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24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千代女挑了挑眉头,却见旁边细川藤孝倏然变了脸色:“公方大人,您难道忘了之前嘴馋吃了两颗野果,然后上吐下泻差点中道崩殂的事情了么!”

“哎,望月小姐与你我不同,深谙天下药理,连她自己都吃了,说明这果子肯定没有毒性,既然如此,我又有什么好怕的?”那虚无僧爽朗一笑,随即将罩着脑袋的天盖一掀,露出嘴巴,又把那颗果子往袖子上用力擦了一擦,“咔嚓”咬了一大口。

随即两眼一亮:“酸酸甜甜,好吃!”

“唉。”

细川藤孝在旁边捂着额头,似乎有千言万语,可最后只是幽幽叹了一口气。

目光一瞥,却发现刚刚还在不远处的千代女不知道什么时候,蹭蹭蹭来到了身边。

“兵、兵部大人……咱刚才好像耳朵不好使听错了,您是不是……管这位叫了一声公方大人?”

她战战兢兢地问道。

细川藤孝默默地看着她。

此时无声胜有声——千代女整个人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变得苍白起来:“所以,这位是……是是是是……”

虽然她没有把话说完,不过细川藤孝已经又默默地点了点头。

“公方大人!”千代女陡然一声惊呼,“那果子是我随便摘的,不知道品种,不一定干净,您别吃了,快快快停——”

话音未落。

那“虚无僧”刚好咬下了最后一口,竟是连果核都不放过,咔嚓咔嚓一通乱嚼,吃得汁水四溅,连衣领子都湿了一片。

听到她的这句话,对方好似也呆了一呆,猛一张嘴,把一小口被嚼烂了的果肉吐在掌心上。

“但我已经吃完了……”

“……”

面面相觑,相顾无言,过得片刻,“虚无僧”耸了耸肩膀:“算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管他的呢。”

说完,又把那吐出来的果肉重新塞回了嘴里。

咔嚓咔嚓——

吃得不亦乐乎。

……

第二百五十章 伊贺风来

“公……公方大人,还有兵部大人,您二位这……这边请。”

千代女这一生似乎总是如履薄冰,虽然其中大部分时候都是她自作孽的缘故,可看着那战战兢兢汗出如浆,仿佛一头初生小鹿的模样,依旧难免令人心生怜意。

但同情归同情,之后该怎么迫害还是怎么迫害,一点不会手软就是了。

茶室里,万鬼斋仍在悠悠闲闲地沏茶,至于阿船,则是早被他打发到另一处房间去了——纵使对方大致听不懂这边说的话,但接下来的会面,无论人还是事,确实都不适合她在场。

过得片刻,他听到走廊上的声响,抬起头时,正看到千代女小心翼翼领着两位客人起来,又一副缩头缩脑宛如鹌鹑的样子,朝老爷子打了声招呼,紧接着抛下一句“咱去看着阿船免得她搞出什么麻烦!”,如脱兔一般飞快地窜了出去,转眼跑得无影无踪。

根本没给万鬼斋开口叫她留下的机会。

当然,这很有可能就是千代女真正的目的。

“公方大人,细川兵部……坐吧。”

老人笑着摇了摇头,又把手里的木勺虚虚一指,做了个请的姿势,“此处乃方外之地,老夫又是闲散之身,这把老骨头半散不散的,就不学外面那样跪伏磕头了,还请公方大人见谅。”

“无妨,礼仪这种东西,向来都是做给别人看的,现在这个地方只有咱们三个,自然不用这般麻烦。”

方才的那位虚无僧此时已经摘下了天盖,往旁边随意一丢,露出一张浓眉大眼的粗糙脸庞,正是二条御所现今的主人,征夷大将军足利义辉。

听见万鬼斋的话语,他不以为忤,反而哈的笑了一声,径直坐下。

倒是一旁的细川藤孝微微皱着眉头,有些不高兴:“公方大人,此言差矣,有道是‘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礼仪乃是大事,岂能这么儿戏看待?”

“那兵部,依你看来,如今这幕府式微,天下大乱的境况,是因为在我前面的几位将军忽略了古时传承下来的礼仪吗?”足利义辉却反问道。

“这……”细川藤孝一时默然。

不过将军本来也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只把话头一顿,接着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礼崩乐坏,是结果,而非原因。室町幕府之所以沦落至此,其中固然有着各种缘由,难以在三言两语之间道明,然而追根溯源,还是由于自身日渐虚弱,以至于无法掌握手下诸侯……既然问题的症结在此,想要做些什么,理所当然的,也要由此处着手。”

主从两人一问一答,足利义辉这番话看似是在对细川藤孝说,可说完之后,却又将视线投向了茶釜对面的身影。

白发苍苍的老人却好似完全没有听见刚才的交谈,只低垂着眼帘,慢悠悠把茶水倒进碗里,随后向前一推:“来,公方大人,粗茶一盏,不成敬意。”

“多谢。”

足利义辉道了声谢,端起碗来,咕咚咕咚一饮而尽。万鬼斋望着他:“公方这种喝法虽然豪迈,但难免会让那些重视礼仪的茶道名人蹙眉不喜。”

“确实,然而我这喝法,虽然与时下流行的茶道礼法不符,却是人性使然。”

“何为人性?”

“饿了就吃,渴了就饮,困了就睡,这便是人性。”足利义辉答道,“而现在,多亏了您的这一碗茶水,暂时解了我的口渴,实在感激。却不知信虎大人能否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再为我解决一个燃眉之急?”

“如果还是上次的那件事情,老夫应该已经给出过答案了。”

万鬼斋皱了皱眉,“人生七十,入土在即,老夫如今一心只想吃斋念佛,苦求乐土,对凡俗之事已无丝毫兴趣。更何况老夫年轻时凶残暴戾,杀戮无算,到老之后更是被自家儿子放逐出门,颠沛流离,无论在谁眼中,都是实打实的无能之辈……天下有志之士何其多哉,公方大人又何必如此执着于这个百无一用的糙老头子?”

“若信虎大人您当真已经看淡世事,我自然不会三番四次上门叨扰。”

“哦?你的意思,是指老夫在撒谎了?”老头语气不善。

足利义辉却是一言不发,双眼同样眨也不眨,直面着对方冰冷的目光——老人那对平时稍微浑浊的眼瞳,此时却犹如两柄利剑,寒光四射。

足足过了半晌,他才说道:“若我没记错,您早前曾为了一株药草大费周章。”

“是。”

“而您之所以需要这株药草,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想要医治一位陌路相逢的异国女子。”

“那又如何?”

“一个看淡了世事的化外之人,倘若真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暴戾凶残,杀人无算,必有一颗铁石心肠——这样的人物,又岂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异邦人如此费心劳神?”

足利义辉再一停,“而在我看来,如果一个人能对倒在路旁的陌生人生出怜悯之心,进而出手相助,那他的这份怜悯,必然也适用于更大的范围……天下纷乱已有百年,战火延绵,无休无止,纵使我身在京城,亦能时时听见各地百姓的悲叹之声,信虎大人,您难道听不见吗?”

语毕,他目光灼灼,透过那茶釜的袅袅烟雾,注视着眼前的老人。

“……很多年前,老夫曾经与你的父亲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他也有意复兴幕府,把这个国家拉回正轨,可惜结果仍是徒劳。”

万鬼斋没有露出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道,“教兴寺合战过后,纪州畠山名存实亡,现今的畿内,已经成了三好修理的一言堂,公方大人所能够依仗的,无非是南近江的六角父子。但不提六角家究竟能否与三好抗衡,便是最近一段时日,他们与北面浅井的战事频频失利,自顾尚且不暇,更不可能真心实意,替公方大人您剪除心腹大患。

“又或者,您是将希望寄托在了各方大名身上,想让他们领兵上洛,驱逐三好,重振幕府威望?倘若真是抱着这个想法,那恕老夫直言……”

“这条路行不通,对吧?”

不等万鬼斋的后半句话出口,足利义辉已笑道。

“哦?”老人眉毛一挑。

“我方才也说过了,室町幕府之所以会一步步沦落到今日境地,究其根本,乃是自身的虚弱导致,如果这个问题没有改变,那即使真有其他大名上洛勤王,终究不过是让近畿多换一位新主人而已,于事无补……

仿佛早有腹稿,足利义辉侃侃而谈,“不过召集各路诸侯,确实也是不可不走的一步棋,毕竟三好修理大势已成,断断非我独自所能抗衡,然而如果一味依赖外援,结果只会重蹈覆辙,引虎拒狼,后患无穷。”

“哼,净是一些漂亮话。”万鬼斋撇了撇嘴,“要是没有更具体的做法,就莫怪老夫让人送客了。”

“信虎大人误会了,以目前的局势,就算您非要我说出什么具体的方针,我大概也只能回答十六个字。”

“哪十六个字?”

“整顿武备,筹措军费,韬光养晦,静待时机。”

“还是太宽泛了。”万鬼斋只是摇头,“光凭这十六个字,你赢不了三好。”

“纸上谈兵,固然能够洋洋洒洒数万言,可现实行事,总归是要见一步走一步。三好修理纵然权势滔天,可往前十几二十年,近畿的霸主尚是细川,再往前看,来自西国的大内同样也有过一段叱咤风云的时光。

因此我才明白,弱者非恒弱,强者非恒强,与其在三好修理如日中天之际与其正面为敌,不如默默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须知兵法有云,‘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然后待敌之可胜’——善战如您,自然也知晓这个道理。”

“弱非恒弱,强非恒强……”万鬼斋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你想等三好修理自己暴露破绽。”

“起于危境,盛极一时,三好家早非是铁板一块。”足利义辉答道。

“就算真是如此,在这之前,公方大人又打算做些什么?”

“三年……不,两年之内,重新掌握京都与山城周近,并将幕府的奉公众从目前的一千六百,扩张到三千余人,如此一来,无论近畿局势有何变化,凭借这一支兵力,应该能做到进可攻,退可守,不至于错失时机。”

所谓的奉公众,简单来说就是幕府的直辖军队,在整个室町幕府期间,其总人数大概在三千到五千之间,只是应仁之乱后,将军权威一落千丈,连带着原本直辖的庄园领地也被一点一点蚕食,到了足利义辉这一代,所能调度的奉公众竟只剩下一千五六百人——这其中还不知道有多少水分呢。

万鬼斋沉吟了片刻:“虎口夺食,这事可不好办。”

“若是连这样一小块肉都夺不下来,未来又如何能够驱赶甚至杀死这头猛虎呢?”

“你倒是自信……哈,也好,那就等公方大人真的将这事做成之后,我们再继续今日这个话题罢。”老人语气悠哉,“当然,前提是到得那时,老夫尚在人间。”

“那就衷心盼望信虎大人能可长命百岁了。”

“承你吉言——来,再喝一碗吧。”

口中一边说话,他一边又沏好了第二碗茶,正要递过去,却见足利义辉表情微微一变,摇了摇手:“一碗足矣,信虎大人如此绝妙的手艺,岂能只让我一人品尝,兵部,这一碗茶就让给你了。”

“公方大人……”细川藤孝顿时瞪圆了眼睛。

将军倒是坦然:“不必如此感动,你我名义上是君臣,实际乃是至交好友,无分彼此,这好东西自然是要互相分享的。来,不要辜负信虎大人一番热诚,快快喝了吧。”

“……”

足足过了好半晌,细川藤孝才磨了磨牙齿,把已经来到嘴边的优美京都话又咽了回去,双手端起茶碗,吨吨吨吨,豪爽无比地一饮而尽。

“看来兵部也是口渴了,不要紧,茶还有很多,可以慢慢喝。”老爷子见状乐呵呵地笑了起来,一旦正事谈完,他眼底的那光亮顿时又收敛了起来,仿佛整个人又变回了平时那个悠闲的小老头,一面还在劝道,“公方大人也是,千万不要客气。”

“这——就不用了。”足利义辉闻言色变,说时迟那时快,猛然间长身而起,一伸手拿起了那顶天盖,“我突然想起还有事要忙,此番多有打扰,信虎大人还请好好休息……兵部,走了!”

一扭头想要提醒同伴,谁知目光望去,原本坐着的地方竟已空空如也。

再抬头,细川藤孝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廊下,一脸恭敬:“公方大人,在下等候多时了。”

“兵部!”

“臣在。”

“你!很!好!”

“不胜惶恐。”

足利义辉恶狠狠地盯了这家伙一眼,再向坐着的万鬼斋说了句告辞,便大步走了出去,一面走一面把那箩筐般的斗笠往脑袋上盖——“哎哟!”

结果不小心一头撞在了柱子上。

“公方大人,您没事吧?”

“没事,走走走!”

细川藤孝赶忙靠近,但立马又被将军扯着袖子,两个人逃也似地离开了。

万鬼斋含笑看着那两人一路远去,最终连背影都消失不见,这才把木勺往茶釜敲了几下:“好了,千代丫头,你可以出来了。”

话音未落,隔壁房间拉开了一条缝隙,千代女“嗖”的闪了进来,望着老头,一脸好奇:“老爷子,公方大人这是想招揽您当他的部下吗?”

“大概吧。”

“哇哦——”

“你这反应是怎么回事,觉得老夫捡到大便宜了?”万鬼斋斜着眼睛看她。

“不,咱只是在想,以幕府现在的财政情况,居然还这么有底气……”千代女感叹道,“您当年好歹也是一国守护,公方大人既然想要招揽你,肯定是开出了一个很优渥的价格吧?”

“……”

“咦,老爷子您怎么不说话了?”

“因为老夫突然想起来,这公方来了两趟,只顾着拿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诓骗老夫,结果却连一句实际的条件都没谈……”万鬼斋一脸古怪,好像是刚刚才反应过来这回事。

他这辈子给人画饼画了小几十年,没成想都到了这个岁数,反而差点被一个小年轻给唬住了。

一时之间,心里面竟有些哭笑不得。

反而是听说了这事的千代女比他本人都要义愤填膺:“老爷子,您可不能随随便便答应了他啊!像您这么有本事的人物,再怎么样也要把自己卖出一个风风光光的好价钱,哪怕是公方大人,也别想空手套白狼!!”

“你这丫头,嘴里就没半句好话,谁卖了!”万鬼斋瞪了她一眼。

千代女缩了缩脖子:“这这这……不是有句老话叫什么待价而沽嘛?”

“那也是沽,不是卖!”

“有什么区别?”千代女依旧不解,不过对着老头的视线,她还是飞快地怂了,“老……老爷子,那您要是没别的吩咐,咱就先回自己屋了。”

“且慢,你先把这玩意拿去倒了。”万鬼斋一指自己面前的茶釜。

“啊,倒了啊?”千代女一愣,“是不是有点可惜……”

“觉得可惜,要不然丫头你自己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