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22章

八寻自己虽然无所谓，毕竟整天民治民治地叫了这么久，多多少少有点感情了，认为不改也行，但自家徒弟既然已下定了决心，她又怎么可能泼冷水呢？

当即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不过她原以为民治丸可能会趁此机会改回一个偏女孩风格的名字，谁料少女似乎压根就没往这个方向想，不知道是单纯忘了这一茬，还是决定从今以后依旧以男子的身份生活下去……按照民治丸以往的性格推断，八寻感觉多半是前者。

反正没差。

“那……你准备取一个什么样的名字？”

“关于这一点，其实我自己也琢磨了半天。”民治丸沙沙地挠着脑袋，有点不好意思，“首先是姓。”

“姓也要改？”

“毕竟这一家就剩我自己了，继续叫浅野也没什么意义，不如趁此机会……”

少女又解释道，“现在回想起来，这段旅途……自从父亲被杀之后这十多年的经历，最初的起点，应该是后山的林崎神社。虽说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为了神明大人的祝福苦恼，但如果没有神明大人的帮助，我肯定也活不到现在，而是早早就死在哪个荒山野岭里……现在估计连骨头都能拿来敲鼓了。”

确实如此。

即使梦中杀人的本领给民治丸带上了不少麻烦，可如果没有这个能力，只凭她原本那三脚猫本事，大概是很难在这个凶险乱世中全须全尾地活下来。若是从这方面来看，即便说那位林崎大明神对民治丸有着再造之恩也不为过。

“所以……我准备把自己的姓改成林崎，算是用这种方式纪念和感谢神明大人过去的帮助。”民治丸这么说道。可她这讲得固然是一本正经，八寻听起来却总感觉有点奇怪。

“你要跟林崎明神一个姓……神明大人那边会同意吗？”

“不知道……但我昨天晚上睡觉前特意在心里问了几遍，可不可以用神明大人的姓氏，结果一夜过去，什么都没有梦到，这应该可以当成是神明大人同意了吧？”

“同意了……吗？”

八寻扯了扯嘴角，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不过想一想民治丸的这番话也不是全无道理，而且反正那位林崎明神确实帮了少女不少，事到如今，估摸着也不会介意这种小事——毕竟人家又没反对，对吧？

“至于名字……甚助是我家从曾祖父那一代就传下来的通称，如果我有哥哥的话，这个名字通常应该是由他继承，但现在只剩下我自己了，所以我是打算沿用这个名字。也算是一种继承，或者说背负吧……嘿嘿，这种说法是不是有点太夸大了？”

民治丸挠了挠头发，可能是觉得这个想法有点太正经了，不适合自己，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林崎甚助啊，是个挺好听的名……”八寻点了点头，等到重复一遍之后，却是猛地一怔，“等等，你刚刚说什么，林崎甚助？”

“是呀。”

“写成汉字的话——”她一把抓住少女的手腕，把人拖了过来，又在掌心上一笔一划写了四个字，“是这样？”

“大概吧。”民治丸眨眨眼睛。

“大概？”

“我也不知道呀，后面的甚助我以前看父亲写过，是这样没错，但林崎的崎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写……等以后我去查一下，或者问一问别人好了！”

明明是她自己提出的姓名，结果少女却连这个名字怎么写都不知道，说出来着实令人无语凝噎。

“所以我才让你不要成天偷懒，平时多学习一下啦！再过两年，连澪认识会写的汉字都比你多了！”八寻一边说话，一边拿拐杖乓乓敲她的头。

民治丸颇为委屈：“师父你整天教训我，可你自己的字不也是一样潦草得很！”

“你跟一个看不见的瞎子比什么比！”

“但直虎大姐不是也说过么，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师父你明明能练成这一身剑法，没理由写不出一手好字的！”

“我看民治你这家伙是最近有了点名气就飘飘然了，居然还敢顶嘴，真是气煞我也！”

“才没有这种事。”

“难道你刚刚不是在顶嘴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就算在参加御前比武之前，我该顶嘴的时候还是一样会顶嘴，所以顶嘴这件事情跟我有没有名气一点都不挨着！”

民治丸一面据理力争，一面捂着脑袋拼命逃跑，八寻则是在后面拼命追赶，时不时蹦起来拿拐杖敲一下——没办法，两人的身高摆在这，不蹦起来打不到少女的脑袋。

不过这场闹剧没过多久，就被第三者以强硬的方式中止了：“八寻姐姐！民治姐姐！你们两个要是帮不上忙的话，至少能不能保持一下安静，不要在这种清净的地方吵吵嚷嚷，会给那些禅师大人们添麻烦的！”

不知何时从房间里出来的初芽双手叉腰，横眉竖目，气势汹汹地教训道。

“是……”

“对不起……”

两人自知理亏，垂头丧气地道过了歉，哄着气呼呼的小初芽回去房间，又重新折返回庭院。

这次却是不敢再接着闹腾了，甚至民治丸有如惊弓之鸟一般，连刀都不敢继续挥，而是顺便找了个比较干净的空地坐下，八寻则依旧坐在那块石头上，一摇一晃地荡着腿。

一番折腾下来，虽说这两人都是有武艺傍身，不至于因为这点运动就脸红气喘，但日正当中，还是稍微出了点汗，盲女一面拿袖子擦着脸颊的汗水，一面思绪却飘往了另一个方向。

林崎甚助……即使民治丸对于崎字的写法还有点不清楚，不过既然其他三个字都对得上，那估计就是没错了……没想到自家这个笨蛋徒弟，居然是另一个时空赫赫有名的剑豪。

事实上，经过这二十年的摸索，八寻也意识到如今的这个世界，虽说大部分历史都与她前世印象中相同，却也有着不少微妙的改变，没办法一味生搬硬套。

往小的说，例如居合流派，前世似乎是尊奉林崎甚助——当然不是自家这个傻徒弟——为祖师爷，但这个世界，早在源义经时代的京八流中，就有着明确的拔刀术技法，比起另一个时空提早了整整数百年。

而如果把目光放到世界规模的话，包括欧洲的局势在内，也与八寻所知道的有着一些差距。

例如龙子认识的那位荷兰商人丽璐，明明她上辈子记得荷兰那片低地此时应该还处在西班牙的统治之下，并未独立成国家。不出预料的话，他们本来是要等到六年之后，从公元一五六八年到一六四八年，断断续续打了八十年的仗，这才得以从西班牙帝国的支配中独立出来，建立荷兰共和国。

但听龙子的描述，这边的荷兰早在五十年前就摆脱了西班牙哈布斯堡，如今正与瑞典、丹麦等北方国家冲突频频，尤其是丽璐，明明是一介商人，却不知为何与瑞典一位名唤赫德拉姆的私掠舰队提督硬碰硬打了几场仗，甚至还隐隐占了上风……

这“商人”当得未免有点太武德充沛了……

至于导致这种变化的原因，八寻也好奇打听了一下。龙子虽然并不清楚“南蛮人”具体的历史，出海期间却也听别人提及过，好像是两三百年前，公元十三世纪前后，正是蒙古铁骑横扫天下的时候，从西边美洲好像也来了一批奇妙的入侵者。

他们自称阿兹特克，骁勇嗜血，乘坐着古老的龙头长船而至，一度占据了泰半伊比利亚半岛以及整个爱尔兰，与整个欧洲的天主势力大战数回，双方皆是牺牲惨重。最后阿兹特克人由于路途遥远，补给不足，被当时声势浩大的十字军击败，撤回大海不知所踪。

但八寻原本印象中的西欧格局，也因为这场规模庞大的“日落入侵”，连带着发生了不少变化。

尽管在某种不可道的力量修正之下，这几百年历史逐渐又朝着她熟悉的状况改变，然而蝴蝶扇动过翅膀之后，终究还是给这个世界带来了各种影响。

不知道龙子作何感想，反正八寻听了这段历史后，只感头皮发麻。

某种意义上，她甚至有点庆幸自己穿越到了这个时代——不至于正面撞上高等美洲科技组的王师天兵。

……

“唔姆……有点想得太远了。”

一有机会就容易胡思乱想，越想越偏，这是八寻一直以来的老毛病了。这回也是，居然从民治丸的新名字一路想到这个世界的欧洲历史……连她都忍不住有点佩服自己脱缰之马般的联想能力。

但历史只是历史，对于生活在当下的人们而言，荷兰也好，阿兹特克也罢，无疑都是远在天边的事物，就算天真塌下来了，自有肉食者谋之，用不着她来操心。

相比之下，还是面前这个徒弟更需要她。

“民治……”

“恩？”

一听到八寻的声音，本来正在专心致志玩着陀螺的少女猛一扭头，眼睛闪闪发亮，“怎么啦？”

“关于你那个新名字的事情……”

“名字？”民治丸先是呆了一呆，接着猛然反应过来，“哦，对了，之前我们确实在说这个话题，嘿嘿，都忘记了！”

她这反应属实有点超出八寻的预料，盲女怔了怔：“……你不是说这件事你已经想了很久了么？”

“是啊。”

“那为什么还会说忘就忘！”

“因为忘了就是忘了嘛。”少女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记得的时候会想，但如果忘了的话也没办法嘛。”

“确、确实。”

这话说得实在太有道理，八寻竟无言以对。

不过换个角度思考，能让民治丸这种大而化之的个性时不时惦记一回，说明这对她来说的确也是一件颇为重要的事情了。毕竟世界虽然很大，却只有一个民治丸，不能以常理度之。

如此说服了自己，八寻又捡起了刚刚的话题：“你说让我帮忙取一个新的名字，但你不是自己已经想好了吗？又或者你只是想问我的意见……那我觉得林崎甚助这个名字确实挺好的。”

“真的嘛？”民治丸又是嘿嘿一笑，乐呵呵地挠着后脑勺，“不过我想找师父你帮忙取的，不是通称，而是正儿八经的名字啦。”

“正儿八经的名字……”八寻想了想，“你是说类似信长那种？”

“对！”

少女用力点头，“我的父亲曾经好歹也是一位武士，所以我想着既然要取名，不如正式一点……取名是一件大事，在我看来，没有比师父你更适合拜托的人选了。”

她话音诚恳，字字真切，听在八寻听中，心里不免有些高兴——能被别人如此信赖，委以重任，不可能不感到高兴的。

“这样……好，那就我来由帮你想个新名字吧。”

“那就拜托师父你啦！”

民治丸笑容满面，而虽然看不见她的这副灿烂表情，光是氛围，也让八寻微微翘起嘴角，心情不由变得愉快了起来。

……

然而答应了徒弟没过半天，八寻就后悔了。

“我真傻，真的，只想着民治能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我决定，说明她很信任我，头一热就答应了，结果忘了自己最不擅长帮人起名字，澪的时候已经算是超水平发挥了……而且这回还不是乳名，不出意外是要给民治用一辈子的，不能随便取一个，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光是听见民治丸那欢喜雀跃的声音，八寻也不好意思打退堂鼓，奈何她在这方面确实毫无天赋，苦思冥想了许久，最后还是偷偷瞒着徒弟，把几个比较有文化的人都找了出来，开了个小小的闭门会议。

具体流程按下不表，反正等第二天一早，八寻兴致勃勃找到了民治丸，告知了她集众人之智慧推敲出来的名字：

“重信？”

“嗯，你这次在御前比武不仅报了杀父之仇，还从公方大人那里收到了名刀重国，如果这个名字的意义是要与过去告别，那不妨以此作为契机，把重国的重当做前字。”

“哦，原来如此！”民治丸满心佩服，又问道，“那信呢？”

“信的话……民治你还记得何谓五常吗？”

“记得，是仁义礼智信对吧？”这种基本的常识，就连民治丸也是了然于胸。

八寻点点头。

“仁义礼智信，这是儒家的说法，而老子的道德经里，也有这样一句，‘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这句话的意思大概是，失去了‘道’而后才有‘德’，失去了‘德’而后才有‘仁’，失去了‘仁’而后才有‘义’，失去了‘义’而后才有‘礼’。

“其中具体的思想道理，我们暂且不提，只按字面来理解，如今世道，礼崩乐坏，礼之不存，而后便有了‘信’。古话有云，人无信不立，如果说重国的重是你至今为止的坚持与收获，那这个信字，则是我对于你今后的期许。”

她顿了顿，抬起手来，在少女的肩膀上按了一按，“希望民治你从今以后，能够一直诚实守信，不需要做出什么大事，只要终此一生，能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不行鬼祟之举，不走阴损之道，便足够了。”

对平时总是嘻嘻哈哈没点正形的八寻来说，如今的这番言语，已称得上是语重心长。

民治丸也端正了表情，郑重其事地答应下来：

“弟子受教！”

……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

少女随后马不停蹄，向大家告知了自己改名的消息。因为她这一支往前追溯，大抵可以归为源氏，所以从今往后，按照武士们的规矩，民治丸的全名就变成了“林崎甚助源重信”。

可谓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名字。

众人明白这个名字对少女的意义，纷纷为她庆祝了一番，此后也各自改口，不再称呼她的乳名了。

问题却出在少女自己的身上。

她起初听别人喊新名字还挺高兴的，可惜没过几天，新鲜感过去之后，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不习惯，最后自个一琢磨，又重新把八寻、龙子、初芽和阿优她们喊了过来：“那个……你们还是管我叫民治吧。不然我总觉得不够安心……”

“好呀。”

“好哒！”

“没问题。”

初芽、小澪和阿优都没有意见，龙子自然也爽快地点头答应了，唯独八寻沉默不语。民治丸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师、师父，你怎么不说话啊？”

结果不问还好，一问之下，八寻顿时大怒：“我辛辛苦苦给你想出来的名字！你为什么又换回去了！”

知不知道她为了考虑这个名字死了多少脑细胞！

“对不起——”

少女经验丰富，嘴里一边道歉，一边抱着脑袋扭头就跑。盲女在后头跟着追了上去：“站住！道歉有用，还要奉行官差做什么，你快点给我站住！”

“……”

“……”

“那个，龙子姐姐，还有阿优，如果我没记错，民治姐姐这个名字，好像是我们帮忙一起想的吧。怎么八寻姐姐好像把这个完全当成她一个人的功劳了？”

初芽在旁边看着师徒二人的打闹，表情有点奇怪。

“八寻难得有机会摆出一副师父的样子，你就让她先得意一会吧。”龙子摆了摆手。

“还是龙子姐姐大度。”初芽感慨。

“那是当然！”龙子抱着胳膊，得意洋洋地抬起了头。

阿优冷眼看着，小声嘀咕：“真好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