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19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不一样的……放心,我感觉自己今天状态挺好的,而且也不走远,只是在这儿吹一吹风而已,不会出什么事的……就当作是我小小地任性一回,好吗?”阿绫淡淡地一笑,语气温婉地请求道。

吉冈直贤低下头,看着那张没什么血色的瘦弱脸颊,欲言又止,最后却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就说好了,天一黑就回屋。”

“知道了。”

女子心情颇好地笑着,随后又主动牵起了吉冈直贤的手,带着他来到一旁的树下,也不挑剔,顺便扫了扫地上的落叶与灰尘,自己先坐了下来。

“来,夫君,你也坐下吧。”

吉冈直贤点点头,盘腿坐到了一旁,后背一仰,靠在树干上,视线则是越过了那些将秃未秃的树梢枝头,望向上方那片颜色有些黯淡的天空。

此刻大约是申时的后半段,换算成后世的二十四小时制,则约莫是四点钟不到五点的样子,白昼将尽,夜幕未至,放眼望去,整片天地好似都有些隐隐约约的,看不真切。

他在这看着的时候,只觉得肩头微微一沉,却是阿绫轻轻把头靠了上来。

“还是老样子,一身酒味。”

“抱歉……要不然,我稍微离远一点。”

吉冈直贤说着就要往旁边挪,不过身子刚有动作,就被旁边的人阻止了:“没事,一开始的确有点别扭,但过了这么久,早就习惯了……而且回想起来,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我们两个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什么事都不做,静静地待在一起了,还真是……令人怀念。”

提到那件事情,吉冈直贤表情微微一暗,正要开口,忽的被对方拿手指堵住了嘴唇:“嘘,别说话,别道歉……我不是说过了吗,那件事只是一个意外,我从来没有因此怪罪过你。而你……也千万不要太过自责。”

“你……真不怪我?”

“当然,你可是我当年不惜一切,甚至离家出走都要嫁的男人,而事实证明,当初的决定并未出错,我的丈夫,确实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所以我又怎么可能会怪你呢?”

“但当初你喜欢上的,并不是现在这个满身酒气,窝窝囊囊,连最后几个徒弟都没办法留住的落魄家伙……”

“这话也没错,可以前的阿绫,也不是现在这副病恹恹的样子呀……人总是变的,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吉冈大剑豪确实很有魅力,不过我更加熟悉的,还是现在的这个你。”

“抱歉。”

“你看你,都说了多少遍,别动不动就道歉。明明跟其他人聊天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女子叹了口气,“算了,难得咱们能够像这样相处,还是不提这些煞风景的话了。”

“好。”

这句话之后,两人一时间谁都没有先开口,而是互相依靠着,坐在树下,默默注视着一点一点暗下来的天空。院子里越来越冷了,阿绫揉了揉鼻子,忽的打了个喷嚏。

“冷吗?”

“有一点。”

“那还是回房间吧……我陪你。”

“不要,我想再多留一会,就一会,再过一阵子,等夕阳半落,晚霞铺展,整片天空就像是被火烧起来了一般,鲜艳,明亮……就像曾经的吉冈宪法,那惊才绝艳,名震京畿的大剑豪。我还记得你的那一招绝技……剑光一霎,如同万千流霞,耀眼夺目,比起真正的霞光也不差分毫……好美啊。”

阿绫的声音很低,很轻,宛如梦呓一般,带着一种并不真实的虚幻之感。吉冈直贤则是默默望向自己的右手——那手掌正在微微地颤抖着。

“夫君……”

“嗯?”

“阿绫还有机会看到你出剑的景象吗?”

“大概是不能了。”

“为什么?”

“因为……自从当年的那件事之后,现在的吉冈宪法,已经很久很久都不敢再拿剑了。一个连剑都不敢握住的剑客,与死人又有何异——”

“既然与死人无异,那为何夫君你依然还活在这个世上呢?”

“是啊,如果早早死去,说不定还能落下一个英年早逝的美名,总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道场空落落的,门徒四散,不仅我自己名声扫地,连带着吉冈流也被人耻笑……”

吉冈直贤自嘲般地笑了一下,“虽然有句话叫好死不如赖活,可我吉冈宪法并非是那种贪生怕死之人,之所以苟延残喘至今,只是心中还抱着一个渺茫的希望而已。”

“什么希望?”

“希望有一天,阿绫你能够真正醒过来,真的睁开双眼,像以前那样,能说能笑,会走会动,和我一起在院子里坐着,吹风歇凉,天南地北地闲聊。到了那个时候,我大概……也就可以戒酒了。”

“那……阿绫希望那一天能够尽快到来。”

身旁的女子微微一笑。

“是啊,我也是这么希望的。所以……回屋吧。”

吉冈直贤低声说着,缓缓闭上了双眼,松开手指,那片一直被他攥住的枯叶便也随风飘了起来。

又吹了出去。

……

“醒——醒一醒!”

意识还在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间,从远处却传来了有些耳熟的声音。男人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睁开眼睛,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没有夕阳,没有晚霞。

无二抱着胳膊,站在旁边,居高临下地看他:“醒了没有,再不醒我就要拿脚踹了。”

“喂,无二老弟,你作为客人,对我这个主人家是不是多少有点太不尊重了。”吉冈直贤揉了揉作痛的眉心与太阳穴,拿手扶着树干,一摇一晃地站起身来,口中一边埋怨。

“我是客人吗?”

“你难道不是客人?”

“客人的话,应该是不需要帮忙端水送饭的吧。”

“好吧……我说错了,你不算客人。咱们情同兄弟,互相之间哪用得着分什么谁主谁客,未免也太生分了!”

吉冈直贤哈哈一笑,把手一摆,顺势把这个话题带了过去,“好了好了,无二老弟你来喊我,应该是让我去做饭对吧,相川老弟那边也还饿着肚子呢,他是病人,可不能饿着……我这就去。”

“不用了。”

“恩?”

无二却道:“之前你在这边睡懒觉的时候,来了一位自称曲直濑道三的大夫,说是要替你的媳妇看病。我听说过他,是个挺有名的大夫,想着不能怠慢,所以就把将军赐的赏金拿了出来,请他出去吃了一顿。

“顺便打包了点饭菜回来,给相川九兵卫吃了——没吃完,还剩了一点,放在厨房,你饿了可以去吃。虽然已经冷了,不过也比咱们平时吃的要好。”

他随口解释着,只是比起无二口中的晚饭,吉冈直贤明显更加关注另一件事情:“曲直濑医师,是了,我也听说他这两天从饭盛城回来……无二老弟,你为什么不叫我起来?”

“因为看你难得做了个好梦。”无二答道,“然后我又知道你媳妇在哪,想着没必要非要把你喊醒过来,直接就带着那个大夫过去了。”

“你知道阿绫在哪……”吉冈直贤一愣,“你怎么会知道阿绫在哪?”

“我又不是傻子。”

无二闻言翻了个白眼,“就算真是傻子,在你这空道场住了这么些天,或多或少的,总也察觉到一些蛛丝马迹了——只是我本来以为你口中的那位漂亮媳妇是得了什么病,所以才会闭门不出,也不让别人见她,甚至想要刻意隐瞒,也是人之常情。

“直到今天那位曲直濑道三大夫过来,一番诊断,才知道原来她是心脉受损,所以才一直昏迷不醒……这事又有什么好瞒着不说的?”

“……”

“算了,我对你的私事一点兴趣没有,只是单纯地想与你打上一场,见识一下吉冈流的剑法……如果你坚持不肯出手,那我差不多也该告辞了。”

肤色黝黑的男人说罢就要转身离去,只是连第一步都没有迈出去,身后便传来了一声叹息:“很遗憾,你想找的那个吉冈宪法直贤,已经不在这了。现在的我,只是一个不敢拔剑的胆小鬼而已。”

“哦。”

无二应了一句,脚步落下,毫不迟疑。

反倒是原本一脸惆怅的吉冈直贤有点绷不住了:“等等,你不问我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问你为什么?”无二反问。

“你不好奇?”

“不关我的事,我为什么要好奇?”无二再度反问。

“有道理……”吉冈直贤一时竟无言以对,接着深吸了一口气,“无二老弟你还真是一心一意,只对武道感兴趣……那如果单纯是我自己想说呢?”

“你想说,那就说啊,问我做什么?”

“我的意思是……”

吉冈直贤后面半句话还没说出口,某个脑子一根筋的播州人终于反应了过来:“哦,你是想拉我做听众?”

“对。”

无二一脸“你早说不就行了”的表情,扭头又折返了回来,“噗通”一声,盘腿坐下,也不说话,就那么直挺挺地矗在那里,像是一座铁塔。

“无二老弟,你这是……”

“你说!我听着。”无二粗声粗气地说道。

“……哦,好、好吧。”

懒洋洋一觉睡醒,白天时候的酒意已经消去了大半,本来还剩下一点,却又被无二这直头直脑的对应彻底冲散,让吉冈直贤整个人都变得清醒过来。

他原本也只是想借着酒意发了两句牢骚,并不是真的想抓个人倾吐过往伤心事,没成想话赶话一路赶下来,如今却已是骑虎难下,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苦笑着也坐了回去。

“行吧,既然无二老弟你都知道了,我也就不用再藏着掖着了……没错,我的媳妇阿绫因为以前的某些事情,已经连着好些年昏迷不醒,之所以要找曲直濑道三大夫过来,也是想看一看这位名声响亮的医师,有没有办法把阿绫救醒……”

“但我听人说过,这大夫本事厉害归厉害,开的价钱也是贵得出奇,一般人轻易给不起。而你的道场又是这副模样,徒弟一个没有,苍蝇蚊子倒是一堆……”

无二说到这里,忽的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你之前答应在预选赛放水输给坂上主膳,就是为了凑这笔出诊的费用,对吧?”

“没错。”

吉冈直贤一声叹息,“要是当初也就罢了,可现在的我根本没有其他路子能赚到这么一大笔钱,刚好坂上主膳又在这时候找了过来,正好一拍即合……”

“你这一身高来高去的盗贼本事,还怕没路子赚钱?”

“火狐狸是火狐狸,不能混为一谈……当年的五右卫门劫富济贫,一生清苦,好不容易才成就了义贼之名,我又怎么能因为一己私心,让对方死不瞑目呢?而且这个名号,之后等到五右卫门的儿子学成归来,还是要归还给他的。”

“五右卫门有儿子?”

“没错,他老来得子,托我好好照顾,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我觉得仅凭自己的能力,大概没办法达成故人的托付,便找了些关系,把他送去伊贺,向三上忍之一的百地丹波守学艺……哈哈,有点扯远了,还是说回无二老弟你最关心的话题吧。”

吉冈直贤说完一声轻笑。

却见无二摇了摇头:“我不关心。”

“我知道无二老弟你不关心,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话引子,而且你就假装自己关心一下,照顾照顾我的情绪不行吗!”三番四次被拆台,吉冈直贤不禁有点气急。

“好吧。”无二把头一点,从善如流地改口道,“我现在关心这个话题了。”虽然说的话不同了,可他依旧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乃至连语调都没有什么变化。

突出一个敷衍。

但光是无二愿意配合自己改口这一点,就已经让吉冈直贤感动不已了。

何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为他接下来要讲的,乃是一件对自身来说沉重无比的过往,而无二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多多少少也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了他的情绪。

可即便如此,当整件事情再度浮上心头,吉冈直贤仍旧还是迟疑了半晌,这才终于下定决心,一个字一个字,缓缓地说道:“阿绫她之所以会心脉受损,昏迷数年不起,实际上,都是我的错……”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又仿佛重若千钧,单是说出这几个字,已让吉冈直贤费尽全力,连声音都变得有点沙哑起来。

无二的回应相对则要简单很多:

“哦。”

……

第二百四十六章 掩映流霞

这已经是接近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有一对男女,男的乃是京都剑法名门,吉冈家的长子,名唤宪法直贤——真要说起来,吉冈家在京都的声名最早可以追溯到直贤的祖父,吉冈直元。

据说他本来只是一位寂寂无名的乡下小子,但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异人指点传授,习得了一身精湛的京八流剑法,四处挑战高手,名声渐起,在京都站稳了脚跟。

甚至一度还被时任幕府将军的足利义晴看重,当过一阵子的兵法指南,可谓风光无限。

奈何近畿时局混乱,朝不保夕,足利义晴虽然贵为将军,却并没能掌握多少实权,只能坐视手底下的几位权臣相互攻伐。而随着周边争斗越发激烈,最终就连将军本人都被迫逃出京城,避往近江。

如果只有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偏偏光是这位足利义晴自己拢共就逃跑了四次,最初的时候吉冈直元还跟随左右,渐渐的,他似乎也意识到如今的幕府就宛如一艘摇摇欲坠的大船,心中便有了退隐的念头。

思来想去,找准一个时机,吉冈直元辞退了兵法指南的职位,转而在京都的西边置办了一间道场,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是专心教导一众门徒。这般做法,倒也确实让他不再受近畿的局势变化牵连,得以含饴弄孙,安享晚年。

至于他的儿子直光,大约是从小耳熏目染,受父亲影响颇深,同样养成了一副淡泊名利的个性。尽管武艺高强,不逊其父,终此一生却平平淡淡,不曾出仕哪位大名,也没有真正与什么出名的剑豪武者有过对决。

然而到了直贤这一辈,事情才又有了改变。相比起他的父亲,直贤的性格似乎更接近于祖父,既有足够的天赋,亦肯刻苦,年纪轻轻,便已尽得京八流真传。

随后直贤并未满足于此,不顾父亲反对,收拾了一副行囊,趁家里人不注意,竟偷偷溜出了家门,一心想要寻名师,访高友,让自己可以更进一步。

这一去,就是足足五年的时间。直贤从未与谁提起过他这五年具体去了哪里,又经历过什么,其他人想要知道的话,也只能从各种零零碎碎的传闻中拼凑出些许线索。

但无论如何,消失了五年之后,再度回归的吉冈直贤已是实力大进,短短数月光景,已接连击败了十三位近畿有名有号的高手,打响了自己的名头,并推陈出新,开创了吉冈流这一崭新的剑法流派。

原本有些冷清的吉冈道场,也因此又变得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吉冈直光见状,一时间又是欣慰,又是担忧,抱着儿孙自有儿孙福的想法,不久就便把家里的道场彻底丢给了儿子打理,自己则是乐得清闲,有事没事捣鼓自己染坊那边的生意。

某种意义上,算是把家主的位子直接让渡了出去。

此后数年,在直贤的悉心经营之下,吉冈道场欣欣向荣,而他本人亦是春风得意,好事连连,甚至还与一位近江豪族的女儿陷入了爱河。那女孩儿名叫阿绫,少时就以聪慧闻名,长大了更是出落得亭亭玉立,求亲之人每天络绎不绝,几乎连门槛都要被踩破了。

只是阿绫的父亲深谙奇货可居之道理,女儿越是这样受欢迎,就越是不愿轻易出手,而是打着奇货可居的心思,想尽可能多赚一点。谁知一来二去,还没等他待价而沽,自家女儿一颗芳心,却被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小子给勾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