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15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交给你了。”

节约粮食,人人有责,把这份重任交到了对方手里,八寻站起身来,又向万鬼斋等人小声告辞——主要是为了不影响那边逐渐白热化的“大胃王对决”——接着才拿着手杖,悄悄地离开了。

……

第二百四十一章 记忆边境

记忆与现实的边境,常常会变得模糊不清。

有的时候她还能勉强分清楚这两者之间的不同,哪些画面是已经发生过了的,哪些又是当下实打实的存在;但更多的时候,意识仿佛一团浆糊,无法辨别前后左右,只能呆然注视着那一幕幕熟悉又陌生的景象……

而就连那些似曾相识的人事物,也像是笼罩着一层薄雾轻纱,隐隐约约,看不清楚。只有印象中刺眼的火光冲天而起,呛人的血腥气与滚滚浓烟从四面八方迫近而来,有人在奔逃,有人在惨叫,有人扑在她的身上,替她挡了一刀,然后死掉了……

啪!

陌生的言语如闷雷响起,近在咫尺,同时落下来的,还有一记沉重的鞭打。她印象中那鞭子是特意沾了盐水,专门用来惩罚不听话的奴工,小到偷懒怠工,大到试图逃亡甚至反抗……

劈头盖脸一顿痛打下来,有些身体比较虚弱的,撑不到第二天一早就能丧命。

即使侥幸没死,也只能凭一口气硬撑着,医生是不可能有医生的,岛上的医生本来就少,光是伺候外来的“主人”们就已经忙得分不开身,又哪里还有闲工夫搭理别的事情?

奴隶而已,死就死了,只需要花几枚钱币,或者一些不算太值钱的货物,就能够换回来几个还算凑合能用的新奴隶,在这种情况下,不要说请医生来诊治了,哪怕给他们敷上一丁点草药,无疑都是“可耻”的浪费行径。

而她其实也早就习惯这种疼痛了……

忘记是谁说过,只有活着的人才能感受到痛处,换句话说,如今这被长鞭抽打之后的剧痛,岂不正是她还活着的证明么?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只要活着,总有一天,可以把自己遭遇过的事情,统统报复在那些可恨的“主人”身上……

她正紧紧咬着牙关,在心中反复咀嚼着这份屈辱与仇恨,以此来让自己不至于失去意识,彻底昏迷过去,还没来得及向那些仇人报复,便早早地变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

突然。

“……”

伤口的痛楚依旧刺骨剜心,与此同时,却又有一丝淡淡的凉意沁入肌肤,虽然不过是杯水车薪,仍令她的精神稍稍一振,像灌了铅般沉重的眼皮,也因此微微睁开了一点缝隙。

一个小小的身影,背着阳光,站在她的面前。周围一片漆黑,看不见对方具体的长相,只知道那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女孩子,头发松松软软,散发着一股很好闻的气味,黑暗之中,那双好看的眼睛眨啊眨的,有点担心地看着她。

女孩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味道有点刺鼻,她皱了皱眉头,接着才反应过来,那是当地用来外敷治疗伤口的药膏……

“……!”

视线忽的对上了,女孩先是吓了一跳,小小的双肩猛然一颤,往后退了两步,过得片刻,见她没有反应,又战战兢兢地靠了过来,拿手抹了点药膏,踮起脚尖,往她刚刚结痂的伤口去抹。

“嘶!”

指尖就这么戳到了伤处,她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那女孩立马又像兔子似地跳了出去。

“你……”

“……?”

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不过即使说了,对方大概也是听不懂的。

并不清楚这个小女孩是谁,对其来历同样一无所知,甚至连长的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没办法,谁叫周围实在是太黑了。

这件屋子应该是类似于监狱的地方,也可能是废弃的仓库等等……她本来想要逃走,不料计划败露,挨了一顿鞭子后,又被奄奄一息地丢到了这里,好像是让她自生自灭的样子。

过了好久,依然没人过来送吃的,也没人送水,她又饿又困,坚持着没有睡过去,但时间一长,意识依旧有些恍惚……小女孩便是这个时候过来的。

她第一次是空着双手,蹦蹦跳跳,带着点好奇地推开了虚掩的房门,探头探脑地往里面张望,见到角落里有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影,又被吓了一跳,跑过来叽叽喳喳说了一堆活,听起来好像与“主人”说的差不多——然而相比起后者的暴戾与烦躁,从女孩口中吐出的词句,竟是悦耳宛如天籁。

“……”

可无论再怎么好听,听不懂也是白搭。而见她没有回话,那女孩犹豫一会儿,扭头跑走了。本以为整件事到此为止,却没想到过得一会,女孩又急急忙忙折返了回来,怀里多出了几个水果。

尽管身子还在轻轻地发抖,女孩仍然小心翼翼地靠近过来,把其中一颗果子剥了皮,递到她的嘴边。

她张嘴吃了。

可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累太倦,一时间竟然尝不出来这果子的味道是酸是甜,只有汁水流过嘴唇的裂痕,滋润着喉咙……与疼痛不同,那是另一种活着的感觉。

“……!”

女孩似乎笑了起来,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回荡在这狭窄阴暗的屋内,第一颗水果被她三两口吃完,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等到带来的水果全部吃得一干二净,女孩这才离开回去了。

留下她独自一人,继续困在这片漆黑之中。

但从此女孩隔一会就会过来一趟,或者是带点吃的喝的,也有像现在这样,带了药膏过来替她处理伤口的。她垂下眼睑,默默地望着那女孩认认真真,把药一遍又一遍抹在伤口上……

太浪费了。

她想要提醒对方这一点,只是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倒是女孩如有所觉,突然抬起头来,那双眼好似在黑暗中闪着光芒:“……?”

好像问了她什么东西。

她一脸茫然。

却见女孩指了指刚刚敷好药的伤口,又指指自己,突然很夸张地吸了一口气,连脸上的表情都扭曲了起来。她起初吓了一跳,还以为对方是突然有什么不舒服,不过女孩马上又恢复了,又一次望着她:“……?”

与刚刚一模一样的句子。

她稍一迟疑,内心隐约有所猜测,却又不太确定女孩的意思到底是想问她药膏的效果,还是刚刚帮忙敷药的时候有没有弄痛她——总而言之,先是点了点头。

女孩顿时像是受了很大的打击一样,整个人都变得低沉下来。

“……”

看来是后者。

她心想着,接着又摇了摇头。

“……!”

女孩见状两眼一亮,一下子突然又高兴了起来。

一下沮丧,一下高兴,这小家伙可真是忙碌——心中冒出这个奇妙的念头,尽管全身上下依然疼得不行,但看着对方那天真烂漫的笑容,回过神时,她竟也已经跟着笑了起来。

……

可那个女孩……到底是谁呢?

……

记忆混乱如一片看不见尽头的迷雾,但在雾气的另一端,偶尔也会传来比较清晰的声音:

“——船!”

那是一个好像在哪里听过的稚嫩声音。

原本涣散的意识逐渐凝聚,一点点从迷雾中走了出来。她随即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慢慢睁开双眼,眼前所见,并非是记忆中那潮湿炎热的岛屿,而是一片全然陌生的异国景象。

用纸和木头糊成的门,四四方方的古怪地板,庭院里时不时会“乓”敲一下石头的竹子筒,还有那奇怪的服饰……一切都是陌生的,与她曾经所见所闻格格不入的东西。

但随着时间经过,渐渐的,她对于这个古怪的国家,以及生活在这个国家的人们也有了一些了解,不过,但总不至于像最开始那样两眼一抹黑。

“阿船!”

又是一声呼唤。

她这才从那呆然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视线一转,就看到了一个长相可爱的小姑娘,约莫四五岁大,穿着一件粗褐色的衣裳,一头整整齐齐的黑发,堪堪遮住耳朵,整齐的刘海底下,是一对细细的小眉毛。

此时,这对小眉毛正用力地皱在了一起,连带着底下那双眼睛,也有着满满的担忧:“你怎么啦?”小女孩奶声奶气地问道,说的话并不复杂——在这个国家待了几个月之后,她终于也能听懂一些简单的话语了。

就像“阿船”这个奇妙的发音,应该是其他人为她取的名字。

她对此倒是并不抗拒,归根结底,不知为何,她暂时好像想不起来自己本来的名字了,也不记得在被海盗抓起来之前,自己到底都遇到过什么事情。

但无论如何,人活在世上,总是需要一个称呼的。

而且阿船感觉……也不算太难听。

“……”

她低下头来,因为脸上这张沉甸甸的面具,视野的范围也有些受限,除了那个凑过来的小姑娘之外,便只能看到不到一半的房间,还有坐在旁边,同样正看向这边的另一个少女。

阿船不记得那个少女的名字,虽然已经听其他人叫过很多次了,不过发音对她而言还是有点古怪。相比之下,眼前小姑娘的名字则要好记得多:“澪……澪?”

“对,澪就是澪哦。”

小澪露出一个高兴的笑容,“阿船真腻害!”

“腻……腻害。”

“对,腻害!”

小女孩说话总是有点口齿不清,吐字发音带着一点奇妙的感觉,却又不像是远江或者其他哪里的方言。初芽与舞衣原本对此毫无头绪,直到民治丸某天突然来了一句:“小澪你这是在学师父说话嘛?”

“对!”女孩连连点头。

“我就说嘛,哈哈,学得还挺像的!”

“嘿嘿,因为澪很腻害!”

听到这两人的对话,天智姐妹终于反应过来,敢情这事还得怪到某个没大人样的家伙头上——众所周知,八寻酒量又差又爱喝,每次一沾酒就醉,一醉就喜欢抱着熟人,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而醉酒之人,说起话来难免就不是那么条理清晰。

小澪这是耳濡目染,直接被带坏了啊。

发现了事情真相之后,姐妹二人立刻找了罪魁祸首过来,耳提面命训斥了一通,接下来又打算趁着小澪年纪还小,早点把她这说话习惯纠正过来,可惜一晃数月时间过去,成效甚微。

而且眼下看来,这种特别的“八寻语”好像还不止祸害小澪一个,甚至开始出现了人传人的迹象。

本来就没学过这个国家的语言,阿船自然是鹦鹉学舌,别人说什么就跟着重复什么,碰巧与她最亲近的又是小澪,一个敢教,一个敢学,两人皆是一本正经,只是苦了旁边的初芽。

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发愁。

算了,就跟八寻姐姐说的一样,这种时候只要微笑就好了……

“阿船!我们来玩!”

“……”

初芽摇了摇头,再度把注意力拉回到现实之中,看着小澪兴冲冲拿出藏在身后的一块板子,还有一堆黑白棋子,摆在了阿船面前,“今天我们来下七!”

“下七。”

阿船果然又重复了一遍。

“对!”澪点点头,一本正经地把棋盘摆在两人中间,又把那一把棋子挑挑拣拣,分出黑白颜色,这才抬头问道,“阿船,你要哪个?”

“……?”

“黑色,还系白色?”她拿手指了指,阿船眨了眨眼,似乎理解了女孩的意思,稍一迟疑,选了黑色的一边。

“那澪就系白的!”

女孩说着拿起了一粒棋子,啪的一声,摆在了棋盘上,“来,阿船,该你啦!”

“……”

阿船干瞪眼,不动作。

“阿船?”女孩有点疑惑。

初芽实在有点看不下去,往旁边靠了靠,提醒道:“澪,下棋之前,你得先把规则给人讲清楚了。”

“龟泽?”

“就是这东西应该怎么玩。”

“怎么玩……澪也不知道呀。”女孩眨巴眨巴眼睛,“我看妈妈和虎姐玩过,就系这样,啪,啪,啪,啪!”好像是要给初芽实际做一个示范,她又拿了棋子,一粒接着一粒,胡乱摆在棋盘上。

“就系这样!”

然后把腰一叉,得意地抬起了下巴。

“额……”

澪倒是热情:“初姐,你想一起玩嘛?”

“我,我就不用了。”初芽瞥了一眼那位戴着般若面具的女子,“我在这是为了保护你,万一这位阿船姑娘突然像上次那样生起气来……”

“谢谢初姐,但阿船是好银,明明不用担心的。”澪先是很乖地道了声谢,然后又像个小大人似的,轻轻叹了口气。

初芽对此不置可否,她可还记得这位阿船姑娘之前几次突然发起疯来是什么情况,有备无患总是好事……当然,如果阿船真的疯起来,她其实也做不了什么事情,更没办法直接阻止对方,顶多只能替小澪争取一点时间,看看能不能撑到八寻姐姐或者其他人来救。

不过即使如此,也好过什么都不做。

她心里想着,又往后退回了原来的地方,一面低头看书,一面用余光继续观察着阿船的动作。但那女子却显得十分平静,看着小澪噼里啪啦把棋子摆得到处都是,似乎犹豫了片刻,终于自己也伸手捏起了一粒黑棋,摆在了一处空位。

“这……样吗?”一边结结巴巴地开口问道。

小澪开心地笑着:“就系这样,阿船聪明,一起下七!”

“下……七。”

面具之后,阿船也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但下一刻,她的微笑猛然一僵,从脑海深处,好像又有什么东西……遥远又不那么遥远,令人怀念,又令人想要远远避开的东西,如潮水翻涌而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