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23章

“你说什么？”

“我说龙子大人高见。”

“哼哼，你也很有眼光嘛！”龙子继续得意。

……

“她们平时都是这样的吗……”

另一边，一同前去堺町的白树行尚看着众人这出吵吵闹闹的场面，稍微往旁边走了几步，同时对着身旁的女海盗吐槽。

“……”

阿芝莎歪过头来看他，随后翻了个白眼。

再一次意识到两人语言不通，互相之间无法交流，这位年轻剑客深深叹了一口气：

“好吧，看来我也没比冢原小姐好到哪里去……”

语气中满是失落。

……

第二百四十九章 贵客不贵

人来人往，茶暖茶凉，随着借宿此地的两拨人各自告辞离开，这坐落于京都郊外的山野小寺，似乎也恢复了过往的宁静。

但宁静之余，依旧还能听见那苍老而不失豪迈的笑声：“哈哈……一个两个都走得干干净净，现在又只剩下咱们仨了，阿船丫头，你会觉得寂寞么？”

“……”

茶室之内，茶香弥漫，万鬼斋盘膝而坐，正拿着木勺，慢慢舀出沸水上的泡沫，撇到一旁，并转起头来，看了对面那戴着般若面具的女子一眼。

后者回以一个安静的目光。隔着面具看不到表情，但在想起了自己的名字，以及其他一些事情之后，那双眼睛也不再如最初的时候那样，充斥着混乱与暴躁。

取而代之则是一种淡淡的迷茫，无时无刻，仿佛一层挥之不去的迷雾。

万鬼斋呵呵一笑，见阿船不说话，也不生气，又开始折腾起了他那一碗茶水。

虽然老爷子的一举一动皆合乎茶道礼节，即便当世的茶道名人如千宗易等亲至，同样挑不出半点毛病，可这种动作，放在别人身上大致都是显出悠闲风雅的感觉，偏生由这老头儿做出来，却只剩下一股子附庸风雅的味道。

犹如张飞绣花，别扭得紧。

只是不管别人怎么想，老人家自个倒是乐呵得很，手里动作不停，嘴里也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好像是与人闲聊，可因为另一个人几乎完全不搭话，如果让不知情的人在门外听着，大概只会以为是万鬼斋自言自语。

进而开始担心起这位老人的精神状况来。

没办法，人一旦上了年纪，哪怕没病没灾，也总是会在各种地方令人担忧。

尤其这个时代与数百年后不同，人生七十古来稀还是一句相当符合实际的话语，万鬼斋乃是明应三年，也即是公元一四九四生人，今年按虚岁来算已有六十九高寿。

很多人家到了这个年纪怕是连走路都困难，但他不仅能跑能跳，曾经那一身战场上的本领同样没有还给老师——这一路出行遇到山贼土匪，大部分时候甚至都轮不到千代女出手，往往对面刚冒出来，老爷子这边已经将刀一拔，吹着胡子就冲了上去。

寻常的盗匪之流，等闲三五个近不了他身，而万鬼斋杀起人来，直如砍瓜切菜一般，令人胆战心惊。即使千代女担心这老头磕着碰着哪里，常常劝他不要轻举妄动，后者也全当耳边风：“丫头没事瞎操心，老夫这身骨头硬朗着呢，随随便便还能再活个几十年不在话下，哈哈哈！”

顺带一提，这话说完没两天，万鬼斋啥事没有，千代女自己却不小心把腰扭了。等到伤势痊愈之后，某位丢人女忍便也不再提及相关的事情，省得自取其辱。

“——来，茶水沏好了，喝吧。”

一番捣鼓下来，老人把那碗淡绿色的抹茶放在地板上，又往前推了过去。阿船低头看着，没有伸手去接，眼神中明显流露出几分抗拒之色。

“怎么，不想喝？”

女子闻言摇头。

“摇头，就是想喝？”

她又摇了摇头。

“哦，不想喝啊……其实老夫也不喜欢喝这东西，苦巴巴的，没甚滋味。”万鬼斋哈哈一笑。

阿船勉强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脑袋一偏，好似稍稍迟疑了一下，再开口，用结结巴巴的日语问道：“那……为、什么？”

虽说她的这句话并不完整，不过想表达的意思很好猜，无疑是奇怪为什么老头明明不喜欢喝这玩意，却要辛辛苦苦这么大半天。

“喝茶是一回事，沏茶又是另一回事，就好比老夫以前领兵打仗，目的是开疆拓土，而不是为了杀人一样……哈，这句话有点复杂，阿船丫头你听不懂也正常。不要紧，像小孩一样慢慢学就好，语言这种东西，真正学起来特别快。”

他见阿船的模样似乎有点沮丧，于是又安慰了一句。随后把那碗茶挪到了旁边：“至于这个，等千代丫头回来让她喝了吧。反正那妮子特别好养活，不管什么东西都能吃得津津有味……”

“啊！”

万鬼斋话音未落，门外就传来了一声愤愤然的大叫。

先是叮叮当当几声清脆的铃铛声响，由远及近，然后才是千代女打开房门，一闪身钻了进来，气呼呼地盯着老人：“老爷子，咱辛辛苦苦在外面帮您跑腿，结果您倒好，居然趁机在背后说咱的坏话！这可不行！”

“哎呀，不妙，被正主听到了。”

万鬼斋拿手用力一拍额头，脸上露出一个苦笑，“好啦，这回确实是老夫的错。喏，千代丫头你跑这一趟着实辛苦了，肯定口渴了，这茶给你，就当做是赔礼道歉。”

“哼，这还差不多……”千代女接过茶水，吨吨吨一饮而尽，又拿手背擦了擦嘴。万鬼斋笑眯眯地看着她：“味道怎样？”

“挺好的呀。”

“你看。”

得到了千代女的回答，老爷子笑着摊开双手，对着一旁的阿船眨了眨眼睛。后者呆了几秒，总算反应过来，面具后面的表情变了一变，竟也“噗嗤”地笑了起来。

“什么，怎么了，你们两个在笑什么？”

只剩下千代女一头雾水，站在那儿，拎着空碗，东看看，西望望，满脸莫名其妙。见到她这一幕，阿船姑且还在强忍笑意，老头却一点不收敛，拍着大腿，笑得更欢了。

“到底怎么回事嘛！”

……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千代丫头，坐下吧。”

等到笑够了，万鬼斋这才擦了擦眼角的泪光，招呼着女忍坐了下来，一边又问道，“所以你跟在织田家的小丫头后面几天，应该没有被他们发现吧？”

即便千代女此刻整个人都是一副气鼓鼓如河豚般的表情，不过提到正事，她依旧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老爷子你放一百个心，以咱的本事，一旦认真起来，就连小八寻都……”

“真的？”万鬼斋怀疑道。

千代女飞快改口：“就连小八寻的那个呆徒弟都发现不了！”

“听起来好像也不是很厉害。”

“反正意思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老爷子您再这样，咱可就真的生气了！”

“好好好，不说，不说了。”

老头见好就收，虽说千代女逗起来挺有意思，但万一真把人逗急眼了也不太好，当即把手往脸上一抹，待到放下来时，已是一本正经，目光严肃，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甲府城召开评定时的威严姿态。

千代女见状翻了个白眼，却也没有继续跟这老爷子计较，再怎么说，对方也是自家主公的老爹，又是个出手极大方的阔财主，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是要给点面子的。

于是话锋一转，回到了正题：“总而言之……咱按照您老人家的吩咐，偷偷跟在了织田犬殿下的身后，一路上并没有被那位‘枪之又左’发现……”

之前借宿在这座野寺的共有三拨人，第一拨自然就是万鬼斋这仨；第二拨是八寻一行，第三拨则是前来凑热闹的阿犬公主与三位织田家臣。

虽是身份来历各不相同，不过大家这段时间处得倒是相当愉快，一方面万鬼斋也好，前田利家也罢，都是豪爽不拘小节的性格，再加上老爷子如今乃一介白身，前田利家名义上也是浪人，不需要种种利益牵扯，相处起来自然省心。

而按照织田犬的说法，他们这次来本就是为了凑一凑御前比武的热闹，如今既然正题已经结束，又在京都多留了一段时间，该观光的景色风物都看得七七八八，是时候该踏上归途了。

话虽如此，但不知道是不是单纯的巧合，织田犬一直等到八寻那边收拾好了包袱，又与万鬼斋三人道别，启程前往堺町后，才带着前田利家两人匆匆返回尾张。

这事如果让千代女来看，只会认为这位织田家的公主大约是舍不得与八寻分开，毕竟看两人的关系还算挺好的，而小八寻又一向招人——尤其是女人——喜欢，织田犬会感到依依不舍亦属正常，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疑的。

不过既然万鬼斋想让她跟在对方后头，千代女当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反正织田犬身边只有一个前田利家在，对方论枪术确实有两下子，但也仅此而已，哪怕千代女放水放到琵琶湖的程度，想来都不至于被他察觉到端倪。

既然如此，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白跑一趟，还可以趁机光明正大地在外面溜达一圈，吃吃喝喝，岂不快哉？因此她最开始只把这个差事当成出门散心，带着轻松愉快的情绪出了门……

结果差点翻车。

“你是说……他们两个到南近江之后，并没有继续往东，而是改道去了甲贺方向？”听完了千代女的描述，万鬼斋摸着胡子，若有所思。

“对。”千代女点点头，“而且在六角的地盘还好，等进了甲贺，暗处好像有不少忍者潜伏，咱甚至有好几次都差点被他们抓到了。得亏咱技高一筹，成功甩掉了这帮家伙，紧紧跟着那位公主殿下，最后到了……”

“先不要说，让老夫猜上一猜——”万鬼斋伸手拦了一拦，皱眉思索片刻，忽的问道，“那个犬丫头和前田又左是到了泷城，没错吧？”

“老爷子……您是怎么猜到的！”千代女闻言一呆，瞪圆了双眼，显然老头的这个猜测正中靶心。

“这不难猜。”

万鬼斋颇为得意，呵呵一笑，“这趟跟着那犬丫头过来的，除了前田又左，还有两个人。其中善使弓术的太田牛一倒是真有可能是为了参加御前比武，看看能不能在将军面前混个脸熟，然而另一个人……”

“泷川一益乃是织田正儿八经的将才，现如今尾张与美浓冲突频频，按照常理考虑，如果我是信长，不可能会在这种时候将一军之将调离前线，哪怕是担忧自家小妹的安危，这个理由依旧有些太过儿戏了。”

老头讲着讲着，到得这边，特意停了一停，好像是在给千代女思考和理解的时间。

女忍苦思冥想了半天，猛地反应过来：“咱懂了！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没错，那位犬丫头正是摆在明面上的栈道，而织田上总介真正想要派出去的人，乃是泷川一益。老夫虽则不太了解这位年轻人，却也听说过他爹泷川一胜的名头。不管信长真正的打算是什么，既然犬丫头与前田又左特意转道赶往甲贺，说明他们的目标十有八九，便是与泷川一益会合。”

“……老爷子您可真厉害。”

千代女听完了这番话，沉默片刻，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只凭着这么一点细枝末节，再加上自身掌握的情报，根本不用自己详细报告，老人家居然已经自行推理出了事情的真相，这份敏锐的判断力，真不愧是当初叱咤风云的甲斐国主。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

“不过咱虽然成功摸到了泷城附近，但城中防备森严，又有不少特意针对忍者布置的陷阱机关，咱试着潜入过一次，不仅没有成功，反而差点引起警报，无奈只好撤了回来……”

说到这里，千代女本以为老爷子多少会有点不悦，谁知万鬼斋反而笑了起来：“千代丫头你没事就好，至于泷城内部，原本也没必要强行潜入。”

“但……”

“无妨，无妨，老夫早是闲云野鹤之身，无事一身轻，让你跟着犬丫头，也只是为了满足一点好奇心而已，至于上总介到底在打什么算盘，那是他们尾张的事，与你、与老夫都没有半点关系，正该点到为止，免得追查下去，一不小心触了霉头，反而不美。”

千代女转念一想，好像确实是这样，织田信长的谋划，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要是按照这个说法，自己岂不是为了满足老头的好奇心，差点整个人都陷在甲贺出不来了？如此一想，细一琢磨，整个人顿时开始又朝着河豚的方向进化了。

可还没等她进化完全，万鬼斋已是摆了摆手：“好了，这件事暂时放在一边，千代丫头，算算时间，老夫等的客人应该也快到了，你且去山门那边候着，等人来了，直接请进来就是。”

“这种事情您直接让知客僧去干不就好了……”千代女扁着嘴巴。

“那是一位很重要的客人，老夫可不放心把这么重要的一件事，交给那些没见过世面的秃驴处理，放眼周围，也只有千代丫头你才担得起这份重任。”

“真的？”

“老夫何时骗过你了？”

“要不怎么说老爷子您有眼光呢！”

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哄得千代女眉开眼笑，一跃而起，几乎是哼着歌出了房间。随着女忍离开，房间里也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万鬼斋偏过脑袋，正好看到阿船默默地盯着这边。

“阿船丫头，你有话想说？”

“骗人……不好。”阿船有点结巴地说道。

“哈哈哈，金玉良言，老夫记住了！”

万鬼斋抚掌大笑。

只是等到畅快笑完之后，他又渐渐收起了笑容，弯起手指，轻轻敲打着自己的膝盖，那双略显浑浊的老眼之中，难得闪过了一丝犹豫：“贵客上门，所求者，大概还是上回的那件事……唉，难办，难办啊。”

一声叹息。

阿船眨了眨眼，依旧是一脸茫然。

……

天色将暮，又是黄昏。千代女在山门附近等了半晌，有点口渴，又去附近的树林里摘了几颗果子，一边“咔咔”吃着一边折返回来，却正好看到一前一后，两个人正好已经走上了台阶。

前头的那人她倒是认识，正是之前有过数面之缘的细川兵部大辅藤孝，跟在后面的，却是一位头戴天盖，体格壮硕的虚无僧。四目相对，细川藤孝招呼了一声：“望月小姐！”

“原来老爷子所说的贵客，就是兵部呀。”千代女先是一怔，随即又松了口气。

她跟着万鬼斋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对方如此郑重其事，本来还以为会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要过来，有那么一瞬间还在猜测是不是幕府将军本人——不过眼下见到熟人，心里面提起来的那块石头便也跟着放了下去。

“错了错了，在下可还没有这个资格被信虎大人称作贵客，望月小姐这话，实在是太过抬举在下了。”细川藤孝听了却连连摇头，这话听着不像是在客气。

但这边拢共就两个人，如果所谓的贵客不是指细川藤孝，那——

“莫非是这位……大师？”千代女不由得把目光投向细川藤孝身后，却恰好与那位虚无僧装束的男人对上了目光。

对方笑了一下：“一介俗人而已，并非是什么大师。话说回来，我之前已经从兵部口中听说过望月小姐的卓越风采，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啊。”

“额……客、客气了？”

不愧是出家人，说起话来是真的好听，千代女心里想着投桃报李，可惜手里头暂时没有李子，只有不知道什么品种的野果。她想了想，拿起一颗，“这是咱刚摘的果子，味道还可以，客人您要吃么？”

“甚好。”

“那……接着！”

她随手一抛，那虚无僧一把接住，这一下虽然简单，但也看得出来足够干净利落，显然是有真本事在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