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34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而她所承袭的羽衣流飞针术,据说乃是脱胎自唐明皇时期著名的“霓裳羽衣舞”,共有三十六段,讲究出奇制胜,变化无方,尤其是经过这数百年的改良琢磨,更是在原有基础上又融进了众多精妙忍术,哪怕放在甲贺五十三家之中,亦是堪称独步,罕有敌手。

之所以定下这圈中比斗,出圈者败的规矩,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羽衣石宫自忖硬碰硬未必能胜过眼前女子,所以扬长避短,在狭窄的空间之内,正可以把她一身飞针技艺发挥得淋漓尽致。

而这烛台阵法,烛火乱神,看似对于一个瞎子全无作用,反倒给羽衣石宫自己带来了影响,几乎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然而摇曳的蜡烛,会影响到的又何止是视觉?

“小心了!”

突来一声叱喝,似是提醒,但羽衣石宫气沉丹田,舌绽春雷,这一声酝酿之后的爆喝,竟与九州等地流传的野太刀猿叫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就连稍远处从窗户破口窥探战局的那忍者都被震得身子一晃,双耳嗡嗡作响,但他强忍着耳朵的痛楚,没有出声,甚至对准破洞的那只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唯恐错过接下来的任何一幕:

像他这种小人物,如果不是今天这种机缘巧合,恐怕一辈子都很难亲眼见到羽衣石宫施展真本领。

这下真是死也值回票价了!

与此同时,随着妇人的声音响起,那凹凸有致的身躯也跟着斜飞而出,一霎之间,也不知晓她究竟用出了怎样的身法,在周遭烛火的明灭之中,身形竟尔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分别从四个方向,齐齐攻向对面的盲女——

甲贺流,四身杀法!

但那忍者却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没吃过猪肉,总也见过猪跑,他自己固然是没有练成这么高深的忍法,可耳熏目染之下,同样知晓这门四身杀法,以及更上一层楼,据说能够在顷刻间分出八个乃至十二个残影的胧影妙法,本质上都是一种借助光影变幻,欺瞒对手视觉的幻术……问题在于,羽衣大人如今面对的敌人是个瞎子啊。

这种幻术,对瞎子也能起到作用吗?

疑惑刚刚浮现心头,紧接着,他却蓦然望见了一泓璀璨的剑光!

狭长的剑锋,从拐杖中一闪而出,那明亮的光芒,又在转眼之间掠过了最前方的两道幻影,将其一斩为二,随即剑尖一挑、一刺,又如灵蛇一般,刺穿了第三道幻影的咽喉,然而就在盲女两剑迭出的同时,第四个身影,也即是真正的羽衣石宫,业已来到面前!

“这……”

那观战的忍者目光一缩。

看对方的反应,赫然是注意到了那三道分化而出的幻影,可一个目不能视的瞎子,究竟为何会察觉到虚假的影子?

“——是旁边的蜡烛。”

似乎是看出了他心中的惊疑,身旁忽的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不用亲眼去看,这忍者也明白,开口说话的这人,自然只能是刚刚被吓跑的同伴。

对方果然又回来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要身为忍者,身为武人,身为甲贺服部家的一员,就没有人愿意错过这场羽衣飞针与忍侠之女的对决。

没有人!

“旁边的蜡烛……”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蓦然反应过来。原来如此,尽管盲人没有了视觉,可火焰燃烧的声响,火焰本身的温度,甚至可能还包括从窗外吹进来的风声等等,这些种种同样能够影响到一个人的感知,羽衣石宫正是借助这些外在的事物,才创造出了让那个看不见东西的忍侠之女也能意识到的“分身”。

原来如此……

那忍者只感醍醐灌顶,单是羽衣石宫最初施展出来的这一招,其中所展露出的技艺与智慧,便已令他受益匪浅。一旁的同伴似乎也不遑多让,竟是一言不发,看得如痴如醉——

……

场外两人如醉如痴,场内的两人,却是真正意义上的酒酣耳热,意气勃发。

正如同羽衣石宫先前所说,八寻平日里哪怕是面对穷凶极恶之辈,出招之间,仍是下意识有所克制,不愿轻易使出全力,或许是性格使然,也或许是冥冥之中,那个来自数百年后另一个文明社会的灵魂,对于取人性命这种事情始终有所保留。

是以某种意义上,唯有在喝醉了酒,飘飘然不知所以之后,她才会放下这些无谓的枷锁,尽情挥洒手中剑锋,再无半分顾虑,尽管与某位天伤星不同,不过她大概也算得上是“吃了十分酒,方有十分气力”——而且她这“十分气力”,积攒起来可是要比某武二容易得多。

唰!

杖头一放,窄剑乍出,耳听得四周飒飒风声,肌肤同样能感觉到热意流动,忽近忽远,八寻趁着醉意,剑出如虹,连出两招,却皆落到了空处,再闻到一股甜腻的脂粉香味,来人近在身前,袍袖一拂,直兜而下!

根据那位杂贺众少主的描述,羽衣石宫素来以针法出名,虽然流派名唤飞针,最厉害的却是近身短打,若是按照八寻平时的战斗风格,此时大抵会选择先拉开距离,凭借身法游走,待找到破绽,再行攻击。

然则这场比试的规矩摆在这里,只要一离开脚下圆圈,四周烛台的范围,登时落败,她双目紧闭,聆听着周近的烛焰声响,推断出大概的位置,随即肩膀一缩,整个人倏然化成了一片落叶,借力一转,轻飘飘从妇人的腋下闪了过去!

“哦,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好个一叶知秋!”

羽衣石宫毫不意外,只哈哈一笑,“由你这种小矮子使出来,倒是比忍侠本人更加灵活多变,妙极,妙极!”爽朗的笑声中,她脚尖一点,身形一轩,那宽大的袖口直如一片乌云,挟万钧之势,再度笼罩而至!

八寻借势再避,妇人三度进招,如果说盲女那瘦小的身形直如一片风中落叶,翩翩飞舞,那羽衣石宫则仿佛变作了一阵呼啸的劲风,紧追不舍,要把这片孤零零的叶子彻底碾碎——

嗤!

羽衣石宫一掌落空,却见袍袖一抖,数根细针直飞而出,随风潜入,润物无声,堪堪与盲女错身而过,打在她身后的烛台上,只发出几声轻响,便当啷落回了地面。

而这圆圈内外,早已落满了类似的细针,乍眼看去,少说也有二三十枚之多。

原本的话,两人在速度身法上的造诣大差不差,难分轩轾,然则相比起八寻的杖剑,羽衣石宫所用的不过是尺余细针,着实是把“一寸短一寸险”这句话诠释到了极致。

受限规矩约束,盲女一避再避,却依旧无法摆脱妇人纠缠,而在此等距离之下,任凭她的剑艺再如何纯熟,一时也是难以施展。

反观羽衣石宫大袖挥动,掌中夹针,着着逼杀,招招取命,近可刺穴戳眼,远能抛射偷袭,区区一支手指长度的细针,落在羽衣石宫手上,精妙程度,丝毫不逊刀枪!

“唔姆?”

耳旁是风声鼓动,是衣袂破空,越是想要集中精力,越是不免被周遭的烛台引开心神,脚下不可见的圆圈,不知不觉间,竟也成了对于自身的束缚,八寻心中微微一动,终于明白过来,羽衣石宫为何要特意定下这个规矩。

可她却没有因此恼怒,与寻常武士不同,忍者之道,本就是为了胜利不择手段,妇人这番算计,无非也是在之前的让步与之后,打算来一个下马威,恩威软硬并施,好让八寻不至于轻视甲贺服部的存在。

而即使八寻真的输了,事后羽衣石宫再主动把其中的算计摆开一说,再笑呵呵赔个礼道个歉,这样一来,既给自家找回了场子,又不至于真的结下梁子。对这种老前辈来说,如此做法,已经算是给足她这个小辈面子了。

但明白和理解是一回事,要不要配合对方的剧本演出下去,则又是另一回事——

“羽衣流飞针术果真神妙无双,让小女子大开眼界,投桃报李,这边亦有一套三脚猫针法,还请羽衣大人……不吝赐教。”

近身缠斗,剑法难施,八寻心念一转,左剑右鞘同时撒手,随即往空中一抓,食指中指之间,居然已经捏住了羽衣石宫抛出的又一枚细针,轻声笑道。

“哦,可是九针锁神?”羽衣石宫嘴角一翘。

“非也。”

一语落下,两人齐齐再有动作,不同于之前,八寻一出手便是步步抢攻,羽衣石宫起初还带着几分期待与好奇,可数招一过,她却猛地变了脸色:“你——”

“小女子如何?”

“这羽衣流的招数,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咦,不知此话从何说起,这一招一式,不都是羽衣大人方才亲自传授的么?”

轻笑之声,分明温软柔和一如先前,听在妇人耳中,却令她心头莫名多了几分寒意,再看向眼前,烛火摇曳间,那一袭蛋黄衣衫翩转飞舞,挥袖如云,绵里藏针,虽然行招用式依旧有着几分生涩,但看得清清楚楚,赫然正是她这一族传女不传男,一脉独传的羽衣飞针法!

而更骇人的是,就在这片刻之间,那原本还有些陌生的招式,也正逐渐变得熟练起来,如臂使指!

“哈哈,哈哈哈哈——对,想起来了,还有这么一回事来着!”

愕然过后,便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大笑声,“多年以前,老娘确实听说过传闻,说是有个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小瞎子四处挑战高手,不仅以奇招打败了当时闻名畿内的剑豪柳生,更在区区数日间,便彻底掌握了对方多年苦练的剑术……本以为这个传言有些太过荒谬,如今倒是大开眼界!”

“徒具其形而已,羽衣大人谬赞了。”

“皮都画了,画骨又有何难?好,既然天枫姑娘有这等本领,老娘我若是再藏着掖着,倒是小觑你了,来,羽衣流三十六手秘传,能接下几招,就看你自己了!”

笑声不停,身法再进,仿佛就像羽衣石宫自己说的那样,她至今为止竟还未出全力,如今不知道是抱着何种想法,脚步一转,身躯一旋,一时圆圈之内,烛台之间,竟见无数曼妙人影,或站或坐,或起或卧,或飞或停,宛如敦煌天女,翩然降世!

一瞬间,血光飞溅!

面对妇人毫不保留的出手,八寻似乎猝不及防,小小地吃了个亏,不及闪避,不及招架,身上各处已被细针划出数道血痕,可她脸色如常,既没有因为疼痛而惨叫,更没有因为落到下风而战栗退缩。相反,她那张因为酒意而酡红一片的脸颊上,几点血珠滚落中,竟还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那笑容分明美得像是一幅画,可不管看在谁的眼中,又都令人不由感到一阵胆战心惊。

下一刻,她侧耳听着,突然把腰一折,右手一伸。这一折,正好避开了羽衣石宫原本刺向她眉心的一针,随后递出的右手,那一枚夹在指间的细针,又恰好点在了妇人刺空的针尖之上。

无声无息,一触即分。

随即,分不清是谁先谁后,两道身影竟尔重叠在一起,又腾空飞了起来!

“好……好快!”

这边厢,依旧窥探着战局的两位忍者不约而同发出了声音,他们已经没有闲情逸致顾虑到自己会不会被发现了,只顾着将全副心神放在屋内那方寸之间的战斗……

不,准确来说,他们已经看不见具体的情景了。

只能看见两片“云彩”翻翻滚滚,羽衣石宫穿着一件大红色的衣服,盲女则依旧是那件淡黄色的旧衫,两个人此时仿佛紧紧地贴在了一块,红中有黄,黄中有红,衣袂翻飞间,只能听见接连不断的拳掌交击,砰砰砰砰——与此同时,也不断有利针破空飞出,其中一枚恰好打在了某根蜡烛上,那烛光闪得一闪,猝然熄灭。

那两片“云彩”随后也分了开来。

“啊!”

其中一个忍者突然失声惊叫,因为他看得清楚,这一下分开之后,盲女依旧是落回了事先划好的圆圈之中,但羽衣石宫则是要稍微偏离一些,恰好有那么一点点超出了范围。

按照之前定的规矩,羽衣大人不就要输了么!

谁知羽衣石宫气定神闲,单足一点,并未落回地面,而是翩然站在那盏熄灭的烛台之上。

“您输了。”

八寻偏着脑袋,微微一笑。

"谁说我输了的。"妇人同样笑道,“刚才咱们说得明明白白,只要你或我一只脚越过了烛台的边缘,即刻当做落败——现在我可是还好端端站在这里呢。”

“……原来如此。”

“怎么,不服气么?”

“恰恰相反……”脚尖一勾,却才掉在地上的利剑猛然一弹,又回到了盲女的掌中,八寻抿着嘴角,微微一笑,“这样一来,就能尽兴了。”

话音未落,她倏然一剑,将妇人踩在脚下的烛台削成两半!

但羽衣石宫早有预料,疼身而起,当空又是一掌拍落,八寻长剑上挑,剑刃却被对方暗藏的细针一搭一引,借势飞向一旁,把脚一踢,居然把另一支蜡烛生生踢断,还带着火焰的半截如箭矢一般,朝着八寻激射而来!

“好!”

酒气酣畅,难得潇洒,八寻不避不让,只把手中窄剑一翻,狭长剑面向上,不偏不倚,正好接住了那半支红烛,烛火兀自燃烧不停,静静摇晃!

再把脑袋一偏,避开了妇人随后抛出的两枚利针,剑上红烛随着身形滴溜溜一转,剑尖寒光一吐,又是一盏烛台拦腰而断。

“给老娘出去——”

两枚飞针过后,又是迎面一掌一膝,虽是凌厉攻势,由羽衣石宫施展开来,又是翩然如神女飞天,举手投足,尽显舞姿婆娑。唯有那脱口而出的咄喝,才让这位“仙女”又猛地跌回了凡尘。

然而不管气质如何,是仙是人,都无损于这几招的赫赫威风,八寻剑交右手,左手翻掌一迎,三分接,七分化,用巧劲挡下当头一掌,又把手肘往下一撞,拦下妇人凶狠的膝撞,但冲击之下,为求卸力,难免还是往后退了几步……

一步,两步……

第三步即将踏出圆圈边界,忽见那剑上托着的烛火一闪,淡黄身影一翻而出,如鸟雀轻盈落向另一盏烛台!

“想得美!”

羽衣石宫如影随形,抢先一腿踹开那盏烛台,蜡烛随之腾空而起,火光急速地闪烁了几下,在最后熄灭之前,爆发出了极度明亮的光芒——便是在这一霎时的光照中,只见两道身影短促地交手了几回合,拆招之间,最后剩下的两支蜡烛也灭掉了。

却见八寻轻轻巧巧,一个翻身,居然踩在了对方的肩上。

“呀!?”

然而下一刻,发出惊呼的并非妇人,而是盲女。

即使是在面见客人的时候,羽衣石宫同样没有把身上的衣服穿得整齐,仍是与平时一样,大咧咧露出一边的肩膀与某处风光。

而好巧不巧,八寻这一踩,正好踩在了她没有衣物遮掩的那边肩膀上。这本来也没有什么,谁知脚步刚一落下,没等站定,却陡然一滑,就像是踩到了什么特别滑腻的东西,身子不由自主一滑!

羽衣石宫自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趁机抓住对方的脚踝,猛一用力,往旁边抛了出去!

“哦?”

本以为这下已是十拿九稳,却见八寻被抛出去的同时,附近的半盏烛台竟也跟着破空而出,她眯起双眼,这才看到对方最后一刻丢出一枚系着绳索的苦无,绑住了烛台,一起飞了出去。

这房间本就不大,一抛之下,顿时撞在了拉门上,可八寻先是一个转身,卸去了大半力道,左手一抖,把烛台拉直放稳,身子重新落在了上面。

“刚刚那是什么……”

“蛤蟆油,能让肌肤变得更滑更亮更好看。你回去了也可以试试。”羽衣石宫抬起手腕,看着自己依旧紧实的肌肤,夸耀般地说道。

“我觉得蛤蟆油应该没有这功效……”

“心诚则灵!”

“有道理。”

八寻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剑上的半截蜡烛仍未熄灭,被她平平举在掌间,摇曳的火光,映照出一张醉意十足的面容。蓦然,她轻轻吸了口气,“呼”的一吹。

屋内的最后一点光芒也消失了。

……

“你还看得到吗?”

“看不到了……”

走廊上的两人窃窃私语。由于窗户的角度取光问题,加上时间又到了后半夜,失去烛火照明之后,屋内的景象顿时变得朦胧起来,彻底看不见具体的情况了。

“你说……最后会是谁赢?”

“我觉得……都打成这样了,再纠结谁输谁赢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