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28章

不过后来听美波支支吾吾地解释过后，小姑娘突然有点想要恶作剧，就来了一句：“既然这样，你们两个就负起责任，让我也一起加入进来……对不起，我是开玩笑的，阿秀姐你别生气啊……美波姐救命，等等，你抓住我干什么，可恶，你居然助纣为虐！不要，不要啊啊啊！”

越是平日里温和的老实人，发起火来往往越是可怕——阿优用自身的惨痛经历，证明了这句话的真实性。

经此一遭，至少与阿秀在一起时，她是不敢再嘴贱了。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面对其他人的时候，阿优偶尔还是会揶揄个几句——譬如现在。

可惜平时总会奏效的八寻整个人还在发呆，而龙子又是那种脑袋直来直去的奇妙性格，导致阿优这一句揶揄说出口，就仿佛一拳打中了棉花，说不出的空虚。

不过她也没说错就是了。

之前在外面的街道上，随着铁炮声响猝然爆发，人们顿时慌乱奔逃，八寻她们自然也不敢久留，迅速混进了周围的人群中之中，趁着堺市的警卫还没到来，早早溜之大吉。

只是相比起京都的町奉行，堺这边可能是管事的商人们给钱给得足够，警卫赶来的速度远比八寻一行预想得更快，还没等她们撤出多远，已听得一阵急促的步伐由远而近，手握长枪的佣兵们已然开始封路排查，抓捕可疑人士。

虽然严格来说，八寻她们一身清白，就算被抓住了无非也是多费一点功夫的事情，不过毕竟事关人命，只要有得选，很少会有人会愿意去品鉴奉行所里臭烘烘的饭菜——这个时代当然是没有猪扒饭的——就在八寻与龙子头疼之际，突然有一粒石子从旁边的围墙上丢了下来，吸引了她们的注意力。

“几位，跟我来。”

那说话的声音听着年轻，按照其他人的描述，确实也是一个颇有活力的年轻人，看装束打扮，像是一个在商铺里打杂的小伙计。

八寻本是半信半疑，尤其是刚刚才被人瞄上了性命，有点担心这又是一个陷阱，不过那商铺伙计随即拿出了信物，并自称是受林崎甚助大人吩咐，过来帮她们脱离困境。

“林崎甚助……”

“就是你的傻徒弟啦！”

“哦对！”

民治丸这个新名字取了还没几天，知道的人寥寥无几，这小伙计能说出口，至少说明他应该确实见过民治。更兼时间紧迫，八寻于是更不犹豫，带着其他人，跟在这个小伙计后面，一路东拐西转，甚至还径直穿过了几家民居，终于来到了他口中的目的地。

那竟是一间有些破旧的店铺，坐落在整条街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与两旁的各大商家对比鲜明。店门口支着两个小摊，大约是卖海带的，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腥味，却找不到看摊子的人。

而即使进到室内，空气中的海腥味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变得越发浓郁，海产品与鱼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令八寻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那小伙计连说了好几句抱歉：“这味道确实有点……太呛人了，来来来，几位这边请，这边请。”

他一迭声地说道，并殷勤领着一行人到了后院——出乎意料，这家店铺的后院与前面柜台可谓完全是两个世界：

地面上铺满了光滑的河石，旁边载着一棵高大的樱树，树下则满是铃兰花，湖水清澈，更有名唤惊鹿的竹筒不时一敲，如同僧人的木鱼，每一次发出的声响，都更加凸显出了这个院落的宁静与幽致。

别看龙子平时这副德行，好歹也是鹿岛神宫出身，大家闺秀至少占了前面两个字，自幼熏陶，眼界亦是不凡，此时视线一扫，看清了庭院的布置，忍不住点了点头：“这位主人家，看来是个风雅之人啊。”

“可惜不是一个好的商人。”初芽小声吐槽。

这句话的音量近乎自言自语，只有近在咫尺的八寻听到了，随即轻轻敲了敲她的头：“不要偷偷说人坏话。”

“但他害得八寻姐姐你鼻子这么难受……”

初芽有点不服气地反驳道。

见她护短护到这种程度，八寻一时之间，不禁又是感动，又是好笑。只是没等她们这边两个人再说些什么，随着那小伙计把人带到，一声呼唤，早在此处的民治丸也赶了出来：“师父，大姐头，太好了，你们大家都没事！”

随后一番解释，其他人便也知道了这家商铺的主人，正是丽璐想要介绍给她们的对象。

民治丸之前一路带着信件，边走边打听，虽然丽璐这封信不是用日文，而是用她本国的文字写的，所以也不知道到底要送给谁，只画了一张有点草率的地图供作参考，但少女不知道是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回居然没有怎么迷路，兜兜转转就摸到了位置。

等她把信给了正主之后，对方拆开一看，不知为何脸色微微一变，当即让民治丸留在此处，不要随意离开，自己则匆匆出门，不知道是做什么去了，只留下那个伙计帮忙招待。

过得片刻，民治丸听见外面人声吵闹，心里担忧，又不好违背主人家的安排，只好想了个折中法子，让那个伙计出外接应一番，不料歪打正着，时机刚好。

一行人把话说开，民治丸这边也得知了她离开后发生的种种，不仅阿优，就连八寻好似也被人给盯上了性命，一时又惊又怒：“到底是谁这么大胆！师父你有头绪跟谁结过仇吗，说出来，我这就去狠狠揍他一顿！”

“你问我有没有跟谁结仇……”八寻苦笑一声，“人太多了，一时半会根本数不完。”

“哦，那就算了……”少女挠了挠头发，又乖乖坐了回去，随即眨巴着眼睛，又称赞了一句，“不愧是师父。”

她应该是真心实意想要夸人，但被夸的八寻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过得片刻，那小伙计和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又端来了一些简单的饭菜，请众人先填填肚子，等着这家主人回来再谈正事。虽然这家人是丽璐介绍她们过来的，不过以防万一，八寻仍是先用银针试过了毒，确认了安全，才让大家放心动筷子。

顺带一提，这银针是临行前万鬼斋给的，整整一套，算是赠别的礼物。如果真缺钱时，还可以卖出去急用——这老爷子出手一向阔绰得很。

见怪不怪了。

等到吃饱喝足，天色也渐渐黑了下来，初芽与小澪两个好孩子早就哈欠连天，最后终于忍不住睡着了。八寻本以为多半要明天才能见到这家的主人，不过到得亥时前后，那曾经过来送饭的年轻女孩又一次过来，说是自己的父亲刚刚回来，请八寻与阿优两人前去商谈。

八寻这才得知，对方原来是这家主人的女儿。不过尽管这位女孩点名只要她与阿优两个人去谈话，龙子却还是自顾自地跟了过来，至于睡得正香的澪和初芽，则还是留在这儿，有民治丸看着，倒是不怕出什么意外。

再然后，就是龙子的福利大放送时间。

三人在这等了一会，龙子估计是实在无聊，又问阿优要了一个陀螺，在那自个玩耍；阿优目光转动，打量着室内的种种布置，尤其关注那些挂在墙上的壁画，以及柜子上的茶碗等等。

至于八寻，则是刚刚从那软乎乎的触感中挣扎出来，回到现实，只是脸上还残留着一点红晕，为了掩饰，悄悄摘下腰间的酒葫芦，吨吨吨地闷了一大口。

这样脸红就很正常了。

她心想。

而正是这个时候，一个脚步声正“咚咚咚”地靠近过来。

龙子当即藏起陀螺，阿优也收回了目光，而八寻这边，刚来得及放下手里的葫芦，嘴边的水渍还没擦干净，便听见一道身影拉开房门，缓缓走了进来。

那人迈出的步伐不疾不徐，每一步的距离大致相等，颇有规律，只是稍微有点虚浮不稳，明显是平时没有怎么习武锻炼的类型。她鼻翼微微一动，从对方身上嗅到了某种奇妙的味道……

那是一股同时混杂了海产的腥味，以及茶粉的清香之后呈现而出的奇特气味。

这两者一清一腥，一香一臭，混在一起本来应该古怪无比，叫人难以忍受，可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做到的，那股幽幽的茶香混在其中，非但不显得突兀，甚至稍微还削弱了一些那股海腥味，让后者不再那么呛鼻。

原本格不相入的两种气味，在这人身上竟是相得益彰。

“几位贵客远道而来，小人有失远迎，还望恕罪。”那人还没坐下，已然温和地笑了起来，同时行了一礼，八寻三人慌忙起身回礼，随后又按照宾主之位，各自重新坐下。

“阿歌特大人写的信函，小人已经看过了，也已知晓几位前来堺市，所为何事，不过恕小人直言，现如今比起机关巧物，诸位应该还有其他更需要担心的事情——”

没料到这人说话这么开门见山，八寻稍一沉吟，问道：“更需要担心的事情……你是指，我们被甲贺忍者盯上的事情？”

“不止甲贺。”

那人笑着摇了摇头，“早在诸位人在京都，尚未动身之际，就有人向纪州的根来众下了重金悬赏，要取二位……也即是天枫姑娘与竹中姑娘你们的人头，今日早前在闹市的那位射手，多半便是根来众的一员。”

“根来众……”

八寻皱了皱眉头。

如果只是点名要杀阿优，有甲贺忍者在前，她可能还会猜测是斋藤龙兴干的好事，但现在连她的命也上了悬赏名单，这个推测好像就不太合理了……虽说龙兴的父亲确实是死在她剑下的没错，问题这件事知道的人没几个，知情人更不会随便透露出来。

而且如果她杀了斋藤义龙的事情当真被人所知，估计要面对的也就不是这种“小打小闹”了。

但在这之前……

“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如果是掌管堺町的几大巨商，知道这些事情倒还不足为奇，但为什么这样一个守着破旧店铺的商人，却也有渠道能够得知根来众那边的悬赏名单——这东西按理来说都是密中之密，不是相关成员根本无从知晓。

毕竟没有人会希望自己的名字被挂在某个名单上，时不时就会有人为了钱财过来搏上一搏。

若非八寻自己是伊贺出身，估计根本不会知道这年头大家居然玩得这么花，连见不得人的黑市跟悬赏也是应有具有。

不过她曾经是相关人士，这位商人呢？

听到她的询问，那人好似并不意外，只是微微一笑，坐在主位上，又微微地鞠了一躬：“这真是失礼了……小人千宗易，贱名不足挂齿，只是堺町一个小小的鱼商而已。”

……

第二百五十四章 宗易父女

“千……宗易？”

“看天枫姑娘的模样，莫非是曾经在哪里听说过小人？”

似乎是看见八寻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这家的主人含笑问道。

他虽然自称“小人”，其实个子一点不小，从那一路走过来时的脚步轻重，以及心脏与呼吸等等，八寻大致能推断出对方的身高足足奔着一米八去了，乃是货真价实的大高个。

可惜未曾练武，否则多半又是一员猛将。

但她之所以下意识又念叨了一遍，却不是因为对方的体格，而是千宗易这个名字，或多或少也算是一个名人了——不仅仅是在后世的历史之中，即使放在当下也是如此。

“小女子确实有所耳闻。”

八寻回答道，“提到千宗易大人，乃是武野绍鸥大师门下高足，当世茶道之名手。我在远江有一位对此道颇感兴趣的友人，时常谈及您的事情，心怀仰慕，奈何诸事繁忙，始终没有机会前来拜访。”

“原来如此……若果小人没有猜错，天枫姑娘的那位友人，应该便是现今的井伊谷之主，曾经以寡敌众，大败朝比奈泰长的井伊直虎殿下吧？”

“宗易大人慧眼如炬。”

“何必如此谦逊，小人不过一介商贩，其他人可都是‘鱼屋’、‘鱼屋’的叫着，小人也早就习惯了，如今却被天枫姑娘你一口一个大人，听在耳中，实在如坐针毡呀。”

千宗易的脸上始终带着一抹微笑，话语之间也都有着淡淡的笑意，令人分不清他是认真这么想的，又或者是在借机调侃甚至讥讽某些人。只是手中持着的扇子轻轻一动，落在了另一边空着的掌心上。

动作很轻，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若几位不介意的话，只需唤我一声宗易，或者像堺的其他人一样，叫声‘鱼屋’即可。”

“那我就不客气了。”这回还没等八寻接茬，在旁边听了一会的龙子已经插话进来，“鱼屋的，你是怎么知道阿优跟八寻被根来众盯上性命的？”

龙子大人还是一如既往，言行合一，半点不带客套的。

“说来凑巧，最近一段时间，恰好有几位纪伊的朋友来堺办事，小人便是从他们那听说的此事……呵呵，古人云：‘出入相友，守望相助’，而今亦有出门靠朋友的说法，确实没错。”

千宗易又笑道，“何况几位是阿歌特大人介绍过来的朋友，而小人过去曾受过阿歌特大人的一些照顾，投桃报李，要是不知道还就罢了，既然知晓，又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但这原本是我们的麻烦，宗易大人插手进来，不怕会惹火上身么？”八寻问道。

“这一点天枫姑娘尽可放心，小人虽则只是一介商贩，但有赖祖辈庇荫，靠着这家继承下来的鱼问屋，也算是占了一个纳屋十人众的小小名头，起码在堺这一亩三分地上，还是有那么一丁点份量的。”

这位鱼屋的老板说着微微一笑，乍听谦逊的言语之中，却隐隐透着十足的自信，“就算根来众再如何骁勇凶悍，只要他们还不想与堺正面开战，就不会公然攻打过来。只要不离开此处，小人不才，可以担保诸位安然无虞。”

“那就多谢宗易大人了。”

“好说。那根来众相关的事情暂时就先说到这，接下来是阿歌特大人交托之事……按照信中描述，诸位此次前来堺町，是为了寻找本事出色的工匠，协助竹中姑娘制造出一款……新式铁炮？”

“对。”八寻点点头。

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情，首先之前那一大堆废品，已经证明凭他们目前的能力与设备，很难自行研发出燧发枪；

再者，有道是怀璧其罪，即使井伊家已经在实际上掌控了大半北远江，一跃成为远江国的有力豪族，但相比起左邻右舍，三河也好，骏府也罢，对于井伊而言依旧都是很难独力对抗的庞然大物。

如今他们是在倒向松平的前提下，才获得了一段时日的和平，但如果燧发枪真正研制出来并投入生产，得知了这项新式武器的存在后，没有人知道那位年轻的三河公，以及对方身后的织田信长是否还会放任井伊家继续成长——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火枪的消耗相对少一点，可对于井伊这种小势力来说，同样也是一笔不菲的支出。

除非他们打算就此转型，向杂贺众学习，全民皆兵，走上谁给钱帮谁的雇佣之路……只有这样，或许才能有足够的财力，捉襟见肘养得起一堆火枪手。

不过直虎和八寻肯定都没有这种想法，前者自不用提，至于八寻这边，除了觉得这个想法本身没什么可行性之外，再有就是远江的位置实在是太尴尬了。

不同于近畿四战之地，局势混乱不堪，几乎天天都有或大或小的势力互相殴打，东海道这块接下来无非就是两种情况，要么三河打过来，要么骏河打过去……

要么就是信玄和尚哪天抬着他那风林火山的旗子，吃着刀削面唱着歌一路冲下来，直把小乌龟打得抱头鼠窜，连裤裆里的味噌汤都洒了，可谓遗“臭”百年。

想搁这地方当雇佣兵，只能说是脑袋不太好使。

而既然自家养不起这么多铁炮兵，又不想被人忌惮，就只能早点把技术传播出去了。

她们这趟出来，除了看看有没有契机给阿优突破一下瓶颈之外，还有另一个目的，就是把燧发枪的思路尽量传开，让多些人知道，这样一来，大家都知道有这玩意，等到远江当真捣鼓了第一批能用的产品，三河冈崎城那边想来也不至于突然说翻脸就翻脸。

不值当啊。

只可惜近江那边的国友善兵卫是个老顽固，甚至连设计蓝图都不屑于看一眼，遇到这种老登，八寻也没辙，总不能拔剑架在对方脖子上逼着人看吧？

如此这般，因为本来就不想保密，当然也是没这个资格保密，来到堺町与丽璐见面后，八寻也让这位荷兰女商人看了一遍设计图，本是希望对方能提供一些意见——毕竟这玩意正儿八经是欧洲自己人的发明。

如果她没记错，最早应该是公元一五四七年，由一位名叫马汉的法国人在转轮火枪基础上改进出来的。可惜不知道是阿兹特克人的蝴蝶翅膀直接把这位马汉爵士扇没了，又或者是仅仅十多年的时间，还不足以让一项新事物广为人知，丽璐正正反反研究了半天设计图，最后把头一摇：“不知道，没见过！”

不过听八寻与阿优大致解释了其中原理，以及相较起现今火绳枪的各种优势过后，她顿时又是两眼放光：“这是好东西呀，决定了，等你们把这种新火枪捣鼓出来，阿歌特商会先预订个一百……不，五百把！哼哼哼，巴巴洛沙你个混蛋，给我洗干净脖子等着受死吧！”

“……”

不是，阿歌特小姐你是商人对吧？

感受着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惊人战意与杀气，八寻迟疑了半晌，还是没有把这个问题问出来。

而或许是一心想要报仇雪恨，丽璐对于这件事情也显得颇为上心，所以才写了一封信，把他们介绍到了千宗易这边，结果阴错阳差之下，倒还帮她们意外挡下了一波飞来横祸。

所谓巧合，莫过于此。

此时千宗易得到了她的承认后，略一沉吟：“既然这样……那设计图此刻可是在竹中姑娘的身上？”

“的确是在我身上。”阿优点点头，又问，“宗易大人是想看吗？”

“若是可以的话……”

“当然可以。”阿优目光一瞥，见八寻微微颔首，便从怀里摸出了纸片——她这一路上画了不少，丽璐那边也有留下一张，却是不怕被千宗易毁了——递了过去。

千宗易双手接过，小心翼翼打开，目光饶有兴致地落在了上面，口中不时还发出类似“嗯，哦”的声音，过得片刻，再把纸片重新叠回原状，还给了阿优。

并感慨道：“原来如此。”

“想不到宗易大人在枪炮方面亦有涉猎。”本以为对方纯粹是个商人加茶人，没想到现在看起来倒是多才多艺，八寻一时不禁有些佩服。

却听千宗易笑道：“不，小人对此全然一窍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