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13章

论实力，千代女自己原本不是对面好几个人的对手，然而望月流的音律奇术诡异难防，丽璐众人猝不及防之下，竟是结结实实吃了个大亏，就在双方越战越烈，眼看就要两败俱伤之际，龙子终于及时赶到，打断了这场莫名其妙的战斗。

龙子与千代女曾在骏河见过一面，互相认识，此时见她突然现身，千代女总算是稍稍恢复冷静，再与丽璐把话说开，得知是误会一场，不禁都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俗话说得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丽璐能够与龙子兴趣相投，说明她自身也是那种心胸开阔、不拘小节的性格，得知了前因后果，不仅没有生气，反倒是对千代女展现出的奇术很感兴趣，叽里呱啦一顿夹生的日语夸下来，直听得千代女心花怒放，乐呵呵地认下了这个新朋友。

朋友之间，自然是要互相帮忙的。

知晓千代女此行是为了寻人帮忙充当翻译，丽璐虽然有心亲自过来，可惜与堺町商家的买卖还没谈妥，需要她这个船长坐镇，其他人也大多有各自的事情要忙，一番清点下来，最后除了龙子，竟然只有阿芝莎与那位年轻剑客有空。

准确地说，能负责翻译的只有阿芝莎一个人，但这位过去乃是凶名赫赫的海盗，尽管如今早已洗心革面，但本性难移，丽璐多少还是有点不太放心。

千代女倒是不介意，反正不管海贼还是正经的商人，只要能听得懂阿船说的话就够了，至于这位前海盗暴躁起来会不会干出什么事情——

反正天塌了也有八寻顶着，她怕什么？

于是两边一拍即合，丽璐和其他人依旧留在堺町办正事，他们四个则一路前往京都。原本以为会是无风无浪的一段路途，结果临近京畿，突然撞见几个鬼鬼祟祟，不像好人的家伙，而且他们埋伏在这儿，好像还是为了针对民治丸——

且不提民治丸是八寻的徒弟，早在她前往远江拜盲女为师之前，就曾经有一段时间跟在龙子身边，一口一个“龙子大姐头”地叫着，深得后者欢心。如今知道有人想要对其不利，龙子大人又岂能视而不见？

随后便是一番激烈的厮杀。

人数虽有差距，可浪人这边除了一个剑豪尚且摆得上台面，其他人几乎全是臭鱼烂虾，平时欺负一下平民百姓尤可，真正对上高手，则只有死路一条。

反观这边，丽璐船上的两人皆是身经百战，武艺娴熟，又有千代女与龙子在旁配合，就算真有谁想要暗算阿芝莎他们，一箭飞来，也足以让其他人打消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厮杀不消片刻，战局已经告一段落，那帮浪人死的死，逃的逃，丢下一地尸骸，这边厢几人正在忙着处理尸体，千代女忽然注意到了远远靠近过来的一道熟悉身影，心念一动，提出建议：“咱看到小八寻过来了……怎么样，咱们要不要埋伏她一手，也让她见识见识小龙子这两年的精进？”

“好啊！”

龙子两眼一亮，点头同意。本来也想和另外两人知会一声的，但想到一个性情比较认真，不一定会答应，另一个又碍于语言问题，沟通起来格外费劲，转念一想，索性顺其自然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

洋洋洒洒，好一番长篇大论，等千代女总算说完自己这一路的经历，颇有些唇焦口燥，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看向盲女。

却见对方微微一笑：

“所以……你们四个打我一个，这件事原来是千代姐姐你出的主意？”

“……咱什么都没说！”

千代女呆了一呆，意识到大事不好，转身就逃……

但就连第一步都没来得及迈出去，就被伸出的拐杖勾住了衣领，一个趔趄，堪堪站稳，又被八寻抓住了肩膀。

“千、代、姐、姐……让我们好好聊一聊吧。”

听见那响起在耳畔的柔软嗓音，千代女冷汗“唰”的就流了下来。

……

第二百三十九章 人以群分

有些时候，八寻会觉得这辈子看不到东西也是一件好事。这指的倒不是什么“残破双眼看不见这残破世间”之类沉重的意思，而是更加轻松一点，接近玩笑的解释：

因为看不见的话，就可以随便脑补想象了。

例如千代女，虽然现实的她可能只是一个有点好看……当然也可能是特别好看的大姑娘，但随着相处渐久，如今在八寻的脑海之中，这位信州女忍正在不断朝着前世三头甚至二头身的可爱形象转变，就连呜呜假哭的时候都是带着两条长长的面条泪。

又有谁会跟一个二头身小人儿置气呢？

不过千代女真正做起事来，其实都将分寸与火候把握得刚刚好，很少有说会把哪件事情真正玩脱了的。之所以她敢撺掇龙子来上这么一场胜负，亦是笃定八寻非但不会因为这种小事生气，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是投其所好了——

事实也是如此。

可虽然道理是这个道理，八寻仍是结结实实拿拐杖敲了对方脑袋三下，不为别的，只是觉得气氛反正都烘托到这了，不打两下好像总是差了点什么。

等到解决了这一段小小的插曲之后，那边的两人也已经来到了小山丘上，由龙子起头，替双方互相都做了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

八寻这边自不用提，当初她在丽璐船上没少聊自己的经历，其中又有大半事迹都与这名盲目女剑客有关，新加入他们的阿芝莎姑且不提，同乡的年轻剑客早就听到耳朵都起茧了。

也正是因为这样，方才交手之际，他才早早地反应过来，意识到了盲女可能的身份，只是没等开口询问，担心同伴出事的阿芝莎已急匆匆赶了过来，言语不通的情况下，难免又是一场争斗。

不过这倒不是什么坏事。大海不同于陆地，壮阔无边，并没有固定的领主国王，而像阿芝莎这种曾经当过海盗的，更是信奉兵强马壮者为王的准则，如果没能在实力上压过她一头，哪怕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服气。

等这一场架打下来，明白眼前这位女子看上去虽是柔柔弱弱，弱不禁风，其实点子扎手得很，而阿芝莎又被对方手下留情饶过了一次，心中敬佩、感激兼而有之，这般收获，却是胜过了寻常的千言万语。

至于另一位年轻剑客，则是奥州会津人氏，原本名唤白木玄丞行久，从小就对武艺有着十分浓厚的兴趣，长大后，又在机缘巧合之下拜得当地一位名叫白树某的老剑客为师，数年时间，勤学苦练，尽得老剑客真传。

可惜白树某年岁已高，又有重病缠身，不久便撒手尘寰。为了纪念这位恩师，他于是把名字改成了白树行尚，并继承了师父的遗志，不仅要精进自身武艺，更想尝试开创出一种广纳百川、不受本国剑术约束的流派。

这是一个无比宏大的愿望，自然也需要开阔的眼界与高明的本领支撑。

而白树行尚明白，如果一味留在这个国家，或许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大名鼎鼎的剑豪，却终究无法达成恩师的心愿。因此他先是以修行武者的身份一路旅行，与各地高手挑战切磋，等来到九州，再想办法乘上了一艘南蛮人的商船——至于后来如何是遇上丽璐，又在大海上有过哪些波澜壮阔的经历，这些就又是另一个话题了。

简单几句，主要是龙子在说，白树行尚一旁补充，介绍过了他自己与阿芝莎的身份来历，这边八寻也拣了一些重要又不是特别重要的事情来说，让彼此心里面都有一个大概的印象。不打不相识，从今以后互相就算是熟人了。

至于千代女，早在堺町的时候就与丽璐他们互相通过名姓了，此时自然没有必要再来一遍。

一边说话，几个人一边手头动作也没停着——固然这二三十个浪人大多都是不堪一击，被龙子他们轻轻松松打得大败，抛下十几具尸体，其他的都做鸟兽散了。

但经常杀人的朋友都知道，杀人容易抛尸难，尤其是这种人命贱如草芥的时代，真正打起来时，往往一着不慎，一刀落下，白的进去，红的出来，一颗大好头颅就这么呜呼哀哉了，没什么道理可讲，更没有什么后悔药可吃。

死人嘛，一了百了，只要安心等着排队投胎就好，还活着的人要考虑的事情就多了，且不提曝尸荒野在道德层面上会不会有负罪感，这片土地上大大小小打了这么多年烂仗，总也知道尸体要是不加以处理，等到腐败了之后会造成各种负面影响，一个搞不好更有可能引发瘟疫，到时死的人可就多了。

所以打打杀杀结束后，赢家大多都会主动担起责任，处理一下落败者的尸体，顺便把身上的财物什么能拿的都拿奏——反正他们也用不上了。

而除了交战双方的收敛行为，附近的寺庙神社有时也会参与其中，尤其在战争频繁的乱世，更是专门诞生了一班替人收尸的专业团队，名唤黑锹组。

这些黑锹组本来都是一些土木工人，后来眼见有利可图，渐渐也开始涉足这一行当，他们不仅可以快速处理尸体，甄别死者身份，还能替那些侥幸没死的伤者做一些应急包扎，工作效率出色又省心，因而不少大名打完了仗之后，都会雇佣他们来善后。

但此时八寻几人倒是用不着如此大费周章，本来的话，如果老老实实挖坑埋人，这十几具尸体足够他们折腾半宿，满头大汗，所幸这里旁边就是一片沼泽，直接把尸体丢进沼泽里，没一会儿就沉到了底部。

别看这种做法好像显得有些草率，由于这个国家天然就有很多湿地，所以早在百千年前，把尸体沉入沼泽就是一种行之有效的埋葬方式。

除此之外，还有直接抛进河里，或者丢到山野任其沦为乌鸦的饵食被啄食殆尽——据说日语中“葬”的词源本来是“放”，也即是置之不理的意思。

倘若真是这样，那他们此时的做法，也算得上是遵循古礼了。

“嘿哟！”

伴随着一声很有精神的吆喝，龙子把最后一个浪人的尸首丢进了沼泽，接着又拍拍双手，合掌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佛……佛……”

佛了半天，她梦一转头：“八寻，我不会念往生咒，还是你来吧。”

“好。”

八寻并未拒绝，缓缓走上前去，双手合十，嘴唇翕动，念诵了一段往生咒文。

不知何时，白树行尚也靠近过来，站在旁边，也不说话，只是垂下双眼，过得半晌，微微地叹了口气：“一帮蠢货……速速成佛去罢。”

听他的语气，很难说得清楚这句话究竟是在嘲讽，还是怜悯。

“走吧。”

经文念毕，八寻扶了扶斗笠，拐杖一敲，转身朝龙子那边走去。

而龙子大人正在与千代女聊着刚刚的事情：“……其他人都是歪瓜裂枣，没什么可说的，就是那个剑客还算有两下子，居然能直接拿刀劈飞我的箭，不过厉害归厉害，见势不妙，跑得也特别快。”

“咱记得小龙子你后面是追过去，想把人拦下来，结果失败了？”

“嗯，我追上去又射了两箭，第一箭被他躲开，第二箭倒是废了他一条胳膊，人却还是跑了……”龙子点点头，语气可惜之余，又有一些佩服。

“连小龙子都拦不住的人，恩……咱大概知道是谁了。”千代女若有所思，接着随口描述了一下猜测那人的相貌。

龙子听完连连点头：“就是他，你认得这家伙？”

“相川九兵卫，四国出身的剑客，之前的那场御前比武中还杀进了决赛，不过最后被钟卷自斋打败了。”

“我听说民治丸也进了决赛，换句话说，他跟现在的民治差不多是一个水平咯？”龙子好奇。

“小民治估计……应该比他强一点。”

“这样！”

听到民治丸的实力有所长进，龙子就像是自己被夸奖一样，整个人顿时眉开眼笑，“我就知道把她介绍给八寻肯定是对的，毕竟八寻天生就长着一副很会教徒弟的脸嘛！”

“……有这回事吗？”

八寻走过去时，正好听到这一句话，不禁歪了歪头。

“当然有了，龙子大人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龙子叉腰。

“刚才。”八寻冷静吐槽。

“八寻啊。”

“我在。”

“你可能没听过明国那边有一个人，说过一句很有道理的话，叫‘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就是说刚才的龙子并不是现在的龙子，所以刚才的龙子说了什么一点也不重要，计较过去是没有意义的，我们更应该着眼将来！”

龙子理直气壮。

“好好好，那么现在的龙子大人，现在已经是深夜时分了，就算你还不累，小女子刚刚被你们四人围殴了一顿，已经身心俱疲，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如果你没意见，咱们还是赶紧回去睡觉吧，否则再拖拖拉拉下去，天都要亮了。”八寻说完，还很应景地打了个哈欠。

“哦，你累了就早睡啊！来，我背你！”

“不用了……”

“我背你嘛！”

“不用啦——”

一个使劲凑过去，一个拼命往旁边躲，千代女含笑看着那两人的互动，恍惚之间，又像是回到了当初在骏河初识时候的光景。

明明这两人一个在海外闯荡了数年，一个甚至都是孩子的母亲了，按理来说早该成熟许多，可无论从外表还是言行举止，此刻在她看来，却依旧还是七八年前，那两个没长大的小丫头……

“望月小姐……”突然，一个声音从旁边出来，把千代女从过往的追忆中拉了回来。

她转过头去，发现说话的正是白树行尚，这位年轻剑客正用一副古怪莫名的表情，看着与龙子打闹嬉戏……或者是单方面被龙子紧追不舍的某人。

千代女对这副神情并不陌生。

想当初她一时糊涂，听信了别人的唆使，跑去找小八寻麻烦，结果差点把命都搭在了那里，回头再见面时，同样很难把那个软乎乎的小丫头与记忆中的杀神划上等号。

就算人心再怎么复杂多变，也没有这么变的啊！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她渐渐也习惯了八寻在不同人面前的反差，如今再看着别人露出与自己当年一模一样的反应，心中竟感觉颇有几分有趣。也不说话，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对方。

片刻之后，白树行尚才咽了一口唾沫，依旧是那一副古怪的神情：“天枫姑娘她……她平时也是这个样子的吗？”

千代女还未回答，眼角余光突然觑见红色一闪而过，居然是阿芝莎也在一旁的小溪里洗过了手，三两步靠近站到了一旁，也在好奇地看着八寻被龙子抓住，半强行地往自己肩上拽。

“来嘛，说了我来背你——”

“我也说了不要，而且你这不是背，是扛！”

“反正都差不多嘛。”

“差！很！多！”

“……”

阿芝莎望着那边，拿手一指，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话，又扭头来看千代女。女忍眨了眨眼，没听懂意思，又把目光转向白树行尚，意思很明显——你是她的同伴，应该知道她在说什么吧？

年轻剑客果然回答道：“她也想像这样背……或者扛一下天枫姑娘。”

“真的？”

千代女有些不信。

“也有可能是想和冢原小姐玩闹一番。”他依旧一本正经。

“真的？”千代女更不信了，“你确定？”

“不确定，是我猜的。”白树行尚坦然回答，“因为在下也听不懂阿芝莎小姐平常用的语言，只好尝试领会精神了。”

“……”

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帮家伙能与龙子交上朋友，一个赛一个，估计都不是什么正经人物。

千代女终于领悟到了这个道理。

可惜她在意识到这一点时，却忘了自己在旁人眼中，同样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怪人”。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大抵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了。

……

一夜无话。

在八寻强烈的反对之下，龙子大人最终还是没有如愿把她背——或者是是像扛麻袋一样扛起来——反正在这位臂力过人的神箭手心目中，扛与背皆是大差不差。

早前被那位海盗王追杀的时候，她也是把丽璐扛在肩膀上拼命逃跑，那位荷兰小姑娘不也没说什么嘛，不仅如此，对方甚至还当成了一桩刺激的美谈，每次喝酒都要特意提上一嘴呢。

唉，这大概就是父亲常说的“女人心，海底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