眼睛一直是闭着的,哪有什么视线啦。”初芽在旁边吐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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