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10章

“哎呀，领会精神嘛！反正就是差不多的意思，虽然师父平时也很关心我，但也没有关心到这种地步！吃饭也好，练剑也好，发呆也好，跟你们或者跟阿犬殿下一起玩的时候也好，感觉师父的注意力好像总是在我身上，问她她又说没这么一回事，搞得我就是特别——特——别的别扭！”

民治丸有意拉长了声音，三番几次强调道。

“会不会是你多心了？”阿优问。

“不可能！”少女斩钉截铁。

“那……”初芽想了想，“会不会是你这次轻轻松松把仇人斩于刀下，八寻姐姐觉得很高兴，想要夸你几句，但是一下子又抹不开面子……不，这个也不可能。”

话音未落，她已经自己否定了，“要是兄长也就罢了，八寻姐姐三天两头撒酒疯，平时没喝酒的时候也是那副模样，根本不可能会抹不开面子……奇怪，这样的话，到底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为虾么呢？”

三个半大不大，一个牙牙学语，合计四个孩子在树下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我看你，一时半会竟都想不出什么的解释来。

而在半山腰的位置，将方才几人的这一段交谈尽数听在耳中，八寻沉默了片刻，摇一摇头，不禁有些好笑。仇恨是一把双刃剑，她一度还担心民治丸大仇得报之后，整个人会从此失去目标，变得浑浑噩噩，甚至更加糟糕……

即使少女这几天的表现与平时并没有什么区别，然而在内心深处，八寻仍旧带着一丝隐忧，害怕这不过是民治丸做出的表象，这位看似性格乐天无忧无虑的大姑娘，其实有着脆弱纤细的一面。

但现在看来，这不过是杞人之忧。

民治丸表现得乐天达观，纯粹是因为她本来就是这么一副傻乎乎乐呵呵的性子罢了，而且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她也远比八寻以为的更加坚强，更加聪慧。

“呼呼……是我太小看她了。”

八寻用拐杖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自嘲地笑了一声。关心则乱，这句话哪怕是对于某位两世为人的穿越者同样适用。

“话说回来……”

总感觉大家对她的评价有点微妙的奇怪，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某人对此毫无头绪。

……

第二百三十五章 后患有穷

京都郊外，流霞满天。

越过一座被当地人叫做前坂的小山丘，前方便是一片平缓的原野，临近沼泽，似乎有人生起了火堆，朦胧的傍晚景象中，有褐色的烟随风飘向天空。

好些人围着火堆，或站或坐，拢共二三十人，大都是邋里邋遢的浪人打扮，面相凶狠，满身酒气，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其中只有两个人比较特别：一个虽然模样并不好看，但身上的衣衫还算整齐，气质也足以将他与周遭这帮浪人区别开来，却是之前跟在坂上主膳身旁的那位持枪随从。

此时他有意站得离火堆远一些，让火光不至于照亮脸上略显阴沉的神色，一边频频回头看向京都的方位，一边又不时小心翼翼地瞥向旁边另一道鹤立鸡群的身影。

那是一个眼神有些锐利的中年男人，身材不高不矮，手臂却要比常人更长一点，腰间插着一长一短两柄佩刀，头发也一丝不苟地梳成了发髻，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宛如一柄出鞘的利刀，寒光四射。

如果有关注那场御前比武大会的，或许就能够一眼认出这位特征明显的男子，正是之前从八场预选赛中脱颖而出，最后却在将军面前败给了中条流钟卷自斋的四国剑客。

他名唤相川九兵卫，土佐人氏，自幼便展现出了不凡的武道天赋，拜当地一名小有名气的剑客为师，潜心学习多年，自认为已经练成了一身不凡本领，这才收拾行装，开始巡游各国。

一心想着要像当年的冢原卜传一般，立下赫赫威名，名震天下，如此不至于辜负自己这多年来的勤学苦练。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本来是打算前往柳生谷，与那位名响五畿的柳生宗严做上一场，却在半途听说了将军要举行御前比武的消息。

这对相川九兵卫来说可谓是天赐良机，仿佛是老天爷也不忍见他这块良才美玉就此埋没，特意赶在这个时候丢了一块香喷喷的馅饼下来——君不见冢原卜传当年也是在这种比武中斩获优胜，才被当时的霸主大内义兴看中，好吃好喝供着一连当了好几年的门客。

虽然如今的足利幕府早已衰败，但再怎么样，起码也还是明面的天下共主，只要能在这场比武中斩关过将拿下第一名，之后不用说自然是一片坦途……何况就算不给将军效力，只要能把自己的名声打出来，以如今这天下大乱，兵燹连连的状况，还怕没有大名愿意招他当家臣么？

心中想着这些，九兵卫只感大好前途近在眼前，兴奋了好几天都没怎么合眼。

加上京都之繁华，亦非土佐这种乡下地方能比，他来到京城不久，便被各种各样的美人艺伎勾走了心思，不知不觉间，出门时准备的盘缠早就花得一文不剩。

若不是碰巧撞上了某位好心人，解囊相助，九兵卫甚至连报名的费用都拿不出来，就要这样抱着一身精湛的武艺，与大好的功名、泼天的富贵错肩而过了。

那位好心人，便是坂上主膳。

正如大部分土佐，或者说乡下人一样，九兵卫的性格说好听点是一板一眼，要是往不客气的方向说，就是呆板不知变通，只知道受人滴水之恩，便要涌泉相报，更何况是这种人生命运的重要转折点。

心中自然是万分感激，一来二去，便与坂上主膳成了推心置腹，无话不谈的好友——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奈何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本以为这场比武大会将成为他飞黄腾达的起点，谁知来到决赛，却是一头撞上了钟卷自斋。

那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决斗，九兵卫虽然败了，也是败得心服口服，又见到与自己一见如故的坂上主膳横死当场，一时心灰意冷，回到落脚的宿屋之后，便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再去他处历练。

可他还未来得及出发，当天夜里，坂上主膳的这位随从已找上门来，一番慷慨激昂，句句皆是白天时那个名叫浅野民治丸的女子偷偷用了奸诈诡计，这才得以杀死了坂上主膳。

“此话当真？”九兵卫起初只是半信半疑，毕竟他也是亲历者，当时两人不过交手了一招，兔起鹘落之间，生死分明，其中并不像是存在着什么诡计阴谋。

可那随从说得实在是太过言之凿凿，又与其他人一同，拿出了好些证据，渐渐的，九兵卫竟也被他们给说服了，心想朋友一场，坂上主膳死是死了，却总不能让那个杀人凶手逍遥度日。

“她会来吗？”

心中转动着这些念头，他的视线则是下意识追着那一缕缕升起的烟雾，一边开口问道。

过了大约小半分钟，一旁的那个随从好似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问他的，忍不住“啊”了一声，又道：“相川大人，您刚刚说什么来着？”

“我是问……那个叫浅野民治丸的女人，真的会来吗？”

“这……应该会来吧。”

“应该？”

“不不不，不是应该，是肯定，肯定会来！”

那随从咽了一口唾沫，赶忙改口，“我可是亲眼看到吉冈宪法——就是那个吉冈流道场的主人——跟浅野民治丸的其中一个同伴，就是那个女瞎子偷偷摸摸说了半天话，欲掩弥彰，肯定是跑去通风报信了！”

“接着我又想办法找人打听了一番，终于确定浅野民治丸是知道了我们这边的计划，担心小命不保，准备抛下其他同伴，连夜逃跑，而且肯定会经过这里……千真万确，绝无半句虚言！”

他赌咒发誓了半天，又搓着双手，露出一脸谄媚的笑容，“那女的年纪不大，本事不小，只有我们说不定还会被她逃跑了，到时还得靠相川大人您出手把她给拦下来。”

“交给我吧。”

相川九兵卫一口答应了下来，“坂上兄以真心待我，如今他既身死，我自然不能让他死不瞑目……但浅野民治丸在将军御前所说的那些话，他父亲被偷袭杀害的事情，全是假的吗？”

“当然！您也知道坂上大人是什么性格，又怎么可能会干出这种卑鄙的行径。当初本来只是一场公平对决，只是那女人见父亲死了，心怀恨意，才趁着这个机会试图颠倒黑白，给坂上大人泼脏水，真是可恶至极！”

那随从咬牙切齿地骂道。

“若是如此，此女确实可恨。”

九兵卫点了点头，但紧接着又皱起眉毛，扫了一眼四周聚集起来的浪人们。

尽管互相素不相识，但他只靠外表，也知道这些人多半不是什么好东西，同时对于自己居然要与这帮货色联手对付一个小姑娘，内心或多或少有些不屑与抗拒。

大概是看出了他的心思，那随从又谄笑道：“相川大人不必在意那边，他们也只是受过坂上大人的恩惠，听说了我们要做的事情之后，自告奋勇前来帮忙的……当然，我知道以相川大人您的实力，一个人就足以拿下那个女的，可他们这终究是一番好意，小的实在也不好拒绝……”

他话音恳切，九兵卫转念一想，便也接受了这个理由。只是那边隐隐约约的臭味还是让他有些不悦，按了按腰间的刀柄，扭头走到旁边，距离篝火又更远了一点，站在阴影之中，依旧紧紧注视着京都的方向。

而那随从又悄悄打量了一会，确认对方没有离开的打算，这才暗暗松了口气。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真是好骗——他保持着脸上的笑容，一面却又暗自不屑。

坂上主膳自然不是相川九兵卫认为的那种人，而此时群聚于此的浪人们，也不可能是什么“自告奋勇前来帮忙”。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能够召集到这帮人的，当然只有一致的利益。

有人单纯是收了钱财，有人则是想要通过杀死最近声名鹊起的浅野民治丸扬名立万，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这随从是奔走牵线了好几天，才把他们聚集到了一起。

他跟在坂上主膳身边已经很多年了，本来靠着对方的提携与庇护，无论在出羽当地还是其他地方都能吃香喝辣，日子过得逍遥快活，可如今坂上主膳一死，他的未来也随之变得黯淡无光。

不仅升官发财成了泡影，过去得罪过的那些人，可想而知绝不会放过这样一个落井下石的良机。

有些人活着，但其实已经死了——然而即便是死，也不能让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那个叫浅野民治丸的女人好过了！抱着这份同归于尽的决心，这随从费尽心思策划了今天的一场大戏，只想把这帮因被利益吸引过来的浪人，以及愚蠢的相川九兵卫当成棋子，一报心中仇恨。

男人小小的眼睛里映着篝火，其中闪烁着怨毒的光芒。

但正是这个时候，突然有人从另一个方向飞奔而来，却是他们之前以防万一，想着民治丸可能会偷偷从其他道路溜走，特意派了几个人去不同的路道守着。此刻过来的这人便是其中之一。

随着他的距离越近，越来越多的人反应过来，包括相川九兵卫在内，好几道视线都落在了来人身上。浪人们彼此望了几眼，有个看上去像是头领的家伙大步走了过来，粗声粗气地开口问道：“怎么了，难道是那女人真的绕去另一条路了？”

“不、不是。”因为来得太急，那人一边说话一边还在大口喘气，声音也因此断断续续的，听得人颇为不耐。

那为首的浪人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火爆性子，两三步走上前去，一把扯住了对方衣领，喝问道：“如果没遇到浅野民治丸，你又干什么着急跑回来！”

“是、是……”

“是什么是！”

“虽然没有遇到浅野民、民治丸，但从另一边来了几个怪、怪人……”

“怪人？”

那人点头如捣蒜，为首的浪人冷哼一声，放开了手，让对方一屁股坐倒在地。

后者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按着喉咙，又喘了几口气，终于稍微缓过神来，慌忙站起身来，回答道：“是……是这样的，我们本来是按照吩咐，分开在几条小路站岗值守，防止浅野民治丸那女人趁我们不备，从其他地方逃走……可、可我们没有见到正主，却撞见了几个外表奇怪的人……”

也许是不是受到了惊吓的缘故，他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为首的浪人追问半天，也只知道他们好像是遇上了几个怪人，而且双方不知道为什么发生了冲突，这才急着赶回来搬救兵。

“对面有多少人？”

“四、四个。”

“四个？”为首的浪人表情不善，“你们那里可是足足有七个人，加起来居然连区区四个都打不过？”

“那不是一般的人物！而且里面还有一个、还有一个特别凶恶的南蛮女人，根本不知道她都在说些什么，叽里呱啦了几句就拔刀挥了过……”

那人正在急着给自己辩解，蓦然话音一顿，瞪大了双眼，呆呆地看着那为首浪人身后。后者几乎都立即反应过来，猛一转身，手已经按住了刀柄。

可视线所及，只有一个火堆，一行浓烟，以及那些正在往这边靠近过来的同伴。

“嗯？”

这为首的浪人微微一愣，又从其他人的神色中意识到了不对，心头蓦然涌现出了一股寒意。下一个瞬间，他再度回过身来，只见那名过来求援的浪人仍旧呆在原地，背后却蓦然多了一道身影。

那是一位笑颜如花的年轻女子。

长发如墨，肤色如雪，手中并无兵器，反而握着一支铁做的笛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浪人的后面，将铁笛子一下一下，轻轻敲打着对方的后颈。

“这人估计是被吓坏了，讲来讲去都讲不到重点，咱实在听不下去，只好出来帮个忙……好像吓到你们了，不好意思啦。”

女子微微一笑，语调轻快悠哉，却非是近畿这一带的口音，反而更像是信浓甲斐那边的腔调。

“……其实你们也不用这么紧张啦，咱们几个只是碰巧路过，偶然听到你的手下在说话，又偶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所以想来请教一个问题——”

依旧是那优哉游哉的话音，但或许是天色渐晚，周围的气氛好像一点点变冷了下来。为首的浪人望着那女子，女子也笑着看他，分明是灿烂如花的笑颜，却只让人感到一阵发寒。

“……你们这么一大帮人堵在这里，好像是为了针对一个……名叫浅野民治丸的女孩子？”

这句话一出口，为首的浪人已多少明白过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而箭在弦上，又容不得他不认。

不过眼角余光一瞥，望见那些同伴，以及相川九兵卫都已经聚拢过来，他心里不由得又多了几分底气，当即粗声反问道：“是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咱就是好奇，她是哪里得罪了你们。”女子笑吟吟地问道。

“不关你的事情！”

本以为自己回答过后，对方多半会当即翻脸，可听起来女子的语调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

为首这浪人心念一动，本来还有点心虚，此时又更多了几分底气，连说话的声音都大了几分：“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奉劝一句，不想死的话就少管闲事！”

“哼嗯……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女子自顾自地点点头，忽然把手中铁笛子一转，收了回去，跟着自己也往后退了一步，看这模样，似乎是真的把这句“劝告”听了进去。

只是不等为首这浪人再说些什么，突然又听她悠悠叹了口气：“果然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小八寻就特别爱惹麻烦，现在她的徒弟也不遑多让……算啦，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既然咱跟你好声好气说话你喜欢，那就换别人来吧……”

“什么意思？”

心中有一直不好的预感，为首的浪人不由追问了一句。可那女子已扭过头去，对着山坡那边比划了一个手势——也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那小山丘上居然还有着另一道身影。

只是由于太阳早已落下，周遭黯淡无光，看不清那人具体的模样，只知道也是个身材优美的女性，且手中一张几乎与人等高的大弓，正在缓缓拉开。

一点冷冷的寒光，凝聚在箭矢之上。

“小龙子，我问过了，这帮人全是坏蛋，想对小八寻的徒弟不利……你们可以动手了哟。”铁笛一转，那女子忽的扬声说道。

“好。”

山坡上传来一声回应，声音清脆，如风铃乍响，沁人心脾。

下一秒——

箭落，弦惊！

……

第二百三十六章 不打不

夜深了。

将军一手操办的御前比武虽然已经是几天前的事情，然而热烈的气氛依旧充斥在京都各处，一时半会还没有要消退的迹象。

大多数人本就是喜欢看热闹的性格，何况这次还出现了一桩为父报仇的美谈，在这个大众缺乏丰富娱乐的时代，光是这件事情，就够他们津津乐道许久了。

而作为这期故事的主人翁，民治丸即使在中途就退出了决赛，但也并非全无收获——这指的并非是她最近扶摇直上的名声，毕竟名气这东西素来虚无缥缈，又如同一把双刃剑，好坏参半，属实很难说得清楚，出名太过是不是一件好事。

所谓的收获，是一把刀，将军珍藏的爱刀。

剑客爱剑，书生爱书，足利义辉人称剑豪将军，醉心武艺，自然也对兵器有着非同一般的热爱，而他的身份摆在这里，光是每天待在二条御所什么都不做，同样时不时就会有哪位大名派人过来送些东西上门，刷一刷幕府的好感度，方便日后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