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27章

却听那小贩忽然眉头一皱，“要是早知道那个叫阿优的丫头与天枫姑娘你有交情，头儿肯定不会接下这次的买卖。但现在咱们连定金都收了，木已成舟，总不能因此砸了自家的招牌啊！”

他们的目标是阿优……八寻内心一动，表面依旧风轻云淡，嘴角也带着一抹浅笑：“收定金……也就是说，你们二位这次的任务，与六角家无关了？”

“当然，这事算不得什么机密，说给天枫姑娘你听也不算违背了规矩。”浪人点了点头，又解释道，“咱们这次是接了美浓斋藤家的委托。”

“美浓斋藤？”

“对，那个叫阿优的小丫头，好像是菩提山城城主，竹中远江守重元的女儿，最近一段时间，竹中家似乎在政事方面，与斋藤家主产生了不少冲突，那位年轻的斋藤家主心里估计很不痛快，所以才托人找上了我们，说是想让我们找个机会把阿优带回美浓，好让他能有一个人质在手，好好拿捏报复一下不听话的竹中家。”

三言两语之间，那浪人已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然而得知了事情原委之后，八寻一时间却有点不知道作何感想。

本以为阿优会被这帮来自甲贺的忍者盯上，原因无非是她脑子里面那些东西，要么是她在远江捣鼓的铁炮工场引起了别人戒备，想要趁机暗杀阿优这个技术要员，要么就是更有先见之明，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燧发枪的消息，并看出这项设计的潜力，打算把阿优绑了或者杀了，抢夺蓝图取而代之……

谁知到头来，这事压根就与八寻所猜测的没有半点关系，小姑娘之所以会被盯上，是因为她的父亲与大哥得罪了斋藤龙兴，导致后者气愤不过，估计又不敢正面收拾竹中父子，这才把目光转向了阿优。

对阿优来说，这真可谓是无妄之灾了。

而话题既然已经说开了，加上那两人听说了她的名字后便表现得相当亲切，甚至还白送了一根萝卜——虽说这萝卜确实不太好吃，但盛情难却，八寻仍是勉为其难咬了一口。

一边慢慢嚼着，一边也在思考这件事情后续该如何解决。且不提甲贺这支服部分家势力同样不小，轻易得罪非是良策，便是单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边两个态度都这么配合了，她总不能说翻脸就翻脸吧？

那也未免太不干人事了。

但对方已然收了定金，接下了斋藤龙兴的委托，自然不可能因为她这边说几句话，就直接撂担子不干了，天枫吾郎的名声虽然好用，却到底没有好用到这种地步。

对八寻而言，要解决这事本身并不困难，难的是如何尽可能妥善处理，避免结下无谓的仇怨。她独自又沉吟一阵，心中大致有了个主意，这才问道：“这次前来堺町的，应该不止二位吧？”

“除了我们两个之外，还有其他四人在这。”小贩答道。

“唔姆……阿优是我的同伴，不能轻易交出去，可我也明白，此事对你们而言，同样无法轻易放弃……既然双方皆有无法随便退让的理由，不如请二位回去告知一声，另外选一个时间，等到哪天诸位都在的时候，我们再好好商量一下，到底要如何在不伤和气的情况下，尽可能妥善地解决这桩麻烦……至于具体的时间与地点，就交给诸位安排了。”

八寻停了一停，笑着问道，“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这话听着好像很简单，无非是约大家一起碰个面讨论一下，但甲贺那两人也非是蠢类，闻弦歌而知雅意，当然明白八寻的意思，绝不是字面上的“商量一下”。

这番话实际上是让甲贺服部那边做足准备，等到自认准备万全，再由八寻亲自出手，上门挑战，依照最后输赢结果，决定究竟该由谁退让一步——这也是伊贺那边的老规矩了。

越是穷山恶水，越是民风淳朴，特别是在这种没有一个强有力的领导者，各自割据的局势下，就连名义上的三位上忍，有时候也很难调解底下几家人的矛盾，这时如果争执双方还没有到血海深仇的地步，往往就会各退一步，用这种类似打擂台的方式较量一番，事先定下约定，愿赌服输。

他们虽是甲贺之人，对于这个规矩却也并不陌生，此时彼此目光交换，都从同伴眼中看到了赞同。

小贩于是点点头：“不愧是忍侠之女，说话就是痛快。这事我会回去禀报一声，但还不知道头儿会不会同意……如果他同意了，我们会将时间与地点托人送到天枫姑娘你们下榻的旅店。”

“好，不过按照规矩，在这之前……”

“天枫姑娘尽可放心，在分出胜负之前，我们绝对不会对你的同伴出手。”浪人保证道。

“那小女子便在旅店等待诸位的消息了。”事情谈妥，八寻微微一笑，不再久待，把拐杖一撑，又向着那两人点了点头，转身没入人群，往屋檐下走去。

只是走了没几步，忽然，另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蓦然从心底最深处窜了上来——那是一种久违的寒意，仿佛是被什么噬人的猛兽给盯上了一般，感知到了生命的威胁。

一瞬之间，八寻不由寒毛直竖。不及细想，她猛然转身，手已按上了杖头，聚气凝神，留意着周边。

可惜杀意虽是如此明显，她的感知之中，却没有察觉到任何蛛丝马迹……

不对！

鼻翼翕动，嗅到了一丝古怪的味道，似曾相识——

“火药……是铁炮！？”

盲女脸色一变，倏然放开握杖的手掌，如果事情真如她所想，敌人是用铁炮瞄准了自己，与其想要用剑去挡，及时闪避无疑才是更好的选择……可她身形甫动，陡然，恍如天边一声雷鸣炸裂，巨响震耳欲聋！

轰！

人们多数畏惧铁炮的威力，然而对于听觉格外敏锐的盲女而言，除了弹丸本身的杀伤力，还有开枪时的那轰然巨响同样也令人难以忍受，即使早有准备，当这声音响起，八寻还是被震得身形一顿，双耳嗡嗡作响。

但她已趁势扑在了地上，一面感受着双耳的刺痛，一面仍在竭力聆听着四周动静：

“什么声音！”

“是铁炮，快跑！”

“救命啊啊啊啊啊！”

惊叫声，喝问声，以及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因着这一声枪鸣，直到前一秒还热闹繁华的街道，陡然化作一片混乱——但八寻感知中的那股冰冷杀意，却在枪声响起的同时，突兀消失得无影无踪。

“八寻！”

“八寻姐姐！”

仿佛耳边隔着一层朦胧薄纱，传来的呼唤声比起平时似乎稍微远了一点，八寻晃了晃脑袋，伸出手去，被龙子用力扶了起来。初芽和阿优也将小澪护在怀中，匆匆忙忙靠近过来。

她们站在混乱的人潮中，八寻侧耳聆听，龙子纵目四顾，而后者更是取了弓箭在手。如今主流的火绳枪无法连续射击，装填需要不少的时间，只要能在这之前发现敌人身影，搭弓一箭，未尝不能一波反杀。

虽则依旧有着风险，但总比一个劲地抱头鼠窜，被人当成活靶子打要好得多。

只是下一刻，两人却同时发出了一声轻咦：

“等等……”

“这是——”

八寻表情微微一变，龙子则已经往前走了两步，举弓一射，“乓”的一声，箭矢正中某扇窗户，将其打得粉碎，原本靠在窗户另一边的身影也随之失去支撑，直直跌在了地上。

鲜血横流。

但早在摔下来之前，对方已经死掉了——他穿着一身短打劲装，手里还握着一支铁炮，胸口却是一片鲜血淋漓，看那血液溅射的角度与方位，大约是被另一支铁炮打中所致。

“果然。”

听龙子说完后，八寻没有多少意外之色，只是慢慢地点了点头，心里方才的某个疑惑，也终于落到了实处。

刚刚她听见的枪响，不是一声……

而是两声。

……

第二百五十三章 小小鱼屋

黑火药与——并不怎么新鲜的——白萝卜，以及出自丽璐大厨之手的正宗荷兰菜肴，三者共同组成了八寻对于堺町这座商人之都的第一印象。

显而易见的，这个第一印象并不怎么样。

然而与此同时，这番遭遇却也让她心中警钟大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似乎已经逐渐习惯了安逸的日子，尽管剑不离手，三不五时也会和人切磋比试，在武艺这方面未曾有过半分懈怠。

可如果要说真正赌上性命的战斗，则还要往前追溯到在骏河与神无的那一战，此后多年，尽管她遍行东国各地，又跟斋藤义龙有过一场激烈的较量，却再不曾像曾经的时候一样，真真切切体会到死亡的威胁。

这样好吗？

一点也不好。

如今正是乱世，这个词汇口头说来好似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但所谓的乱世，就是人命如草芥一般，随时都有可能天降灾殃，暴毙道旁。八寻扪心自问，自己虽然已称得上一把好手，距离真正意义上的天下无双，却还有一段极其遥远的距离。

莫说冢原卜传爷爷，又或者上泉伊势守秀纲这等名震天下的人物，便仅仅是这一趟旅途之中，所遇到的那位天沼独乐，就是丝毫不逊于昔日神无的高手，乃至荒山野庙里和足利义辉的切磋，他们两人皆有保留，如果当真拼尽全力，八寻自认依旧能赢……

却绝不至于如此轻松。

而即使是这位剑豪将军，如果按照历史原本的轨迹，最终也还是惨死在叛军围杀之中，无数名剑，豁命死战，固然为他留下了一段脍炙人口的精彩事迹，可一条鲜活的人命，到底是就此消亡了。

如果换成八寻自己，对上这种规模的围攻，又是否能保全性命？

就算她能仗着身法逃之夭夭，又还有多少余力，护得住身边这些亲近之人？

而且……刀枪上的争锋，总是有迹可循，倘若面对的是数十数百挺铁炮——火绳枪——乃至于大筒，也即是火炮，只凭手中这一柄狭长利剑，又能做到什么？

无论如何，她的本事有限，尚且做不到像未来的某位拔刀斋那样，轻轻松松一招就能把飞来的炮弹劈成两半。别说她了，怕是连当世的两位剑圣都做不到这一点——

否则上泉秀纲也至于打不过武田家了。

“哎……”

真要说起来，被那暗处的某人用铁炮瞄准，进而感觉到一股毛骨悚然的杀意，再到接连两下枪声响起，拢共也不超过十秒的时间，即使没有旁人插手，以八寻当时的反应速度，那躲在窗户后边的射手也打不中她……但这件事情就如同一个引子，再度勾起了八寻心底的某些不安。

这些不安的情绪，其实埋藏已久。

或许早在井伊家遭逢大难，次郎法师被迫还俗以来，她心里便埋下了一颗种子，也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现实并非小说，不存在一个远离庙堂的江湖。

今天还在身边的友人，明天就可能披挂上阵，前往那九死一生的战场……生死有命，然而不同于剑客之间的决斗，一旦将交战双方的数字从两人区区扩大到两百、两千、两万乃至更多，这些所谓的数字，仿佛就会一下子失去实感，一下子……变得毫无意义，甚至于连名字都留不下来。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八寻就只觉得一股冰凉的感觉，从身体的最深处汹涌而上，漫过四肢百骸，令她如坠冰窟。

因此她才好几次替直虎出谋划策，又为她引荐了无明等人，又请阿优研究如何锻造铁炮，甚至把脑袋里面关于燧发枪的那些资料也统统掏了出来。

如此种种，皆是为了增加井伊家的实力，但归根结底，八寻对井伊甚至整个远江都并没有什么归属感，之所以如此费心费力，无非是想让身在其中的直虎、舞衣能够平安无事……

仅此而已。

只是——

……

“八寻，咱可爱的小八寻~你在想什么呢？”

突然，一根手指从旁边递了过来，往她的脸上戳了两戳。比普通人略高一点的体温，还有那常年锻炼导致的一层薄茧，让八寻猛然一个激灵，回过神时，某人的气息已是近在咫尺。

“别学千代女说话。”

她挥了挥手，拨开对方那根不老实的手指，没好气地说道。后者嘻嘻一笑：“你倒是分得出来。”

“我是瞎，又不是聋，更不是龙子。”

“好哇，几年没见，个子没半点长进，倒是学会阴阳怪气了——兀那妖怪，快把我当初认识的那个可爱乖巧小八寻还回来！”

一边嘴里说着话，龙子一边拿手掐着八寻的脸颊。

后者虽然一度想要以牙还牙，奈何龙子大人早有预料，把胳膊伸直到了极限，由于两边的差距，导致八寻再怎么努力，指尖也只能堪堪触碰到她的肌肤，根本无法再进一步。

换而言之，这注定只能是一场单方面的蹂躏。

如此又捏又搓，直把盲女一张小脸搓扁拉长揉圆，最后变得红彤彤一片，龙子这才心满意足地放开双手，又问道：“所以，你刚刚到底在想什么？”

“要你管……”八寻余怒未消，要不是硬件不允许，她真的很想恶狠狠地瞪一眼对方，然而此时只好把嘴一撇，扭过头去，选择眼不见为净。

“我当然要管，因为很久没看你露出这种苦恼的样子了嘛。“

龙子理所当然地答道，“记得上次见到还是在上次……恩，就是咱们一块住的那段时期，你时不时就会露出类似的表情，后来收养了澪之后，倒是整个人变得快活多了。哦……等等，我知道了！”

不等八寻回答——当然她也没有回答的意思——龙子眼睛滴溜溜一转，不知道在那颗神奇小脑瓜里究竟经过了怎样一番严丝合缝的慎密推理，陡然双手一拍：“你肯定是被刚刚的铁炮声音给吓到了对吧？”

“……”

“哎呀哎呀，可怜的八寻，像初芽和民治她们都觉得你很可靠，肯定不会猜到你其实是个胆小鬼，记得以前打雷的时候还哭着来钻我的被窝呢。”

那明明就是你被吓着了跑过来死皮赖脸要一起睡觉！

八寻有心反驳，奈何龙子永远是身体比思考更快一步，话音未落，整个人已经扑了过来，紧紧抱住了她：“来来来，不怕不怕，龙子大人在这，一点都不怕哦！”

“……”

也罢。

八寻双肩一垮，彻底放弃了辩解，毕竟像龙子这种大咧咧的个性，只要认定了什么事情，无论她如何解释，估计都起不到什么效果，索性由她去了。

像她这种成熟的大人，是不会跟龙子这种长不大的笨蛋斤斤计较的，那未免也太幼稚了一点。没错，就是这样……才、才不是因为龙子这一抱，让她的脸紧紧贴到了某些不该贴到的部位呢！

“我说……”

另一个声音蓦然插了进来。

“八寻姐的脸已经快红成烫熟的虾子了，龙子大人你再不放手，澪从今以后怕是就要少一个妈妈了。”

“啊？”

龙子闻言一呆，猛地把手一放，低头去看，“确实好红……但我没有勒她脖子啊！”

“呜咕……”

而八寻就像弹簧一样，啪的弹了回去，在原地一摇一晃，就像喝醉了酒似的，如果她眼睛是好的，这时候里头估摸着应该已经开始像蚊香一样转圈了。

“八寻姐……你已经成功修炼到不喝酒都能醉的境界了吗？”

旁边那人有点傻眼地说着，随后又叹了口气，“话说，龙子大人，这里除了你们两个还有别人在呢，能请你们不要光天化日之下就这样卿卿我我的吗……”

“我们还没有亲亲呀。”龙子茫然。

“……好吧。”

会像这样一口一个八寻姐的，在这行人自然只有阿优了。这位竹中家的二小姐虽然已经知道自己被甲贺忍者盯上了，却好像依旧一丁点危机感都没有，正拿手按着额头，望着眼前这对活宝，不禁又是一声叹息。

之前她曾经听民治丸说过，在对方至今为止的人生中，除却某个奇妙的林崎明神之外，对其影响最大的两个人正是龙子与八寻，如今一想……某人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种憨憨，实在也是理所当然。

“好了，龙子大人，还有八寻姐，这里好歹是别人家，你们两个想做什么，等回去旅店了再做……”

由于阿优在楚叶矢众里两个最好的朋友也是类似关系，耳濡目染之下，莫说只是这种程度的贴贴，便是更激烈十倍百倍的各种“禁忌知识”，她也是信手拈来，如数家珍。

阿秀似乎对此还颇感愧疚，曾经拉着她语重心长说了几句，可惜无明恰好不在，她只能模模糊糊察觉到一点意思，不清楚具体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