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26章

正如初芽所说，她昨天晚上一不小心又熬了个夜，导致早上爬不起来，没能和大家一起吃上早餐，只好在街上一边走一边吃。理论上这种边吃边走路的行为算是有些粗俗，曾经在菩提山城时她是绝不会这么做的，但可能是与八寻这群人待得久了，渐渐的也开始朝着野丫头的方向转变。

如果让竹中半兵卫看到自家妹妹现在的模样，估计这位体弱多病的少城主能当真吐出一口血来。

还好这里是堺町，不是美浓。

放眼望去，不同于初芽见过的其他几处町镇，街道周边来来往往的看不见多少武士，要么是穿着宽大服饰的商人，要么就是装备什么都七零八散的雇佣兵，其中还混杂着风尘仆仆的旅人，出来兜售菜和鱼还有各种日常用品的平民，以及偶尔才能看到一两个的，发色与肤色皆迥异寻常的异邦人。

其中有人一边走路一边埋头打着算盘或者翻看着手账，也有人像阿优一样不停吃着东西，虽然论人潮的稠密程度，之前到过的京都也是毫不逊色，然而与后者古老幽致的氛围不同，走在堺市的街头，望见形形色色的人群，耳边又是各种各样的叫卖与喧闹之声，恍惚间，竟会让人身在另一个国度的奇妙错觉。

“这就是堺……”

初芽也在环顾着周遭，眼睛里闪闪发亮，显然对这副热闹的景象十分中意，“与京都还有远江都完全不一样耶……好厉害！”

“毕竟是由商人组织管理的自由都市，与武士的城下町比起来，给人的感觉肯定大为不同。”

阿优笑了笑，把最后一口饭团咽了下去，又踮起脚尖，探头探脑地往前看，“话说民治丸小姐到底去哪了，她不是自告奋勇说去找人，要我们在这边等她回来么，怎么一去去这么久……该不会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吧？”

“不知道哎……不过民治姐姐这么厉害，又带着她的那把大刀，又是大白天的，应该不会遇到什么麻烦，我们在这慢慢等就好啦。”初芽安慰道。

“也是。”

阿优想了想，确实如此，于是也放下心头担忧，两个小姑娘于是凑在一起，头靠着头，嘀嘀咕咕地聊了起来。

而这一边，八寻也刚刚跟龙子打完嘴仗，把女儿交给对方带着，自己则稍微找了个僻静的角落，靠着墙面，聆听着周遭熙熙攘攘的动静。

她们是昨天中午来到堺町的，本以为之前跑掉的那帮坂上主膳残党可能还会卷土重来，一路上保持戒备，谁知却是平安无事。等到了堺町，一行人首先跟着白树行尚与阿芝莎去到南蛮人的街区，与那位荷兰的丽璐·阿歌特小姐打了个招呼。

对方不愧是纵横四海的大商人，精通多种语言，连日语说得也特别流畅——估计是跟某位奥州剑客学的，甚至把东北那边的口音腔调都学了个十足十，开口一股大碴子味，

属实有点令人难崩。

但反正不影响彼此交流就是了。有龙子作为中间的桥梁，再加上丽璐自己也是个特别自来熟的热情性格，与八寻等人可谓是一见如故，不仅拉着她们叽叽喳喳天南地北地聊了半天，当晚甚至还亲自下厨，请他们吃了一顿据说特别地道儿的荷兰菜，至于味道嘛……只能说很荷兰。

随后她还想挽留一行人直接在这边多住几天，不过这样实在太给人添麻烦了，八寻婉拒之后，丽璐有点失落，不过也没有强求，而是唰唰唰写了一封书信，塞进八寻怀里：

“龙子跟我说了，你们来这是为了找会做火绳枪的匠人，交流一下经验技术对吧？我虽然不认识这种工匠，但可以给你们介绍一个人，他的人脉特别广，做事也很干脆利落，你们直接去找他，就说是阿歌特商会的朋友，要他帮忙，他肯定会答应的！”

“好……多谢。”

“出门在外，就是要多交朋友，你是龙子的朋友，我也是龙子的朋友，而且现在我们两个也是朋友啦！朋友之间应该互相帮忙，今天我帮你，明天就轮到你帮我了！”

丽璐如此雀跃地说道，一面还紧紧抓住八寻，亲过了她的手背之后，还往左脸和右脸各自“啵啵”的亲了两口。哪怕明知这是她那边的风俗习惯，可闻着对方身上的香水气味，以及嘴唇的柔软滑腻，某人还是仿佛被点了定身穴一样，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结果还把丽璐吓了一跳：“龙子龙子，她为什么一动不动的……事先声明，我可没往自己的嘴唇上涂毒！”

“没事，八寻以前开始就是这样的，放一会就好了。”

“是不是就跟解冻一个道理？”

“你可以这么理解。”

“好好玩！”

于是丽璐就搬了个凳子过来，在旁边等着八寻“解冻”。好不容易等后者回过神来，她顿时像是找到了什么有趣的新玩具似的，扑上去故技重施，又是“啵啵”两口。

“呀，果然又冻住了！”

如此这般，一番折腾下来，八寻可谓是痛并快乐着，实打实体验了一番南蛮人的热情与开放，以及人生第二次的“耳鬓厮磨”……说实话，可能是经验与文化摆在这儿，虽然亲的是脸，却比舞衣之前“怒气腾腾”的那一下还要令人回味。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初芽的目光有点凉飕飕的，莫名渗人……

无论如何，到了第二天清早，与阿歌特商会的众人分别之后，她们几个就离开了南蛮街区，一边优哉游哉逛街观光，一边去找丽璐给她们写了推荐信的那个商人。

期间民治丸——虽说她理论上现在已经改名叫林崎甚助重信了，奈何在本人的要求之下，至少这边几个人还是维持原本的叫法——大约是见周围人太多，自告奋勇拿了那封信去找人，八寻想了想，保险起见，人走了，信还是留了下来。

毕竟她相信民治丸不至于在这种光天化日之下把自己弄丢，但同样相信，少女十有八九会把信搞不见。

师徒间的信任，莫过于此。

不过此时她所在意的，却并非是一去不回的民治丸——

“八寻。”

不知道什么时候，龙子也把小澪递给了初芽，并让对方和阿优又往这边靠近了一点，尽量躲在阴影里面，然后才走过来，有意放轻了声音，“你应该也注意到了吧？”

“有人在盯着我们。”八寻保持着低头的姿势，把拐杖抱在怀里，轻声回答，“虽然不清楚对方是什么人，但可以确定的是，那是经验丰富的老手，连我也没办法把握住他具体的位置。”

“我也是。”龙子皱了皱眉头，“感觉就像一条泥鳅似的，滑不就手……民治应该也是察觉到了这一点，才想着分头行动，看看能不能引开对方。”

“但现在至少可以确定，他的目标不是民治。”

“不是民治，那是谁？”

“不知道，不过……应该马上就知道了。”八寻偏了偏头，“我去去就回，这边的三个人就交给你啦……小心一点。”

“小心一点？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当然是文武双全，才貌无双的龙子大人。”

“明白就好！”龙子骄傲地抬起下巴，“你也小心一点。”

“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当然是弱小又无助的八寻小妹妹。”

“……不跟你计较。”

八寻撇了撇嘴，身形一转，借着龙子的掩护，倏然往周遭的人群里一闪，刹那消失无踪。龙子把手一抬，把其余三人护在身后，神情之间却不见紧张，似乎真如她刚刚所说的那样，自信十足。

唯有一对细细的眉毛，微微蹙了起来。

即使八寻走了，她依旧还能感觉到那窥探的气息，这说明对方的目标不是民治丸，同样也不是八寻。

龙子若有所思，稍微把身子往旁边一让，下一刻，眼中闪过一丝恍然：

对方盯上的，竟是阿优——

……

第二百五十二章 雀喧鸠聚

“又有一个人不见了……”

“刚刚那个背着大刀的女人，应该就是情报里面的浅野民治丸，之前在将军面前好好露了一把脸的那个？”

“应该是她没错……点子扎手，幸好她大概另有要事，早早就走了，否则咱们还真不一定能赢。”

“你在说什么鬼话，整天只知道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

“你不怕，你去跟她打啊——人在京都杀坂上主膳的时候也只出了一刀，听说对方可是出羽那边号称能与冢原卜传掰腕子的高手，照我说啊，别看这浅野是个女流，估计放眼天下，都是有数的大剑豪……”

“……话说回来，她们是不是又有一个人不见了。”

“这话我刚刚就说过了。”

“我知道！”

有道是“藏木于林、藏人于群”，堺市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两个人一边用眼角余光窥探着旁边某处屋檐底下，一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一幕听起来或许有些可疑，但如果从旁人的角度来看，这两人一个是路边摆着菜摊的小贩，另一个则是有些邋里邋遢的浪人，蹲在摊子面前，正在一本正经地挑拣着萝卜。

因为那手实在是有点太脏了一点，被他摸过的萝卜都留着几个手指印，因此遭到小贩训斥也是理所当然。

类似的景象在这条街上比比皆是，那买菜的浪人又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长得普普通通，身上没带武器，这副扮相哪怕是町里的警卫队从旁边走过去，也不会多瞥一眼，只觉得是在浪费时间。

“所以……怎么说？”

“那个瞎子，我记得情报里也有提过一嘴，有说是浅野民治丸的友人，也有说是她的师父，名字……名字叫什么来着？”

“名字不重要，倒是师父……她们两个年纪看上去不是差不多吗？”

“谁知道，可能是乱说的……不管怎样，目标就在眼前了，我们还是尽早动手，免得夜长梦多，保不齐待会那个浅野民治丸就回来了。我可不想亲自试一试她的那把大刀。”

“可目标身边不是还有一个人在么？”

“你说那个背着长弓的女人？那倒是不用担心，这里人烟稠密，街道两旁的距离又很狭窄，就算她当真箭术高绝，也很难在这种场合发挥完全……”

“也有道理，那……动手？”

“动手吧，好歹是上头交代下来的命令，早点把人绑了带走，你我都能踏实很多……”

话音未落，就在那浪人正打算站起身来的时候，突然望见面前的同伴表情一变，紧随其后，一阵清清淡淡，混杂着些许酒气的香风扑面而至，一道淡黄色的身影，在旁边缓缓蹲下。

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长发披肩，闭着双目，身上只穿着一件洗到发白的黄色小袖，上面还打着几块补丁，身后一面破琵琶，手里还撑着一支朴素的拐杖。

像是在挑菜一样，她伸出手，拿起了一根白萝卜，凑到鼻子前面，轻轻地闻了一闻。

“……”

“……”

这边的两个人目光交汇，都已经认出了这位来者，正是方才还在屋檐底下的盲女，原本一个恍神间，见她突然消失不见，还以为去哪了，没成想却到了这边。

可更让人惊诧的，是他们虽然将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此行目标身上，但也没有完全忽略周围的情况，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留意着周边的风吹草动，然而一直到那女子站到旁边为止，两人竟是谁都没有意识到对方的存在，更不清楚她是如何消失，又是从哪一个方向过来的……

恍如鬼魅。

如今分明是白昼，两人心中却蓦地生出了一股寒意。

“你……”

“这萝卜不够新鲜。”没等那假扮小贩的男人出言试探，已听见盲女轻声一笑，“下回再要演戏，记得问当地的农户要点新鲜蔬菜……俗话说得好，细节决定成败呀。”

一句话刚刚出口，话音尚未落定，她忽的把手中那根白萝卜一旋一拍，“啪”的一声，蹲在那儿的浪人闷哼一声，手腕一片通红，原本被他攥住的东西也当啷啷掉了一地。

竟是几枚锋利的细针。

乍看之下，要是不懂行的人，很有可能会直接将其与普通的缝衣针混淆，但如果看得更仔细一些，就会发现这针与通常的缝衣针不同，狭窄的针身，乃是特殊的三角形制。

“嘘，我知道你们二位不止手上，口里也含着几枚针，不过你们可以试着赌上一赌，看看在小女子有防备的情况下，你们的吐针术到底能不能派上用场……”

那盲女把食指在嘴边轻轻一碰，脸上仍带着嫣然的微笑，只是那绵绵软软的话音，落在此时的另外两人耳中，却不啻于鬼怪的低语，令人不寒而栗。

吐针这种暗器之术，向来只能用来有心算无心，非得在对手猝不及防之下，争取把针吐进对方眼瞳之中，才能带来足够的杀伤力，哪怕是刺到眼白，也只会让人觉得剧痛而已。

如今这张暗牌既已被人一语道破，说明这盲女对他们的手段颇为了解，自然也知道应对之策，两人肯定不会没事去触这个霉头。一时又不敢随便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盲女摸索着，拾起地上的其中一枚针，又稍微拿大拇指摩挲了几下，脸上显出一丝恍然。

“三棱针……小女子记得，这应当是服部一族的不传之秘，却不知道二位是伊贺的服部，还是甲贺的服部？又或者……是出自三河的本家？”

盲女轻声问道。

“你怎么……”那浪人瞪大了双眼，满心错愕，明显没有想到有人居然连看都不用看，只拿手指轻轻摸了几下，就能认出他们族中的三棱针——要知道，这东西能被冠以“不传之秘”的名头，自是极为罕见，几乎从来不在外界流通，更不是什么烂大街的玩意。

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反倒是对面那个小贩表现得稍微平静一点，他把手一放，将刚刚悄然摸出的两支尖针重新收回袖中，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盲女，随后答道：“你知道的倒是不少……我等是甲贺的服部。”

“原来如此。”盲女并不意外，只是微微一笑。

服部一族传承悠久，开枝散叶多时，虽说大多数族人都居住在伊贺，但过去陆陆续续也有不少人迁往甲贺居住，在那场大名鼎鼎的“钩之阵”中亦有活跃，事后更被六角家表彰称赞，名列甲贺五十三家之一。

尤其是在服部保长做出决定，带着本家众人离开投奔三河之后，留在伊贺的服部一族势力逐渐减弱，甲贺服部趁机抬头，俨然有要与前者互别苗头的趋势——毕竟以前大家都知道你是本家，我是分家，长幼尊卑有序，不与你计较也就罢了。

现今本家家主远在三河，你和我皆是分家，谁也不比谁高贵，你有的东西，我也该有，这才公平。

是以近些年来，伊贺的服部一族既要面对百地丹波守明里暗里各种算计，还要与甲贺的兄弟同族勾心斗角，可谓是焦头烂额，苦闷不堪。

反而甲贺那边，背靠大树好乘凉，跟着南近江的霸主六角家混一口饭吃，还能时不时接一笔外快改善改善生活，与其他忍者同行相比，甲贺这帮人的小日子过得也算是比较有滋有味。

就是不知道他们两个这次的任务，究竟是不是六角家的意思，如果是的话……问题可能就有点麻烦了。

“我叫八寻……天枫八寻。”

她心里想着诸如此类的念头，一面开口自报家门。

如果换成其他时候，以盲女的个性，多半直接报一个名字，让别人知道该怎么称呼就行了，不过这次考虑到某些事情，特意连名带姓地说了一遍。

果不其然，光是听到八寻，甲贺的两个服部还没有什么反应，然而在得知她姓天枫之后，不约而同地呆了一呆，彼此之间，又交换过一个眼神，那小贩问道：“你姓天枫……当年的天枫吾郎与你是什么关系？”

“正是先父。”

“原来是忍侠的女儿！是了，是了，我确实听别人说过，天枫一族虽然早已覆灭，但唯独忍侠还有一个小女儿幸存于世，而且还是个天生的瞎子……这下就对上了！”

小贩口中说着，忍不住用力拍了下巴掌，发现旁边有人望向这边，又赶紧收敛起神情，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另一个浪人同样也是满脸兴奋：“想不到像我们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竟然也能有机会结识忍侠的亲人，哈哈，今儿可真是一个好日子……来来来，天枫姑娘，你尝尝这萝卜，脆得很！”

一边说话，一边还随便抓了根白萝卜，直接递了过来。

仿佛随着他们知晓八寻乃是昔日“忍侠”的女儿，心里头的那股敌意与戒备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也变得平静起来。

看来自家这个老父亲的名字，至少在伊贺和甲贺这边还是挺好用的……

八寻暗自苦笑。

她本来其实是不太想动用这一招的，因为总有种扯着虎皮当大旗的感觉，然则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为了尽可能从这两人口中要到情报，无奈之下也只好这么试上一试了。

“哎呀，这下可难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