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就在他们这一路边走边说话的功夫,外面的铁炮声音始终就没停过,噼里啪啦,密集如雨点,就跟炒豆子似的,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在互相射击。
相反,原本那些气势浩大的喊杀声与叫嚣谩骂,不知不觉渐渐好像低了下去。
小姑娘听着这动静,忍不住把脚一跺,小脸因为着急而变得红通通的:“不好,快死光了!走走走,不能再耽搁了!”
“等等。”
“还等什么等!”
“师父说过,礼尚往来是很重要的事情,我已经告诉了你我的名字,现在该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三。”
“……我不是问你的刀叫什么,是问你自己的名字。”
“我就叫三啊。”
小姑娘眨了眨眼,理所当然地说道。
“你叫三?”
民治丸一愣,“为什么叫三?”
“因为我是家里的第三个女儿呀,不然呢?”
……
第二百五十五章 强买强卖
当。
水池边上,一声轻响。
这是一种名为惊鹿的农器,竹木所制,形如长筒,原理是通过杠杆运动,往其中储存一定量的流水,使得竹筒两端平衡转移,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往一端倾斜,进而敲击石头发出声音,惊扰驱逐那些闯入附近的野鹿与鸟雀。
因此又被称为惊鸟,除此之外,还有僧都与添水等别称。
但到了今时今日,除了其本身的作用之外,更多的,却是人们似乎能从这不时发出的规律敲击声中,领略到某种奇妙的幽寂境界,隐隐约约,从中更能体会出一丝朦胧的禅意。
之所以会有另外两个与僧尼官职有关的别名,多多少少也是因为这种与禅相关的联想。
只是禅之一字,从来只能意会,不可言说,而无论被人取了怎样的名字,在这道具本身看来,这时不时发出的敲击轻响,或许什么都不是。尤其是在此时此刻,更是连其最初的作用,惊走误闯院落的野鹿与鸟雀也无法做到——
因为此刻闯入这片后院的,不是野兽,更是残忍更甚野兽的凶徒。
起初只是一道矫捷的身影,从头到脚一身漆黑,仿佛与夜幕融为了一体。他轻手轻脚,如壁虎般攀上围墙,又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转身打开大门,等候在外的众人顿时一拥而入。
“目标就在这里,赶紧把人找到杀了,说好的报酬人人有份!”
“好!”
“杀啊!”
深沉的夜色之下,仿佛唯有这小小的后院仍然亮如白昼,人们高举着火把,而耀目的火光,又将他们的面容与身形照得清晰无比,其中既有披头散发的浪人,也有梳着发髻,形同武士的身影,甚至还混杂着好几个身披袈裟,光头锃亮的僧侣。
可即使是这些理应慈悲为怀的出家人,如今脸上却也找不到半点悲悯,只有腾腾的杀意,眼神中闪烁的也非是佛光,而是与凡俗一般无二的贪婪。
他们举起火把,另一只手各自拿着自己惯使的兵器,在庭院里聚集起来,一边听着几位首领分派任务,一边也在频频望向周围,似乎是想要用这种方式,稍微减轻一点心中的不安。
但正是这个时候。
“小心!”
不知道是谁先发出一声惊叫,紧随其后,不过一两秒钟的功夫,一声如雷霆般的巨响,便在这一方狭窄的天地之间,猛地炸响开来——砰!
一个倒握着长枪的魁梧僧人突然晃了一晃,在周遭惊恐的目光注视下,那颗硕大如瓜的脑袋霎时爬满了鲜血,然而还没等他们闻到血腥味,那和尚已经往后一倒,重重跌在地上。
一时尘土飞扬。
耳朵犹然嗡嗡作响,那一声“闷雷”着实惊到了众人,不过相比起那些眼界贫瘠的乡巴佬,此时聚集过来的这些人对新兴事物多少还是有所了解,一瞬间的愣神过后,登时有人反应过来:“是铁炮,铁……”
话音未落,紧接着又是一声枪响!
正想大声提醒同伴的浪人胸口鲜血迸溅,表情写满了不可置信。
他被这股突然来到的冲击带得踉踉跄跄退了几步,却也用尽最后的力气,努力抬起手,一指某个方向:“在……那……”
砰!
第三声枪响,又有一个人倒了下去。
但更多的人终于反应过来,纷纷将目光投向那浪人最后伸手指向的地方——那里却是一处不起眼的偏房,没有点灯,廊下暗沉沉的,只能看到有一个身影盘腿坐着,旁边还有几个人,好像正在忙着什么。
就在他们将视线投过去的同时,那坐在廊下的身影也正把手里拿着的物事递到旁边,又从另外一人那里接过了同样的东西,直接举了起来。
一片漆黑之中,只有萤火虫般大小的火光,在空中摇曳着。
是火绳。
“糟糕!”
反应敏锐的人已是脸色大变,下意识想要闪避,然而那廊下的人影只把手指轻轻一动,震耳欲聋的枪响中,又是一支火把脱手而出。
那光芒好似迎来了最后的灿烂,在飞出去的瞬间,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明亮光芒,接着却掉进了院子的湖水里,刹那熄灭。
“喏。”
廊下那人更不迟疑,开完这一枪之后,又把手里的铁炮递给身旁的其他人,并从对方手中接过另一支再度装填好的铁炮,随意瞄准了一番,再度扣动扳机。
前前后后,两发子弹之间,间隔的时间竟不超过十秒,但相比起这射击的速度,更让人惊讶乃至于畏惧的,却是那人每次开火,必有斩获。
须知时下的火绳枪虽然威力巨大,可惜有着种种缺点,除了射击步骤繁琐、遇雨受潮立即报废、以及在夜晚容易暴露等常见缺陷之外,还有一点,便是射击精度堪忧。
即便是那些天下闻名的铁炮达人,在这方面往往也不敢自夸万无一失,好比那位甲贺出身的杉谷善住坊,事到临头,两枪没能打死暗杀目标织田信长,以至于落了个竹锯割头的凄惨结局。
如果只看这一件事情,可能会觉得他本事稀松平常,但实际上,杉谷善住坊已经算是根来众一等一的好手了。
因此在当下绝大多数人眼中,铁炮是一种更适合在战场上成批次使用的兵器,用数量来弥补其不怎样的精准度。可此时坐在廊下的那人,几乎不曾怎么瞄准,往往拿起铁炮,随意一指,枪声甫起,便有一人扑倒在地。
而随着越来越多人注意到那边,很快的,他们也注意到了廊下那人为什么能够快速地射击——原来都是在他身旁其他人的功劳。
他们每次接过射击过后的铁炮,立即开始分工合作,有人清理火孔,有人填充火药,有人点燃并调整火绳位置。这显然不是他们第一次做类似的事情了,互相配合默契无间,三个人,六只手,迅速将手中这支火绳枪准备至可以发射的状态,这才递交回去。
砰!
巨响如雷,人命消逝。黑暗里指哪指哪的神准枪法,再加上后勤三人组的默契配合,虽然实际动手的不过只有区区一人,却俨然以一己之力,压制住了闯入院落的这二三十人!
一时之间,只闻枪声接连响起,密集不断,有人拔出腰刀,有人挥舞长枪,各自抢上,可不管他们怎么勇猛呐喊,往往朝前冲出一段距离之后,就会猛然对上一个黑漆漆的枪口。
随后,火光闪烁。
渐渐的,便有浓烈的血腥味,在这夜晚的院子里弥漫开来。
“情况有点不妙啊……”
廊下突然传来了一声喃喃自语,语气似乎颇为苦恼。
“确实。”“情况好像。”“很不妙的样子。”另外三个声音紧接着答道。
有趣的是,这三句话分明是由三个不同的人口中说出,却严丝合缝形成了一句完整的话语,再加上三人的声音与语气近乎完全一致,要是让不知情的人乍听起来,只会觉得这句话单纯是出自一人之口。
“虽然知道根来众那边会有人忍不住打过来,却没想到人有这么多,还净是一些臭鱼烂虾,一个熟面孔的都没有。感觉杀他们就是在浪费子弹……这下回去又要被老爹指着鼻子大骂了。”
廊下那人如此说着,随手一枪,把快要冲到面前的某个持刀浪人打死在地上,一边竟还有闲情逸致摸着下巴,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
“反正。”“少主也不是。”“第一天被骂成是败家子了。”“不如。”“早点习惯。”“比较好。”
“喂……阿见,阿闻,阿言,你们有调侃我的功夫,不如赶紧多下去杀几个人,帮我省点子弹钱……喏。”
一面半开玩笑地说着,被叫做少主的那人又把手里铁炮抛了过去,“话说回来,刚刚他们不是有个穿黑衣服的潜进来开门了么,那家伙不知道上哪去了,你们有看道吗?”
“没有。”“少主你。”“很在意那个人吗?”
“只是看他的身手,不太像是根来或者说是咱们纪伊的本地人,再考虑到这次悬赏那位盲姑娘的老主顾,多多少少有点让人放不下心,比如……”
说话的这个男人蓄着短须,看年纪约莫二十七八、接近三十岁的样子,好像刚洗过澡,身上只穿了一件松松垮垮的衣衫,大半的胸膛与肩膀都袒露了出来,不过比起对方锻炼出的健壮肌肉,反倒是一条从左肩到右边肋下,狰狞如蜈蚣的伤疤更加显眼。
不仅仅是这道疤痕而已,男人的脸上和手上,四处都有被火焰烧过的痕迹,尤其是手掌与小臂,更是布满了新新旧旧的伤疤,至于面部的情况,虽则不至于破相,不过看着多少还是有点吓人。
不过他自己倒是毫无顾虑,口中一边随意地说着话,一边直接把铁炮抬起,任凭火绳就在眼前咫尺之间静静燃烧,那明媚的火光映在眼中,视线毫不动摇,只瞄准了又一个靠近过来的敌人。
道现在为止,自己已经开了十一枪,射死了十一个人,院子里还剩下十四个人,之前还有四人离开,去了别的地方——
如此这般,思绪游移之间,他正要再度扣下扳机,蓦然心中一动,与此同时,伴随着一阵几不可闻的衣袂破风声,覆着黑衣的身影从天而降,手中一柄寒光四射的镰刀,快逾闪电,斩向了男人的咽喉!
“少主!”
身旁那三人一声惊叫,只有这声音是彻底重合在了一起,难分彼此,男人却连眼珠子都不动一下,仿佛压根没注意到身后那逼命而来的刀锋,只聚精会神,“砰”的一枪,又撂倒了一个人。
火药的气息在指间与鼻尖萦绕,他放下铁炮,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第十二个。”
“不应该是第十三个么?”
另一个陌生的声音,从他的背后响了起来。
这嗓音轻轻软软,恍如刚刚从墙外吹拂过来的那一阵夜风,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男人这才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用余光一瞥,只见那把镰刀几乎已经碰到了自己的脖颈,却迟迟没能再往前一步。
那穿着黑衣服的身影,同样僵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只因一柄利剑——剑身狭窄,如同一泓月光——已经刺穿了他的心口,可能是因为速度之快,剑尖依旧雪白如初,但慢慢的,也点滴鲜血,沿着剑身。一路向前流了过去。
滴、答。
便像是庭院里的惊鹿一般,一滴血从剑尖滴下,掉在了男人的后脖子上。
尚且温热。
“这是你杀的,不算我的功劳。”
“原来如此。”
那柄窄剑的主人轻笑一声,猛一拔剑,更多的血顿时一股脑全部溅到了他的身上。
也不知道是被这一幕给吓到了,还是早就被男人那神乎其准的枪法打消了斗志,依旧留在院子里的这些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居然都乖乖待在原地,谁都不敢第一个发起冲锋。
短暂的沉默中,只见那男人皱了皱眉头:“喂,你杀的人,血却都溅到我身上了……我刚刚才洗过澡的,现在又变脏了。”
“正好可以再洗一次。”
“有道理。”男人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伸手往旁边一抓,却抓了个空,顿时脸色一变,“喂,你们三个,别偷懒,赶紧把铁炮装好递过来!”
“我们。”“没偷懒。只是在。”“看少主你的笑话而已。”
“喂!”这男人起初似乎想要板着脸,不过马上又叹了口气,“算了,有外人在这,我不跟你们计较……而且反正天枫姑娘也来了,我正好可以节约一点子弹,你们三个,下去打扫一下吧。”
“我的妖刀。”“正渴求着鲜血。”“嘻嘻嘻嘻。”那三人一唱一和。
“好了,别给我装神弄鬼的,赶紧过去!”
男人又是一声吆喝,旁边的三人这才依言起身——离开了屋檐的阴影之后,才发现这赫然是三个稚气未脱的年幼孩童,长相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由于这个年纪特有的雌雄莫辨,竟教人分不清他们究竟是少年亦或少女。
只见三人先是朝着这位少主行了一礼,接着互相交换过一个眼神,仿佛压根没有把人数的差距放在心上,赤手空拳就冲了出去!
“喂,你们忘记拿武器了!”却听那少主大喊。
刚冲到一半的三人同时站定脚步,异口同声:“居然。”“失误。”“无言以对。”说话声中,飞也似又折返回来,从走廊边拿起了三柄打刀。
随后他们先是朝着少主行了一礼,随即互相交换过一个眼神,仿佛压根没有把人数的差距放在心上,拔出刀刃就冲了出去!
“……”
“……”
不顾底下一片混战,这位少主缓缓以手扶额,发出一声叹息,“让你见笑了。”
“他们三个……没问题吗?”随手用地上那名黑衣人的尸体擦了擦剑,盲女回过身来,询问时的语气多少有点复杂。
“有问题,所以希望天枫姑娘你能过去帮一帮忙。”
“帮忙是没问题,不过……你认识我?”
“当然,事实上我们这次过来堺町,就是为了帮你一把。”那位少主回答道。
“帮我一把?”八寻一怔。
“没错,不久之前有人来我们这边下了委托,说是近日有人可能会想要对天枫姑娘你不利,让我们尽量护你周全。”
“但现在看来,好像是小女子刚刚救了你一命。”
“没错,所以等回去之后我会跟老爹商量,看看这笔买卖能不能给你打个七折……不,索性直接打五折好了,天枫姑娘你看怎么样?”听这位少主的口吻,仿佛是八寻这边还占了大便宜的样子。
但八寻却敏锐地抓住了这句话的重点:“你是说……这笔所谓的买卖,还要我自个掏钱?”
“不然呢?”
那位少主一脸疑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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