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16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这是……什么?”

“这东西叫信使象棋,是父亲大人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正好要两个人玩,所以我第一个就想到你啦。”

一头棕黑色的长发,被海风吹得摇晃不已,十一二岁的姑娘穿着一条漂亮的长裙,坐在椅子上,两只手托着脸颊,笑眯眯地看了过来,“来,快坐下,我教你怎么玩这个。”

“但……我是……仆人。”她只是摇头,“坐下,会……被骂。”

“哎呀,这里只有我和你两个人在,没人会发现,也没人会骂你的啦。不过要是你再不听我的话乖乖坐下,我可就要生气咯——”那棕发姑娘说着,故意把脸一板。

“那……”

心里面明知对方是故意吓唬她,她却还是不愿见那张好看的小脸上露出这种不高兴的表情,当即拉开椅子,有点僵硬地坐了下来。

那姑娘这才转怒为笑:“这样才对嘛!来,苏希达,我教你这个信使棋怎么玩,首先,这个棋子是国王,这个是王后,然后这个是小丑——”

……

第二百四十二章 两个名字

“……你想做什么!”

拐杖敲敲打打,一路过去,刚到门外,陡然听见里头的初芽一声叱喝——声音并不怎么响亮,但对于这位只敢对熟人“重拳出击”的小姑娘而言,这声呵斥已经算是难得的勇敢了。

即使如此,八寻依旧能听出那声音里的颤抖,以及急促到仿佛能从腔子里蹦出来的心跳。

她微微一蹙眉头,侧耳听了一两秒钟,“唰”的打开房门,随即身形一闪,业已来到了初芽跟前,拐杖一顿,先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八、八寻姐姐!”被她护在身后的初芽两眼一亮,明显松了一口气。下一秒,澪却猛地跳了出来,用力抱住盲女的一条手臂,嘴里急急说道:“妈妈!没事,阿船没生气!”

“是么?”

八寻不置可否,不过被小澪这么一抱,正要伸向杖头的左手也不免停了下来。她抿了抿嘴,把注意力放在了对面数步之外,像一座雕塑般直挺挺矗在那儿的阿船。

确实,她并没有在对方身上感受到什么杀气与愤怒,相反,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此刻的阿船整个人好像都有点情绪不稳,呼吸急促,双手紧紧攥成拳头,身体微微颤抖,好像正在强自忍耐着什么。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八寻一面聆听着阿船那边的动静,提防着对方暴起发难,一面也压低声音,向两人询问。

“我也弄不懂……”初芽语气迷惑,“本来还好好的,澪说是找她下棋……其实就是把棋子噼里啪啦乱摆一通,结果没摆几下,阿船姑娘突然就定在那不动了,过了一会,又猛地跳了起来,我有点怕她动手,就把澪拉了过来……”

“然后呢?”

“然后……然后她就一直站在那了呀,什么都不说,又不动弹,搞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不光是初芽不知道怎么办,听完她的描述,八寻也有点头疼。

人生在世,对聪明人有对聪明人的相处方式,对蠢材也有对蠢材的料理手段,唯独对一个脑袋不太正常的病患,要怎么做,该怎么做,便成了一大难题。

要不然……先把人打晕了再说。她心中刚冒出这个念头,小澪却好像能读心一样,突然急道:“妈妈,不行!阿船没生气,只要叫她起来就好了!”

“叫她起来?”

“对!”

澪用力点头,随后一下放开了八寻的手臂,吧嗒吧嗒往前跑去。

“等——”

初芽下意识想要把人拦住,可她的手刚抬起到一半,女孩已来到了阿船面前,把脚尖踮了起来,有点吃力地拍了拍对方——她可能是想拍肩膀的,可惜年龄导致的身高差距摆在这里,哪怕踮起脚,依然只能拍到阿船的腰部。

不过这一拍之下,竟也让阿船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低下头,正好与小澪对上了目光。

“澪……”

“阿船。”

女孩认认真真地看着她,分明是一双稚嫩的眼眸,眸子里却闪动着明亮的光芒,仿佛一轮太阳,照过迷雾,直直看到了内心最深处,那些或许就连本人都没有察觉到的心绪。

没有更多的言语沟通,只是像这样四目相对,过得片刻,阿船那绷紧的肩头终于慢慢放松了力道,给人的感觉也像是从一种虚无缥缈的远方,回到了现实之中。

“抱……歉。”

她看了看周围,注意到脚边刚刚被一脚踢开的棋盘与满地棋子,还有神色警惕的初芽,以及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的盲女,总算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

“没关系,澪原谅你!”

有点安静的房间里,只有女孩的话音依旧活泼欢快,无忧无虑。

……

等到确认阿船情绪当真已经平复下来,八寻这才放弃了让初芽带着澪先离开的打算,而是加上阿船在内,四个人各自坐下,围成了一个三角形。

至于为什么四个人会坐成一个三角,答案很简单,因为澪只要有机会,一向都喜欢赖在八寻的怀里——初芽有点羡慕地望着那边,又趁着盲女还没注意到,悄悄收回了视线。

却发现阿船也正在用差不多的目光看着那边,只是对方羡慕的对象,应该与她正好相反。

似乎是察觉到了初芽的注视,那张红色的面具跟着转过来,无意间交换了一个眼神。但阿船随即低下头,目光重新转向了八寻:“抱……歉。”

又说了一遍。

“用不着抱歉,毕竟你也没做什么。”八寻笑道。

“但……她被……吓到了。”阿船迟疑了一下,指了指初芽。

猝不及防被点名的小姑娘脸色一变:“我才没被吓到!”

“没事,那是初芽太胆小了。”

“都说了我没被吓到,八寻姐姐你好坏——”

初芽这个年纪,正是最要面子的阶段,明知八寻是在借机调侃她,一张小脸仍旧气得红扑扑的——当然,其中可能也有一部分是对刚刚自己反应过度的羞赧。

“好了好了,对不住,对不住。”八寻点到为止,见好就收,双手合十晃了一晃,总算让小姑娘消了气。经过这么一遭插科打诨,现场的气氛也随之舒缓了下来,她这才开始询问刚刚具体的缘由。

只是阿船莫名奇妙显得有些沉默。

她脸上依旧戴着那张般若面具,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刚刚的棋盘与棋子也已经被收拾到了旁边,没有东西可以拿来转移注意力,她于是把两只手攥成拳头,放在了膝盖上,呼吸之间,仍然有着几分急促,心跳也比八寻印象中来得更快一些。

这是情绪尚未平复的表现。

但她不开口,八寻也不催促,就是静静地等待着。足足过了半晌,阿船才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苏希达。”

与她前面那些磕磕绊绊结结巴巴的话语比起来,此时道出的这几个发音显得格外流畅,且吐字也能明显感觉得出来,并非是这个国家通常使用的言语。

如此一来,大约就是阿船——或者说这位异国女子自己原本使用的语言了。

盲女若有所思,感受到对方仰起脸来,透过面具,一道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与往常一样,有些警惕,有些戒备,只有一点不同,便是比起之前,那视线给她的感觉更多了一丝疲惫。

甚至就连阿船整个人也有点无精打采。

“苏希达?”

内心已有猜想,她轻声问道。片刻的沉默之后,只听见阿船默默地点了点头,稍作迟疑,又抬手一指旁边的两人:“澪……初……芽……”

再指向自己:“苏希达。”

“你的意思是……你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叫苏希达?”八寻特意放慢了语气,几乎每一个字都咬得格外清楚,好让对方可以听得更清晰一点。

阿船看着她,想了想,点头应道:“……嗯。”

“原来如此。”八寻笑了笑,“我叫八寻,八——寻。”

“八……寻。”

“没错,八寻。那既然你已经想起了自己的名字,从今以后,我们就管你叫苏希达如何?”八寻又问。

然而或许是她这句话有点太长了,女子听完之后,迟迟没有回应。

八寻想了想,伸出左手:“阿船。”又把右手也伸了出来:“苏希达。”再将这对摊开的手掌递到了对方眼前,意思是让她自己来选择。

这回女子倒像是明白了过来,微微犹豫了一会,握住了八寻的左手。

不仅盲女,在旁边看着情况的初芽与澪见状同样一怔。

她们都以为女子在这个问题上肯定会选择右手,也即是苏希达,毕竟这才是对方真正的名字,而阿船不过是万鬼斋老爷子一拍脑袋想出来的称呼——因为是在海盗船上捡回来的丫头,就所以叫阿船,这个取名的逻辑可谓是简单粗暴到了极点,与那个出名的“解放、白雪与狗屎”笑话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最初还以为她是记反了左右,或者没有理解意思,八寻又重复了一遍,两边颠倒过来,女子却依旧选了阿船这个称呼。一次有可能是误会,两次的话,估摸着就是认真的了。

“所以……你希望我们今后也还是继续叫你阿船?”

“嗯。”

女子点了点头。

“好吧。”八寻耸了耸肩膀,既然本人都觉得这个称呼比较好,她当然也没有阻止的道理。

而且自从对方突然想起了的自己名字之后,便一直有些郁郁寡欢的样子,即使不清楚事情的原委,只从常理推断,大致也能猜得出来,苏希达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对阿船而言,十有八九不会是一段多么轻松愉快的过去。

所以才会明明想起来了,却还在下意识地抗拒着它。

而且阿船如今的情况也不算稳定,虽然大多数的时候,尤其是与小澪在一起时,她似乎一直显得安安静静,又由于语言不通而有些木讷,往往是小女孩儿先说些什么,或者拉着她做什么,阿船才会跟着亦步亦趋去做,否则她很少会表现出自己的意见。

但这远不代表阿船的病已经痊愈了。

单是八寻在寺里的时候,便出手制止过两次阿船暴走的情况,从好的一面来说,她即使发狂,好像也不会对那些相熟的人动手,小澪自不用说,像万鬼斋老爷子、千代女、阿优与初芽这些也都在她的攻击范围之外。

倒是前田利家曾经撞见过一次,尽管事先被八寻提醒过,有了防备,依旧被阿船那手脚并用的怪异战法打了个措手不及,又顾忌着不敢伤人,最后脸上被挠了一下,血淋淋的几道伤痕,所幸没有留疤——按理来说这类伤痕对武士而言应当是一种勋章,可被女子拿指尖挠破了脸则又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

何况前田利家是有老婆孩子的,万一留了疤痕,回去见到自家媳妇,万一对方误会起来质问,那可真是解释不清楚了。拜此所赐,从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前田利家看到阿船都是尽量绕着走,畏之如蛇蝎。

可这一幕让阿犬见到,坏心眼的织田公主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接下来反倒是主动朝阿船身边凑。前田利家作为护卫,为了保护公主的安全,再怎么不情不愿,也只能跟在一旁,留神防范。

“这真是太有意思了!”后来与八寻闲聊之际,阿犬聊到这个话题,不由咯咯直笑。

却是让盲女有点可怜起那位枪之又左了。

但不知道为何,阿船在与织田犬相处的时候,虽然不及小澪,情绪却也十分平静,没有发生前田利家所担心的事情,这让织田犬一方面觉得自己被对方认可了,有些高兴,一方面又因为看不到热闹而有点失望。

而最倒霉的,自然还要数这寺里的和尚们。

他们一来没有前田利家的身手,二来没有织田犬的亲和力,又不曾像万鬼斋和千代女那样早早混了个脸熟,阿船正常时姑且不提,一旦发起病来,几乎就是照着这些秃子乱打。

即便寺庙里总是有人坐镇,三两下就能及时制住阿船,不至于真正让她闹出什么伤亡人命,但哪怕没受什么伤,平白无故挨上一顿打,总是难免让人有点不爽。

按照常理来说,寺里这些大和尚早该把阿船驱逐出去了,之所以让她一直留到现在,并非是因为出家人宅心仁厚,以怨报德——

而是老爷子给出了一个让他们无法拒绝的价格。

有钱未必能使鬼推磨,但足以让一帮和尚突然回想起佛祖舍身饲鹰的慈悲心肠,特别是在某个小和尚被打了几拳之后,万鬼斋大手一挥,直接赔了他一块碎金,其他和尚看着眼热,接下来的几天都在盼着那位女施主能够暴打自己一次,打得越重、越凄惨越好。

可惜后面阿船接受了曲直濑道三的诊断与治疗,虽然未能治本,却也很少再像最初那样动辄发狂,对于那些和尚来说,固然是少了一桩无妄之灾,可从另一种角度来看,也相当于少了一笔天降横财。

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

不过他们的想法如何,与阿船本人,还有她身边的其他人都没什么关系。这边厢,感知到阿船的情绪彻底平静下来,八寻便也不再担心,继续让小澪陪着她玩耍,女孩儿本身乐在其中,且阿船似乎也很喜欢与澪相处的时间,两全其美,无疑是件好事。

而盲女自己,则与初芽在旁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等到另一边的众人吃饱喝足,之前去饭盛城给三好长庆看病的曲直濑道三也刚好在这个时候回到了寺庙。

简单介绍过了彼此,一行人就乌泱泱朝着这边赶了过来。早前足利义辉赠予的那一株珍贵药草,早被曲直濑道三制成了丹药,让阿船服下之后,又为她施了一套针灸,好让药效能够尽可能发挥完全,不至于浪费太多。

一番行事之后,曲直濑道三拿出医师的威严,也不管谁是谁,包括老爷子与织田犬在内,一帮无关人士统统赶了出去。

只留下负责与阿船沟通的阿芝莎,加上曲直濑道三自己与当事人阿船,总共三个人待在房间里,打算趁着药效还在,尽量多问出一点情报,如果能借这个机会让阿船自身好好梳理一番记忆,甚至病情就此痊愈,那就更是再好不过了。

房门虚虚掩着,一帮人在外面等待,有的担心,有的焦急,也有像织田犬这种纯粹抱着好奇看热闹的心态,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奈何他们没人能看到房间里面的动静——

只有一个人除外。

“八寻姐姐……”初芽偷偷靠近过来,她知道八寻的能耐,别人可能看不见,但八寻绝对是能听到里面声音的,当即悄悄问道,“里面情况怎么样了呀?”

“这个……”

八寻侧耳聆听着,表情有些古怪。

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没有直接回答初芽,而是偏过头去,拿拐杖敲了敲某人:“龙子大人。”

“恩?”龙子一边嚼着饭团,一边含糊不清地应道。

“等等,你怎么还在吃呀……”八寻有点无语。

“因为我没吃饱!”龙子理直气壮。

“好吧……总之我刚刚才想起来,你不该在这,应该进去才是。”

“为什么?”

“因为阿芝莎小姐说的话只有你能听懂……”

就连白树行尚都没办法跟阿芝莎交流——不仅如此,听龙子的描述,那位荷兰女商人的手下船员们虽然不多,然而天南地北无所不包,十多个人,来自十多个不同的国家,天知道他们平时都是怎么沟通交流的……

毕竟现实又不是她前世看的那些动漫小说,并非是全世界都在讲同一种语言。

远的不提,单是如今近在眼前的一门之后,曲直濑道三干瞪着眼睛,听阿芝莎操着一口无比别扭的腔调,磕磕绊绊地与阿船一问一答,如听天书。

就能明白世界大同之路,漫漫其修远矣。

……

第二百四十三章 三个男人一台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