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14章

龙子想到这里，不由发出一声叹息。

而听到她的叹气声，走在稍前方的八寻也回过头来：“怎么，累了吗？”

“没有，我只是在思考一个难题。”

“什么难题？”

“唉。”

千言万语，最后归于一声轻叹。

“神神秘秘……”八寻撇了撇嘴，懒得与这个把脑子忘在了海外的家伙东拉西扯下去，转而向着另一边的白树行尚与阿芝莎两人提醒道，“再往前走一段，等上了台阶，就到小女子一行借宿的寺庙了。”

“如此，倒是叨扰了。”年轻剑客笑了笑。

阿芝莎则是一脸饶有兴趣地望着周围，时不时还往旁边窜出两步，碰一碰路边的石雕，摸一摸地藏菩萨的脑袋等等。

按照龙子的说法，她此前一直在印度洋打家劫……咳咳，开店请人吃馄饨和刀削面，这次还是头一回来到东亚，目光所及，皆是陌生的事物，感到好奇实属正常。

可就在这时，台阶往上一段距离，忽然响起一个朝气十足的声音：“啊呀，师父，你怎么又自己偷偷出去了，我跟初芽找你找了半天——咦？”

那嗓音忽的停了几秒，而这边八寻推了推斗笠，虽说仍是什么都看不到，却早分辨出了来人，在她旁边，龙子更是用力挥了挥手，语气雀跃：“民治丸，我回来啦！”

“大姐头！”

民治丸两眼一亮，紧接着一声欢呼，直接从山门方向冲了下来。

龙子也是笑容灿烂，刚想张开手接住对方，突然听见旁边的八寻轻轻叹了口气，正有点疑惑，就见上方的那少女第一步迈出，陡然脚底一滑——

此时已是清晨，秋日将出未出，石头上沾满了湿漉漉的露水，民治丸这惊喜交加，一不小心，整个人倏然打了个滑，从冲变成了跌，宛如守城时从城墙推下的大石头，呼啸着砸落了下来！

“师父，大姐头，救命啊！”

少女的惨叫声响彻四野，而龙子看着那身影“张牙舞爪”朝自己飞来，一时间也是头皮发麻：“你不要过来！”

“救命啊啊啊啊！”

“你不要过来啊啊啊！”

就在这两道交映成趣的悲鸣声中，远远近近，无数鸟雀惊飞而起，扑簌簌地拍着翅膀，落下一地鸟毛……

……

第二百四十章 呆瓞绵绵

沧海横流，才显英雄本色。

该说龙子不愧是龙子，危机在前，最初一瞬间的慌乱过后，整个人立刻反应了过来，面对手忙脚乱呼啸着跌落下来的民治丸，非但不闪不避，更是张开双手，气沉丹田，想要直接在原地接住对方——

与后世的很多创作作品不同，开弓搭箭其实十分考验一个人的力量，基本上能够拉开一张硬弓，射出一支足以取命的劲箭，代表着这人最少也有着一膀子力气，乃是军中勇士。

这句话放在龙子身上同样适用。

她虽然比不上直虎那种天生神力，可一来出身还算不错，打小不愁吃穿，又肯下功夫苦练，浸淫此道多年，早练出了一身不凡的本领，不仅眼毒手准，论气力亦是丝毫不让须眉。

例如之前在丽璐船上的时候，闲来无事与人一对一掰腕子，那些肩阔膀圆的水手船员很多就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最后依旧被龙子一只手轻轻松松解决。

相比之下，如今只不过是要接住一个脚下踩滑掉下来的少女，哪怕这个少女体格高挑匀称，对龙子来说一样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困不困难是一回事，倘若当真一点技巧不用，纯粹像这样直上直下，以蛮力接住民治丸的话，那对方整个人的冲击也会完全落在她身上，一个搞不好，轻则骨裂肢折，重则内脏破碎都有可能。

龙子虽然脑子里有时会缺那么一两根线，在这方面可从不糊涂，一边双臂伸开，抱住民治丸，一边已经往后退了半步，想要以此方式卸去一部分力道……

却忘了自己还在台阶上。

“哇呀！”

“啊啊啊！”

一声惊呼叠着一声惨叫，一脚踏空的龙子身形不稳，又被民治丸撞在胸口，晃得一晃，向后就倒——事实证明，龙子有时候脑子里确实会缺那么一两条线。

这一幕分明短促之极，落在稍后方的几个人眼里，却又仿佛变得无比漫长，眼神一对，心领神会，阿芝莎深吸了口气，正要与白树行尚联手，尽可能帮忙救上一救，阻止这场莫名其妙的无妄之灾。

即使他们两个对此并没有什么把握，可总不能看着两个大活人就这么咕噜咕噜滚下山去……

会死人的！

但还没等他们来得及动作，突然面前铁笛子一横，千代女抬手拦了一拦：“别添乱。”

“哎？”

阿芝莎虽然听不懂这句话说的是什么，不过隐约还是理解到了意思，正自一愣，却见八寻摇了摇头，眉毛微微蹙起，神情满是无奈，然而拐杖一点，身影已飞掠而出。

她右手一抓一带，四两拨千斤，竟托着龙子的后背，把两人一前一后丢在了半空中。

这一下纯是借力使力，自己并未用上多少力道，而经过这么一缓，以龙子与民治丸的身手，不用其他人帮忙，眨眼之间，已经平安无事地落回地面。只是刚一站定，民治丸额头就结结实实吃了一记拐杖：“好痛！”

少女眼泪汪汪。

“痛就对了。”八寻没好气地说道。

一旁的龙子见势不妙，急欲抽身，可惜身形一动，紧接着便是脑门一痛：“哎呀，好痛！八寻你居然打我！”

“我不是打你，只是想做个小小的实验。”

“实验什么？”

“敲一敲听听声响，看看你的脑袋里面到底是不是空空如也。”

“哦……”龙子恍然点头，愣了两秒，猛然又反应过来，“你骂我是笨蛋！”

“没错，还有民治你也是个呆瓜。多大的人了，还能说摔就摔，而且是从这么高的台阶上直摔下来……龙子她傻归傻，那是天生的，没办法，但你好歹跟了我这么长时间，耳濡目染之下，怎么还是这么呆头呆脑的。真的是，真的是——”

口中一面数落，八寻一面拿拐杖不停敲着对方，民治丸自知理亏，也不敢还嘴，只用手捂着脑袋，给了龙子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随即三步并两步，飞也似往山门的方向逃去。

边逃还边嚷：“救命啊，师父打人啦！”

“跑什么，不准跑！”八寻在后面紧追不舍。

龙子拿手揉着发红的额角，抬头看着那一追一逃的两人，悠悠叹了口气：“她们两个关系真好。”

“……你哪只眼睛看出来她们关系好的？”年轻剑客在旁边一脸古怪。

“你看，这不是都彻底打成一片了嘛。”龙子拿手一指，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这话倒是把白树行尚噎了一噎：“确、确实。”

虽然他觉得“打成一片”指的大概不是这个意思……但过去的经验告诉年轻剑客，只有最想不开的人才会跑去跟龙子争论具体遣词造句方面的问题。

还是算了吧。

……

山门庙宇本是清净之地，又是朝阳未露的清晨时分，民治丸与龙子刚刚的那几声大喊，差不多把整个庙里的人都惊醒了过来。

听出第一声惊叫是民治丸的声音，阿优第一个赶了出来，她身上还穿着素白的睡衣，赤着双脚，有点睡眼惺忪，不过怀里抱着一副精致的机关箭筒，指尖紧紧扣住机括，显然是打算在见到敌人的一瞬间就发射出去。

但她视线一望，只看到民治丸被八寻追得抱头鼠窜，忍不住呆了两三秒，又轻轻叹了口气：“吓死个人……”吧嗒吧嗒，拿着自制的机关回房间去了。

然后才是前田利家——阿犬公主这几天暂时还赖在京都，死活不肯回家，太田牛一与泷川一益无奈，只好先回去报备一声，他们二人毕竟都是有正职在身，尤其泷川一益，更是正儿八经的一军将领，在美浓前线的交战中颇为活跃，自然没空一直陪着这位小公主摸鱼。

只有前田利家留了下来，继续担任阿犬的护卫。真要说起来的话，自从他当初一怒之下斩杀了信长宠爱的近侧爱智十阿弥，被暴怒的信长逐出家门，此后数年一直是以浪人的身份四处流浪，也曾自行参与过如桶狭间等战役，立下过不少功劳，奈何信长不知是否余怒未消，始终没有收回成命，取消对前田利家的惩罚。

正因如此，如今在明面上，这位“枪之又左”其实还是一个无所属的浪人，但区区一介浪人，又何德何能担当一位织田公主的近身护卫呢？

所以便有人猜测其实利家早就回归了织田，只是出于某种考虑，尚且没有对外公布，不过当事人自己守口如瓶，别人试着打听了几句，没有收获，便也不再问了。

终究不是什么大事。

他大抵是早早就醒了，一身干练的装扮，袖口也用绳子扎得很紧，手里倒提着那杆赫赫有名的长枪，三两步赶了出来。原本一脸警惕，等到从八寻师徒那里得知具体的事情经过，却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有趣，有趣！”

似乎在他心中，就没有什么事情是无趣的。这份乐天的性子，着实令人钦佩。

此后寺里的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跟了出来，见是一场虚惊，主持与僧侣们道了声阿弥陀佛，又回去继续各自的早课修行了。剩下的几个人，万鬼斋自不用说，至于初芽她们，对龙子也并不陌生。

自打八寻收养了小澪，在远江定居住下以后，龙子依旧东奔西跑，若是路过附近，时不时也会来上门拜访一番。像是天智姐妹和井伊直虎——那时还叫次郎法师——这些八寻的熟人，互相都是认识的，关系不说有多好，但像龙子这般大大咧咧的性格，只要不是心存成见或者利益冲突，一般人实在也很难讨厌起来。

这时见了面，不知道龙子的只有阿优一位，简单做了个自我介绍之后，龙子又拉着白树行尚与阿芝莎，在旁边千代女的帮忙之下，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又把这一路上的经历，以及昨夜的冲突、最后与八寻的相遇，拣着重要的段落说了一遍。

八寻本来待在一边，并不怎么在意，只是听他们说着说着，不知何时，感觉初芽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也越发不善，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咳，咳咳，要不然这个话题我们就先揭过去……”

“为什么要揭过去呢？”

话到一半，便听见初芽笑眯眯地打断道，“明明是很有趣的故事呀，尤其是八寻姐姐你大晚上的不睡觉，甚至说都不跟我们说一声，就自己偷偷跑出去找人打架的部分，更是让人百听不腻。民治姐姐，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是啊。”民治丸依旧是这么耿直。

“……”

“咦，八寻姐姐为什么不说话了？”小姑娘佯装不解。

“我错了。”八寻苦笑着举起双手，“下不为例。”

“真的下不为例？”

“真的下不为例。”

一问一答之后，初芽这才哼了一声：“那就先放过你一次……真是的，每次都是这样让人担心。”

“抱歉抱歉。”

有道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刚刚在少女面前还是半个严师形象的八寻，如今面对初芽不赞同的目光，也只能乖乖投降。

但初芽毕竟还是那一条贴心的小棉袄，如果现场只有熟人的话，这件事情她可能还要再多数落一会，不过有白树行尚与阿芝莎两个外人在此，她多多少少也会给自家的八寻姐姐留一点面子，对某人而言，这应该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一番介绍，互相都认识了之后，一行人于是进了庙里，自有知客僧过来，殷勤带他们到客房就坐歇息，再端上一些粗茶淡饭充饥——不是出家人热情好客，而是老爷子香火钱给得足够大方。

不同于庙里众人刚刚醒来，肚子一时还不算太饿，八寻这边刚刚打了一架，又来回走了不少路，正是饥肠辘辘，虽说这间山寺里只有普通的水泡饭和一点寡淡的腌菜供应，她依旧连吃了两碗，这才放下筷子。

另一边，白树行尚细嚼慢咽，阿芝莎则大概是吃不惯这种没什么滋味的饭菜，苦着脸，皱着眉，勉强使着一对“木棍儿”，连汤带饭往嘴里扒拉。

明明是一位“家学渊博”的前海盗，却硬生生吃出了大家闺秀的气质。

与一旁大快朵颐的千代女形成了鲜明对比。

“千代丫头，饭菜多的是，你且吃慢点，别噎着了！”万鬼斋坐在对面，乐呵呵地笑道。

千代女一边扒饭，一边大摇其头：“老爷子您平时说这话我信，不过今天不同，众所周知，小龙子和饭菜，只能同时存在一个，容不得半点松懈！”

“有理。”

万鬼斋挠了挠胡子，目光一转，看向旁边的龙子——尽管他远不是第一次看到对方吃饭，却还是每一次都会为之惊叹。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只听旁人口述的话，很难想象出一个人是怎么做到既保持着良好的礼仪，一举一动优美如画，哪怕是最严苛的礼法老师也挑不出多少毛病；

一方面却又能在保持端庄姿态的同时胡吃海塞，与其说是吃饭，更像是把一碗又一碗的汤饭直接倒进嘴里，然后又顺着喉咙滑进某个神秘的器官——反正不可能是胃部。

正常人吃这么多肚子早就鼓起来了，哪可能还会像现在的龙子一样，依旧保持原样，一眼看去，衣衫底下小腹紧致得让人羡慕？

“不愧是龙子大姐头！”民治丸一脸钦佩——也不知道这到底有什么值得钦佩的。

“不行，我不能输，我又左卫门岂能在这方面输给一个女人！”

前田利家则是被龙子这惊人的食量激发了斗志，自顾自开始了无谋的挑战，一边猛吃，一边紧紧盯着龙子，双眼眨也不眨，身后好似冒出了熊熊的火光。

“加油，又左，你可是织田家的猛将，尾张的大好儿郎，绝不会输的！”阿犬公主待在在他身旁，一个劲地帮他加油打气，脸上满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哦哦哦哦哦哦！”得到了主君妹妹的鼓励，前田利家大受鼓舞，于是抖擞精神，吃得更快、也更猛了！

“……八寻姐。”

“嗯？”

听见声音，八寻把头一偏，只听阿优用一副古怪的语气说道：“这些人……难道都是笨蛋吗？”

“都是笨蛋哦。”

“这样……那就不奇怪了。”

阿优幽幽叹了一口气，像是彻底放弃了思考。这回换成八寻发问：“对了，初芽和澪呢？莫非是在……”

“对，她们两个现在正在阿船姑娘那里，陪着对方玩耍呢。”

阿优答道，“曲直濑医师在的时候还好说，要是他不在的话，也就只有你和望月小姐，还有小澪能够稍微安抚一下那位红姑娘的情绪了……”

因为阿船时时戴着一副般若面具，所以阿优偶尔也会调侃地管人叫一声红姑娘。八寻想了想，伸手拿起拐杖：“我去看看。”

“你担心小澪？”

“也不是……这些天相处下来，我不觉得阿船姑娘会对澪不利，只是……”

她说着又摇了摇头，“阿芝莎小姐来到，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应该就能得知阿船姑娘的……至少是一部分的身世和过去，而我们目前还不清楚这究竟是好是坏。在这之前，我想再去看一看她。”

“那我也一起过去？”

“不用，阿优姑娘留下来吧，正好也帮我看着一下民治……龙子这么吃没事，前田大人估计也差不多，但她不同，之前就吃撑过一次……如果待会那傻丫头被气氛影响，也跟着开始暴饮暴食，还要你帮忙拦一下她。”

八寻有些无奈。

阿优闻言露出有点古怪的神色，又看了一眼憨憨的民治丸，心里面竟也觉得对方大概是真能做出这种蠢事来，当即点了点头：“好……交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