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17章

万事开头难。

依照曲直濑道三的判断，阿船大概是曾经受到了某种巨大的打击——要么是精神层面，要么就是物理层面的打击，也即是脑袋被人狠狠殴打过，当然，更有可能的是两者兼备——导致她失去了大部分的记忆。

而人的大脑最是复杂惊喜，哪怕是在数百年后，那个医学飞速发展的时代，对待失忆的病患同样没有什么百试百灵的有效治疗方式，只能小心翼翼对症下药。如今就更不用说了。

正因如此，除了尽可能安抚对方，希望她能因为某些契机而自行想起什么之外，医师也好，亲友也罢，其实并没有太多能做的事情。

然而只要有一个最初的契机，可以让阿船本人从一团迷雾中回忆起某些过去，接下来就好似握住了乱麻线团的一头，只要抽丝剥茧即可。

这个“线头”，就是她的名字。

苏希达，这是一个在南洋群岛比较常见的名字，再加上女子颇具特色的五官，其出身不言自明。

但南洋广阔浩大，足有两万多个岛屿，其中大小城邦国度林立，仅仅凭借一个并不少见的名字，能够推断出的情报少之又少。可惜的是，女子想起来的事情，好像只限于此，即使见到了同为异国面孔的阿芝莎，也一样没有更多的收获——

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

虽然在这边的众人眼中看来，阿芝莎与阿船两个人似乎长得大差不差，而且笼统一点都属于“南蛮人”，不过细究起来，一个算是东南亚那边的土著，另一个则是在地中海与印度洋附近活跃的阿拉伯海盗。这两者的差别，可是远比日本与暹罗还要大得多。

不如说如果阿船真的因为见到阿芝莎所以猛地想起什么，反而要更让人头疼——这种情况，基本就是她过去曾经与这位大海盗打过交道，或者被单方面地“光顾”过。

那样的话问题就大条了。

现如今虽说没有什么明显的收获，不过从另一种角度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至少阿船想起了自己的名字，性格与最开始相比，似乎稍微温和平静了一些，即使没有千代女的音乐安抚，也不会再莫名动怒，暴起伤人。

大多数的时候，她都是默默待在某处角落，既不说话，也不做些什么，一味抬头望着天空，直到小澪跑过来拉她去一起玩耍，那双安静的眼眸里才会浮现出其他色彩。

这种改变无疑令那些心惊胆战的寺庙众僧们松了口气，虽说这样就没办法从万鬼斋老施主那儿领到赔偿了，但就算有一笔丰厚的赔偿，被人莫名其妙暴打一顿，还不让还手——当然主要是还了手也打不过——总归不是什么太好的体验。

无论如何，随着御前比武结束，聚集到京都的武人，以及那些闻风而至的行商、游女等等，也逐渐散去，各回各家。街头巷尾来来往往的身影里，陌生的面孔越来越少，又变回了当地的京都百姓们。

至于阿船的病情，在曲直濑道三的治疗之下，也在一定程度上稳定了下来，即使还没能彻底取回所有记忆，但众人皆知这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办到的事情，原本就没抱什么期待，自然不至于失望。

“……老先生，您之后准备怎么办？”

“八寻丫头你问怎么办，在阿船丫头病好之前，老夫也只能先在京都多住一段时间了。”面对盲女的询问，万鬼斋哈哈一笑，如此答道。

阿船的病情虽然有所好转，但换句话说，就是还需要持续治疗，放眼整个近畿，乃至连西国那片一并算上， 医术比曲直濑道三更加出色的大夫不说凤毛麟角，亦是屈指可数。

而且里面好几位都是脾气古怪高傲的老头子，活了七八九十，活不想活，死不怕死，看病不要钱，但轻易不给人看病，规矩一个比一个麻烦，相比之下，只看钱不看人的曲直濑道三还是相当令人省心的一位了。

对于不差钱的老爷子来说，当然是没必要舍近求远，舍易求难的，因此他打算再带着千代女在京都多留一段时日，看看曲直濑道三能不能彻底把阿船治好，不行的话就能治多少是多少，反正他现在无事一身轻，要走要留，全凭心意。

家里有矿的退休老头就是这么自信。

“这样……也好。”八寻点点头，“希望阿船姑娘能早日恢复记忆。”

“我们希望她恢复记忆，但对本人来说，想起一切却也未必是件好事。”老头却道。

“为何？”

“哼，还在装蒜。”万鬼斋一声冷哼，“以你的敏锐程度，又怎么可能没发现阿船丫头遮遮掩掩，还留了一些话没说？”

八寻笑了笑：“果然还是瞒不过老先生您。”

“这是当然！”

老爷子很是得意。

但这件事确实并不难猜，毕竟按照常理考虑，明明已经记起了自己真正的名字，可女子却坚持想让别人继续以“阿船”称呼自身，能想到的大约只有一种可能性，就是“苏希达”这个名字，会让她联想起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换而言之，与这个名字一同，她肯定还回忆起了另外的一些东西，所以才会下意识生出排斥的情绪。而此后阿船的性格陡然变得沉默，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等等，一样也可以从侧面佐证这一点。

她想起了什么，只是不愿说出来而已。

除了几个真正意义上的憨憨，例如民治丸之外，大家伙都或多或少意识到了这件事，只是又都默契地不去捅破那层窗户纸而已——别人不想说，自然有不想说的道理，何苦非去要揭人伤疤呢？

“好了，阿船丫头的事就先聊到这吧，不管她曾经遭遇过什么，如今山长水远，哪怕真有仇家，也不可能一路找到咱们这来。等她自个理清了思绪，再问不迟……倒是八寻丫头你，接下来是往堺町那边过去？”

万鬼斋话锋一转，饶有兴致地问道。

“正是。”

八寻回答，“这趟出门，虽说中途遇到了不少插曲，但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带阿优姑娘出来散散心，也看看能不能让她找到灵感，突破一下瓶颈……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们准备先去堺町走一走，然后再南下去纪伊那边，拜访一下当地以铁炮技术闻名的根来众与杂贺众。”

“阿优丫头的手艺确实了得，特别是那支新型铁炮——即便目前只是一个试验品，老夫却也看得出来，这东西要远比现在市面上流通的铁炮厉害多了，如果你们真有办法稳定量产，别的不提，往远江那块儿发展出下一个杂贺众或者国友村应该还是挺有希望的……前途大有可为啊。”

“那就承您老人家吉言了。”

“哈哈，能力出众的年轻人一个接着一个，搞得老夫都有些自惭形秽了。”万鬼斋呵呵一笑，叹了口气，又道，“你们这趟应该是跟着龙子丫头他们一起走吧？”

“是。”

“挺好的，这样人一多，路上互相也能有个照应。我看那个南蛮女人和奥州的小子，论武艺比不上八寻丫头你，倒是能和你的那个徒弟争一个老大老二，有他们帮衬着，加上龙子丫头，就算还有人盯着你们不放，大概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老先生所指的，莫非是……”

“还能是谁，说的当然是坂上主膳那帮残党。事情的原委老夫已经从龙子和千代两个丫头那里听说了，你的计划本来没有问题，可惜让其中一部分人跑了，要是他们因此认识到实力的差距，就这样放弃自是最好，不过按照老夫这几十年来的经验，越是没有本事的家伙，越是没有自知之明。”

万鬼斋顿了顿，“他们夹着尾巴逃跑之后，多半还会继续想办法对付你们，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八寻丫头，你不要觉得自己身手出色就掉以轻心，仍是要小心一点才好、”

“是，老先生的这番提醒，我记住了。”

“记住就好。其实老夫所担心者，不是那帮上不了台面的浪人，而是之前杀进决赛的四国剑客……好像是叫相川九兵卫来着？据说对方被龙子丫头拿箭废了一条胳膊，这可是深仇大恨，务必谨慎。”

这句话说出来，却见八寻摇了摇头：“我明白您的意思，但相川九兵卫的话，小女子觉得，应该不用太过担心。”

“哦？”

万鬼斋闻言眉头一挑，“你认识他？”

“我不认识，但……有人认识。”

八寻微微一笑。

……

好痛……

意识昏昏沉沉之间，只有右边肩膀一阵阵的剧痛，好像火烧一般，疼得人难以忍受。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这个念头浮现而出，紧随其后，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也从黑暗中闪了过去：

那是一片黯淡的夜空，一场噩梦般的杀戮。为了替坂上主膳复仇而聚集起来的浪人们，却莫名其妙对上了两个陌生的怪人。一个是操着奥州口音的剑客，另一个则是使弯刀的红发女子，像是南蛮人……

明明在人数上占了绝对的优势，真正打起来时，这帮浪人却被他们一刀一个，像是宰鸡屠狗一般，杀得溃不成军，狼狈逃窜。他原本想挺身而出，至少帮忙拦下一个敌人，好让其他人能够趁机逃离，谁知念头刚起，山丘之上就有一支利箭呼啸而至——

是了，他被那箭手盯上，尽管闪过了第一箭，肩膀依旧被紧接着到来的第二箭洞穿……他的右手就这样废掉了。

他苦练了二三十年的武艺，就这样没了。

“啊……”

想起了之前的事情，右肩的疼痛仿佛又变得更加激烈起来，相川九兵卫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苦闷的呻吟，拼了命把眼睑撑开一条缝隙，视线呆呆看了出去。

冰凉的空气，狭窄的房间，陌生的天花板，还有……一个陌生人。

这人看着肤色黝黑，体格粗壮，一望便知是练武之人，身上却没有带着什么兵器，只是坐在墙边，手里拿着一个竹筒，正在吨吨吨地大口喝水。

直到那人大口喝水的声音传进耳朵，相川九兵卫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昏睡了多久，又有多久没喝过一口水了，只觉得嘴唇干裂，甚至有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口腔之中。

“我……”

他想要问对方讨一口水喝，然而声音卡在了喉咙里，死活发不出来。倒是那人好像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喝水的动作一顿，扭过头来。四目相对。

“你醒了？”

他似乎一点都不惊讶，径直问道。

相川九兵卫眨了眨眼睛，又盯着对方手里的竹筒看。那人循着他的目光，也低头看了一眼：“你想喝水？”

“啊……啊！”

他拼尽全力，总算让脑袋往下点了一点。

“但这是我的水，你想喝水，自己问这里的主人家要去。”那人却一脸认真地说道。

“……”

相川九兵卫一时间竟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否则正常人怎么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话来？一口水而已，你就给我喝了又能怎么样嘛！

“我……渴……”

他努力想要解释。

“听得出来。”肤色黝黑的那人点点头，“但这是我的水。”

“……”

相川九兵卫差点喷出一口血。

幸好在他这口血还没来得及真喷出来之前，已经有另一个脚步声从门外走近过来，“啪”的一声，房门打开，一个人影满身酒气，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

“哦，醒了？”

“你……”

看到来人的瞬间，九兵卫眼神一缩，心中满是警惕——他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京都有名的大剑豪，吉冈宪法直贤。根据坂上主膳那位仆从的说法，吉冈直贤与浅野民治丸一行有所勾结，他主人坂上主膳之死，也有一部分原因要归咎在这位剑豪身上。

原本那仆从还想撺掇着他去吉冈流道场踢一次馆，先把吉冈直贤狠狠地羞辱一顿，但九兵卫心想冤有头债有主，既然杀死坂上主膳的人是浅野民治丸，就该向本人寻仇，所以拒绝了对方的提议。

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一时之间，内心接连闪过好几个猜测，九兵卫正待一跃而起，结果身子刚一动弹，右肩钻心的痛楚顿时席卷而来，他闷哼一声，气力一散，重新瘫了回去。

吉冈直贤低头看着他，苦笑着叹了口气：“你还是乖乖躺着吧。本来就受伤不轻，我好不容易才帮你把箭头拿出来，要是再胡乱动弹，伤口又崩裂开了我可不管。”

话语一落，他也随意地在旁边坐了下来，盘着双腿，又把手中提着的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口，砸吧砸吧嘴，好像很是享受。

九兵卫躺在原处，依旧盯着他看：“是……你救了……我？”

“是啊，你也算好运，要不是中途有人插手，等八寻姑娘一到，你可就十死无生了。现在只不过是一条胳膊使不上劲而已，小命还在，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吉冈直贤语气悠哉，听在九兵卫耳中，一时间竟分不清他是当真这么说的，还是在有意讥讽。

“为……何……”

“因为我觉得你姑且还算是一个老实人，就这么被歹人蒙骗白白送死，未免有点可惜了。”

“歹人……”

九兵卫脸色一变，“不许你……侮辱……坂上兄！”

“对对对，就是这一点，像你这种被卖了还帮忙数钱的老实人，以前或许挺多，但现在这个世道是越见越少了。”吉冈直贤翘起嘴角，突然把酒壶放到了他的面前，“来，你嗓子哑得厉害，说话应该也挺累的，先喝口酒润润嗓子。”

“不喝……”不料九兵卫却拒绝了。

“哦？明明我都救了你一命，你却还不放心吗？又或者，觉得我是坂上主膳的仇人，所以不愿意喝我的酒？”吉冈直贤颇有点意外地问道。

连问两句，相川九兵卫只是沉默，过得片刻，方才回答道：“身上有伤，不宜……喝酒……有……水吗？”

“……哈哈哈哈哈！”

吉冈直贤愣了愣，突然用力一拍大腿，放声大笑起来，“有趣的家伙，好，无二老弟，他说自己有伤在身，不想喝酒，你给他喝一口水吧。”

“这是我的水。”黑脸男人再三强调道。

“不，这是你从我家水缸舀出来的，所以是我的水。”吉冈直贤纠正道。

无二想了想：“确实。”于是站起身来，把剩下一半水的竹筒递到了九兵卫跟前。但也不知道他在这片刻间到底想了些什么，目光一转，忽的问道，“要我喂你吗？”

“不用……”

看着对方那毛茸茸如狗熊般的胳膊，九兵卫摇了摇头。

“但你的右手废了，只剩下一只手，可能很难喝水。”无二又补充了一句。

“不！用！”

九兵卫紧咬牙关，感觉要是跟这家伙再多说几句，自己哪怕现在还活着，马上也要被气死了。

……

第二百四十四章 刀头舐血

“疼么？”

“哼，一……一点都不疼！我相川九兵卫再怎么样也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区区这种伤势，根本——嘶啊！”

“果然很疼对吧？”

“我说……说了，一点都不疼！”

“但我看你明明疼到脸色都煞白了。”

“我本……本来就就长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