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25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不可惜,一点都不可惜,咱这就拿去倒了,保证一滴不剩!”千代女闻言一个激灵,更是不敢多言,直接把茶釜端起来就走,其疾如风,刹那不见了人影。

留下万鬼斋独自一人,坐在那儿,过了片刻,突然哈哈地笑了起来。

他泡出来的茶是什么滋味,老头要比其他人了解得多,说是涮锅水都算抬举了,本来只是想拿来当做一个下马威的,没想到足利义辉的反应远比他预想的更加有趣。

还有方才那番话语……

“这一代的幕府将军,虽然年轻,看着倒是比他的老爹要更像样一些……只是当今的天下,群雄蜂起,乱世板荡,虽有雄心大志,能否如愿以偿,还要看他之造化如何……时也命也,不可强求啊。”

自言自语着,不知道想到什么,老人悠悠叹了一口气,又把目光转向了窗外,眼中映照着午后的阳光,思绪也从这纷乱的局势中抽身,转向了另一片土地。

“甲贺,织田,泷川……山雨欲来风满楼,但这风究竟将吹向何方——会是伊贺么?”

……

伊贺国,七见之乡。

群山环绕之中,又有绿树成荫,明明还是白昼,林间却仍旧有淡淡的白雾弥漫,似有若无,让身在其中的人影也显得有几分模糊,恍如幻象。

或许最早的鬼怪传说,便是因此而生。

但一阵风吹来,忽的把雾气吹散了,那站着的身影也随之清晰起来——却是一个正值壮年的男性,发如蓬草,面如锅底,一副庞大的体格,腰间挂着一对古怪锋利的尖爪。

但最引人注目的,无疑还是他那奇特的五官:一对小小的眼睛,嘴巴也被挤到了底下,整张脸盘的大多数空间,都被正中央那一只朝天的大鼻子占得满满当当。

只要有幸能与这位仁兄打个照面,目睹这副尊容,不管是谁,大概都能在瞬间就理解“用鼻孔瞪人”是什么意思。

男人此时手里正提着一壶酒,酒是最便宜的浊酒,壶也是不值钱的货色,他高高举起,将里面的酒水尽数倾泻在了面前的一个土堆之上。

那是一座孤坟。

突然,另一道脚步声从树林深处传来,大鼻子的男人没有回头,只等那脚步声来到近处,才笑了一声:“你总算来了。”

“我来了。”一个沙哑难听的声音在身后答道。

“大家伙都在等你。”

“也包括躺在里面的那个家伙?”

“不知道,你可以自己下去,亲口问一问他。不过话说回来,我其实一直以为你早就下去跟他做伴了,没想到你居然还活着——更没想到,你我还能有再见的一天。”

“天枫吾郎的仇还没报,我又岂能这么轻易地死了?倒是你,勾坂,我可听说你在蜂须贺那边混得还算不差,怎么安安分分的生活不过,又想不开要跑回来要蹚这一趟浑水?”

“与你一样,心头的这根刺不先拔了,活在这世上总觉得没滋没味,全身不爽快。”

勾坂甚内摸了摸鼻子,一转身,看向了站在自己身后,那身后背着蛇形长矛的黑衣人。

“天沼兄弟,既然你选择回到这儿,应该也做好随时把这条命豁出去的心里准备了吧?”

“只要能杀死百地丹波,扬眉吐气,一雪前耻,区区一条性命而已,丢就丢了,还会放在心上不成。”

“哈哈,还是老样子,够爽快!”

甚内笑着把手一递。

面具底下,黑衣人也露出了一个愉快的笑容,随后上前一步,一伸手,与勾坂甚内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

第二百五十一章 惊喜与惊“喜”

“说实话,天沼兄弟你既然没死,这些年又为什么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跟真死了一样……我姑且也是找人打听过几次,结果发现那个自称天沼独乐的家伙其实是个冒牌货,啧,可把我气得够呛。”

“意思是勾坂你明明知道有人冒充我,却选择坐视不管?”

“管了啊,但那人实在是太强了,根本管不了,我有什么办法。”

一片清冷的山林,一座冷清的坟冢,两人站在那埋葬着故友的土堆面前,语气随意地聊着天。

听见黑衣人的质疑,甚内耸了耸肩膀,很是无奈,“如果光是剑法精湛倒也还好,靠人数去堆总能解决,问题那个冒充老兄你的家伙压根不走寻常路,各种稀奇古怪的本领,简直就像故事里面钻出来的妖怪,走路出手没声没息,完了连心脏跳两跳都能杀死一堆人……打不过,根本打不过。”

“确实。那无声杀人术与心印奇法皆是当年藤原千方麾下隐形鬼的绝学,我之前一时不察,也中了他的暗算,虽然得了太原雪斋禅师帮助,侥幸留了一条性命,可惜这张脸和这把声音仍是被他毁掉了……甚至连名字和身份都被夺走了,呵,真是讽刺。”

天沼独乐如此说着,把手一扯,拿下了遮脸的黑布,露出一张密密麻麻疤痕遍布,早已面目全非的脸庞。

“哇哦……看起来好惨。”甚内咋舌。

“实际上也很惨。”天沼独乐自嘲地一笑,“所以现在我一般都拿东西遮着,平时也尽量不去看一点倒影,免得哪天突然就把自己吓着了。”

“天不怕地不怕的天沼兄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了?”

“惊弓之鸟,无可奈何啊。”

半是认真,半开玩笑,黑衣人摇了摇头,发出悠悠一声叹息。

甚内看着他,也是一阵唏嘘:“以前咱们这帮人里,论谋划算计,没人胜得过天智正行,不过说到手底下的真功夫,你和吾郎兄弟那是鹤立鸡群,独领风骚。记得当时咱们一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闲人互相还打过赌,猜到底是你的天沼矛厉害,或是吾郎兄弟的迎风一刀斩更胜一筹……

“哎,奈何那个时候你跟吾郎兄弟可能是不愿伤了和气,虽然常常切磋,却始终都是点到为止,没有拿出过真本事,以至于到了最后,吾郎兄弟人都死了,我们还是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话语之间,颇感遗憾。

“这些都已经是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了,与其咱们在这空口斋聊,不如以后另外找个时间,热几壶酒,边喝边聊,才有滋味。”天沼独乐笑道。

甚内听到这里,也跟着大笑起来:“说得没错,果然还是你会享受!”

“这是当然……好了,寒暄就先到这里吧,你特意抛下蜂须贺那边的安稳生活,偷偷潜回伊贺,又发信召集一众老兄弟,不用问也知道,肯定是为了继续咱们当年没有做成的那件事——”天沼独乐目光炯炯。

“错了。”甚内却在摇头。

“哦?”

“一统伊贺,团结各家,在这乱世中建立一个属于我等忍者的避风港、桃源乡……这是吾郎兄弟的宏愿,也只有像他这种满脑子幻想的笨蛋,才会抱持着这种不切实际的梦想。但吾郎兄弟已经死去多时,如今正安详躺在这一抔黄土之中,剩下的这些人,你也好,我也罢,都是务实之人,做不起这一场白日大梦。”

他口中说着话,一边又摸了摸自己那颗标志性的大鼻子,“而且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这么多年来,即使应仁乱前,幕府权威尚在,历代将军却也不曾真正把手伸进过这片土地,他们所任命的伊贺守,终究只是一些表面功夫,伊贺真正的支配者,由始至终,只有自古以来的三大家族。

“想要一统伊贺,就相当于是与这三大上忍为敌……结果你也看到了,哪怕是吾郎兄弟这种难得一见的人才,最后也落得一个横死的结局——我可不想重蹈覆辙。”

甚内语气幽幽。

“所以,你这次只是想退而求其次,杀死百地丹波守,替吾郎,还有当年咱们失去的那帮弟兄报仇?”

“对。”

“但勾坂你好像忘记了一件事:百地丹波同样也是伊贺三位上忍之一,整个伊贺南部,都在他的支配掌控之中。明明前脚才说完不想重蹈吾郎的覆辙,后脚马上就要跟一位积威已久的上忍拼命,你不觉得自相矛盾吗?”

“话是这么讲没错,不过天沼兄弟,你也不能否定另一件事。”

“哪一件事?”

“相比起同时与三大上忍为敌,区区一个上忍,明显要好对付得多。”甚内笑道。

“区区一个上忍?”

“区区一个上忍。”

见甚内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天沼独乐突然抚掌大笑:“哈哈哈哈,好个区区!也好,既然勾坂你这么有把握,那就来聊聊正题吧——除了我之外,还有谁愿意参与进来的?”

“不多。”

“赌命的事情,当然没有多少傻子肯加入。”黑衣人撇了撇嘴,“具体都有哪几个?”

“首先是咱们的旧识,下拓植的大猿和小猿、以及新堂的小太郎,然后是野村的大炊孙太夫……还有神户那边,小南虽然还没有明确点头答应,不过看她的样子,已经有点心动了,只要继续游说下去,应该很快就会站在我们这一边。”

“伊贺十一达人,有五个愿意加入我们……不,神户小南尚未同意,所以只能算是四个半。”天沼独乐说着突然想起一个人,“等等,楯冈的道顺呢,他不是吾郎的女婿么?”

“我去问过了,但道顺那小子却推辞说自己得了重病,让我结结实实地吃了一大碗闭门羹,估摸着,不,肯定是被百地丹波给吓破了胆子……哼,吾郎兄弟也真是看走了眼,居然会把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这种怂包。”

回忆起早前去到楯冈,却连这个小辈的脸都没能见到,就被对方的仆人客客气气“请”了出来,甚内心里不由又是一阵恼火,愤愤然地哼了一声。

“也不奇怪,正因为他曾经是天枫家的女婿,在吾郎身死之后,这些年大概日子过得也不算太好……与其执着于过往的仇恨,不如着眼当下,设法保全自己与族人,这才是聪明人的选择。”

“你倒是会替他找借口。”甚内又是一声冷哼,然而在心底深处,他又明白天沼独乐的这番话并未说错,像他们这种人固然能为了一桩多年以前的旧事豁出性命,却总不能要求其他人也做出一样的决定。

前者是慷慨,后者则是慷他人之慨了。

“不过即使神户那边最后也同意参与到这件事情之中,五家加起来,能用的兵力不足一千,依然不是百地丹波的对手。”天沼独乐话锋一转。

“我当然知道,所以在前几天,得到其他四人的同意之后,我又让人过去北边,打算向藤林长门守寻求援助。”甚内答道。

“藤林长门……这确实不失为一步好棋。”

天沼独乐稍一沉吟,也称赞了一句。

伊贺自从室町幕府建立起来,大多数时候皆是由服部、藤林与百地三家统治,然而随着服部保长带着本家人出走投奔三河,留下的分家众人难以服众,原本由服部支配的中伊贺,也因此陷入了割据混战的局势。

百地丹波守趁机施展手腕,明里暗里,调略蚕食,不断扩张自身的势力,以至于伊贺原本三足鼎立的微妙平衡,在近年间已显得摇摇欲坠。

作为北伊贺最强大的一方豪族,藤林长门守本人却是那种典型的老好人性格,治理方针也是以怀柔求稳为主,大多数的心思则都放在了忍术的修炼与传承之上、据说最近更是开始集思广益,想要编纂一部包罗万有的忍术巨著,好让各种技艺不至于就此失传,或者被战火毁灭。

正因如此,即使在服部本家离开之后,藤林长门守也没有对中伊贺展开侵攻,与咄咄逼人的百地丹波守形成了鲜明对比。而对于那些不愿服从丹波的小家族来说,这位德高望重的北伊贺上忍,就如同一盏明灯,在长夜中静静地庇护着他们。

“如果放任百地丹波彻底吞下整个中伊贺,藤林长门守就算再想与之抗衡,也是有心无力。就算他再没有野心也好,仅仅为了自保,也有必要削弱,甚至彻底击溃南伊贺。所以我一开始就笃定,他绝对不会拒绝这份提案——事实也是如此。”

甚内自信十足,“差不多就是今天早上,藤林那边派来了使者,答应与我们联手对付百地丹波。有了藤林家的帮助,至少在能够调度的兵力上面,我们与百地丹波守已是平分秋色了,接下来只有等到骰子丢出去,才能知道到底是谁输谁赢。”

“很好。”天沼独乐点了点头,又问,“藤林长门的使者还在这里吗?”

“不仅是他,大猿和小猿两兄弟都来了,他们可是与我一样,担心你担心了这么多年,哪怕知道你还活着,也得看见了才踏实。小太郎和孙太夫虽然没有亲自过来,不过也派出了自己信任的手下……大家都在喝酒聊天,准备等你到了才开始聊正事。”

“那就别让他们久等了,我们走吧。”

“走。”

甚内刚刚转过身来,突然又听身后的黑衣人说道:“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

“你刚刚说的这些名字里面,好像独独少了一个人。”

“有吗?”

甚内一愣,掰着手指头又数了一遍,“没少啊。”

“天枫八寻。”

见这大鼻子当真一脸茫然,天沼独乐只好提醒道,“我听说你在美浓曾与她相处过一段时间,这丫头是吾郎的女儿,也是天枫家目前唯一幸存的遗孤,而且我之前在伊势试过她的本事,莫说在同龄人里,哪怕放眼天下,也称得上是一流的好手了。正因如此,于情于理,这丫头都不该置身事外——但我听你的意思,难道她和道顺一样,都拒绝了么?”

“与其说拒不拒绝,不如说这件事我压根就没跟八寻姑娘说过。”甚内摸着鼻子,回答道。

“为什么?”

“所以我才说天沼兄弟你这人本事虽然厉害,但大大咧咧,不懂人心。八寻姑娘年纪小小就没了家人,流离失所,日子过得本来就惨,现在好不容易才安顿下来,又岂能再把她随随便便牵扯进这种随时有可能丧命的危险当中?”

他先是反问一句,接着却又笑了起来,“再者说了,咱们这些叔叔伯伯辈的还没死光呢,当年的事情,理所应当由咱们自个搞定,等拿回了吾郎兄弟的天枫城,再找个恰当的时间,例如生日什么的,把这些东西当做礼物送还给八寻姑娘,给她一个惊喜,不也正显得你我神通广大,不至于在小辈面前丢了面子。”

天沼独乐听完了这番话,面露沉思之色,随后深深点头:“言之有理。回想起来,我与吾郎虽是称兄道弟,却好像还真的没送过小丫头什么礼物,正好趁这个机会,把他们家的领地夺回来,也好让那孩子过一把城主的瘾头,好好弥补弥补前面十几年的辛苦。”

“就是这个理,哈哈,想想八寻姑娘得知了这件事情之后,到底会露出怎样一副惊讶的表情,真是令人期待啊!”

甚内双手一拍,咧嘴一笑,语气之间满是兴奋,仿佛一个想要做些什么恶作剧的小孩,看起来雀跃无比。而他的目光与一旁天沼独乐对上,果不其然,也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感情。

这倒也无可厚非——人前显圣本就是群众喜闻乐见的娱乐项目之一,甚内也好,天沼独乐也罢,显然都没能免俗。

彼此相视一笑,三言两语之间,未来某位女城主的走马上任,似乎便也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

“阿、阿、阿……阿嚏!”

“妈妈,脏!”

虽然民治丸暂时不在,但事实证明,龙子的大弓在赶苍蝇这方面并不逊色于大太刀。

一边嘟着嘴指指点点,澪一边还是乖巧地递上了手帕。八寻接过来擤了擤鼻子:“谢谢,我家小澪真懂事……要是不说刚刚那句话就更好了。”

“不可以,好事要做,不好的话也要说,这样才算健全!”小女孩振振有词。

“……这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是听妈妈你说的!”

“咕……”

小孩子天真无邪的回答,仿佛太极精妙四两拨千斤,直接一击重重地打在了八寻心口。龙子在旁边幸灾乐祸:“看,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啦。”

“龙子姐姐,你还是少说一句吧,我看八寻姐姐都快吐血了……”初芽劝道。

谁知龙子闻言两眼一亮:“真的吗?我还是第一次看八寻吐血呢,好耶!”

“……”

初芽呆了一呆,翻了个白眼,默默退后,与阿优站在了一块。后者正在小口小口吃着饭团,见初芽过来,偏了偏头:“你要来一口吗?”

“不了,阿优你吃吧,这不是你的早饭嘛。”

两人年纪差不了几岁,因此阿优也是初芽少数几个没有用姐姐来称呼的朋友。但她微微仰起脸,看着阿优脸上那两个明显的黑眼圈,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话说回来,你晚上还是早点休息,不要成天不睡觉。”

“知道了。”阿优的回答满是敷衍,又咬了一口饭团,并拿另一只手接住掉落的饭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