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38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杀啊!”

“大家伙并肩子上啊——”

然而当他们接二连三冲到城门面前,突见人影幢幢,城上的守军竟比最开始增加了将近一倍,头顶落下的箭雨也陡然变得密集了起来:“准备——射!”

与大多数人各自为战的联军相比,百地丹波的军队要显然更加训练有素,随着小队长一声令下,城上的弓足轻们这才齐齐撒手,箭如雨落,直打了敌人一个措不及防,一轮攻势下来,顿时伤亡惨重。

剩下的那些人正待扭头就跑,但刚一转身,却无奈地看到更多的友军从背后汹涌而来……

裹挟着他们继续往前冲去。

只要上了战场,是进是退便不再是这些人自己能够决定的事情了。

“果然,丹波守那老头也藏了一手。”

本阵之内,甚内看着那城上忽然变多的守军,只是愣了一愣,摩挲着下巴,心里却并不怎么意外。

“兵者诡道,实实虚虚,百地丹波是看出我们这边鱼龙混杂,缺乏足够补给,无法采取围城的战术,所以才会选择撤回了周边支城的人手,决定笼城而守……这一仗可不好打。”天沼独乐摇了摇头,微微感叹道。

“还好我们这些‘勇敢无畏’的好朋友愿意不畏生死,勇猛冲锋。”甚内又是嘿嘿一笑,“你觉得是他们先死光,还是外城先被攻陷?”

“这就要看百地丹波了。”

天沼独乐回答道。

众所周知,平城宜居,山城易守,与伊贺的大多数豪族一样,百地丹波守也把自己的老巢修得险恶无比。

乍眼看去,只见沿着小山,一片曲曲折折的城垣,城门坐落在一处最为险要、崎岖的位置,其他三面都是悬崖,只有一条蜿蜒小路通往上面,怎么崎岖怎么走,将攻城一方的人数优势降到了最低——还好这几日都是大晴天,要是稍微再下那么一点雨,甚至都不用城上的守军怎么反击,光是上山就能跌死跌伤不少寻常士兵。

像这种城堡,里面顶天也大多只能守个几百一千人上下,如果放在其他那些富裕的地区,多半就是一些为了扼守道路要害而存在的支城小城,完全不具备任何政治与经济价值。

远江的二俣城便属于这种类型,在另一个时空,面对武田信玄的三万上洛大军,当时的二俣城守将中根正照仅凭一千两百人,硬是死守了两个多月,最后还不是被强攻攻破,而是被武田信玄用计策切断了水源,这才不得不开城投降。

而类似的“乌龟壳”,在伊贺山间几乎比比皆是,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为何战国乱世持续至今,其他领国互相打到脑浆子都出来了,伊贺却始终保持着群雄割据的局面,不是他们无欲无求与世无争,而是实在拿不出充分的兵力互相攻伐。

如果按照原本的历史发展,十多年后,伊贺忍者们甚至只用一千五百人便击溃了织田信雄的一万军队,这固然是因为主将的信雄平庸无能,然而这片土地的顽强与坚韧,由此也可见一斑。

但反过来说,即使人数不占优势,只要能取下一座足够险要的城堡,也足以在伊贺立足。

这也是为什么甚内在得到了三上忍之一的藤林长门守支持之后,便毅然决然选择起事——按照他原本的打算,是连同一帮信得过的老伙计,直接夺下天枫吾郎当初的城堡,接下来先争取打退几波百地家的攻势,等站稳了脚跟再徐徐图之,看最后有没有机会能扳倒百地丹波,为老兄弟报仇雪恨……

不过既然都一口气打到敌人的老家面前了,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乘胜追击,接着打就完事了!

“……差不多了。”

从上午时分乒乒乓乓一路打到了黄昏,眼见天色将晚,方才争先恐后冲出去的那群乌合之众或死或伤,剩下的活人也终于从战场上接二连三撤了下来,甚内终于把手一撑膝盖,站了起来。

“多亏了我们这些值得‘信任’的盟友,消磨了守军不少力量,要是错过这个机会,百地城估计就真的打不下来了……”他目光一扫,看向身旁的数人,“有谁想上的?”

大炊孙太夫之前身上中了几箭,这时已经做了包扎,坐在旁边的板凳上,闻言正想开口,新堂小太郎却提前一步拦住了他:“你刚刚受伤,还是别勉强了,这一阵就由我来吧。”

“等等。”

又有一人开口,“除了藤林之外,这里就属新堂你的兵力最多,我看这外城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不如换我们兄弟先上,等到了本丸殿守,才是你展现手腕的时候。弟弟,你认为呢?”

“我没意见。”

另一人闷声答道。

这两人虽然说是兄弟,长相却大为不同,先说话的那人个子又小又矮,与某位不在此地的盲女一样,都是能从蒙古铁骑的屠刀之下幸存下来的天选之人。

甚至犹有过之,比某人还要矮上半个头左右。

但比起那一米三的身高,反而是他的长相更加古怪:

明明身子瘦得跟皮包骨头一般,肩膀之上,偏偏又顶了个硕大如瓜的脑袋。而这头颅虽大,却又是尖嘴猴腮,尖尖的下巴,给人一副莫名阴险的感觉。

不仅如此,他的脸上横着几道刀疤,左边的耳朵不知道上哪去了,头顶亦是毛发稀疏,尤其是中间一块,更是寸草不生,光可鉴人,而且看上去光芒异常强烈,竟好像是特意涂上了某种油脂一般。

再配合着那副短小身材,让大多数人都很难在第一时间注意到此人的表情与动作,而是被那颗秃头的反光照得心烦意乱。

相比之下,被他称作“弟弟”的另一个人,则更显得无比憨厚老实:

这是一个体格分外庞大的壮汉,约摸着竟有一米九前后,但因为深深地驼着背,给人的感觉要更矮一些。他的两条胳膊格外的长,甚至一直垂到了地上,一对手掌宽大如蒲扇。

然而上面原本的十根手指,如今两边却只剩下四根,右手的手背上,更是留着一个狰狞可怖的伤口,仿佛是曾经被一把尖刀硬生生刺穿了,疤痕可怖如蛛网。

听到那个矮子的话语,这个驼子慢慢地点了点头:“这一阵,让我们来吧。”

他的声音很是沉闷,仿佛下雨天发潮的皮鼓,光是听着就能让人心头有些不适。不过在场的都是多年交情,互相也算是知根知底,无论是矮子那颗锃亮的光头,又或者是驼子怪异的声音,都没有引起更多的注意与非议。

甚内点点头:“其实我也是这个想法,藤林长门守虽然答应帮忙,这次也确实派了五百援军前来,可我们也不能完全依赖于他。小太郎你的手下还是留在攻打本丸比较恰当,至于外城……我看他们射来射去半天,箭矢大概没剩多少,接下来正适合让下拓植的两兄弟发挥一下真本事。”

“交给我们就是,弟弟,你说对吧?”

“嗯。”

那矮子笑嘻嘻地拍了拍胸口,又跳了起来,一拍新棠小太郎的肩膀,并借势一个跟斗,如鹰隼般直接一掠而出。

另一个高大的驼子则是先对着众人慢悠悠点了下脑袋,然后才转过身,像是驮着一座山峰那样,一步一步走出帷幕。

新堂小太郎望着这两人的背影,接着也笑了起来:“论攻城的本领,至少在伊贺这一亩三分地里,没人胜得过下拓植的大猿小猿……有他们二位出手,天黑之前,我们应该就能拿下外城了。”

“还不能轻敌。”甚内还没说什么,天沼独乐却先沉声说道,接着他又抬头看了一眼那座染上斑斑血迹的城门,以及堆积在山路上的众多尸体,皱了皱眉头。

“我去掠阵。”

一句说完,不等其他人回话,他已大步往外走去,掀开帷幕,转眼去得远了。

“这么多年没见,天沼老兄还是如此我行我素。”新堂小太郎笑了笑。

“当年的那三个人,吾郎也好,正行也罢,也都是差不多的性子……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物以类聚了。”甚内说着,舔了舔嘴唇,因为今天从早上开始就没怎么喝过水,他的舌头舔过去时,只觉得一阵干裂,甚至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不管怎么样,先看看那两兄弟的表现吧。”

……

“又有人过来了……”

城上城下,血气弥漫。

一场激烈的厮杀过后,为了节省箭矢,百地的守军也停下了攻击,放任那些已经被打怕了的丧家犬仓皇而逃,他们明白像这些残兵败将,即使逃了回去,之后也一样派不上什么用场,甚至会成为其他人的拖累,便也乐得房他们一条生路。

正好也可以趁机休息,恢复体力。

但还没等那些残兵尽数撤回,就见山下的布阵之中,又出来了一帮人,大约两三百的样子,分成前后两队,携带的装备也是截然不同。走在最前头的,赫然是一个手臂特别长的驼子,体格高大,在他旁边跟着两个随从,各自身后都背着好几根大杆子,每一根都有两米多长,尖端则是锋利的铁片,寒光闪烁,令人胆寒。

跟在他身后的其他人也是差不多的装束,只是或许是实力差距,他们背着的长木杆相比那驼子,不免要更轻、更细一些。

“那是……”

城上守军有的还在好奇地看着,指指点点,有人却已经认出了那个驼子的身份,猛然变了脸色:“不好,那家伙是下拓植的大猿!快,快放箭,别让他们过来——”

在这些催促声中,他们急急忙忙拉开了弓箭,但也正是这个时候,以驼子为首,走在前头的数十人突然加快了步伐,飞快地冲上山来!

一边快步奔跑,驼子一面伸出手去,旁边早有人递过一根长木杆,他并不停步,只在奔跑中奋力挥手,将那杆子如标枪般飞掷而出,“砰”的一声,出乎意料的是,那长杆并非是射向城上守军,反而随着一声巨响,牢牢地钉在了城墙上!

紧随其后,更多的木杆飞向城墙,即使其中有不少偏离了方向,又或者是没能成功击中城墙的缝隙,而是被弹飞了出去,但最后依旧有十多根木杆留在了墙上。

恍如临时打造的阶梯。

“分!”

那驼子一声爆喝,沉闷的声音响如惊雷,五十多人倏然往两旁分开,给后面的众人让出了一条道路。

那个秃头矮子一马当先,身法轻灵如猿猱,几步来到城门面前,把身子一晃,倏然拔地而起,正正落在了其中一根木杆上!

这时头顶的第一波箭矢方才落下,好几个人中箭跌倒,惨叫不绝,但更多的人像那个矮子一般腾身跃起,借着城墙上的木杆,宛如猿猴飞度,转眼之间,已经有人跳上了城墙!

“是下拓植的猴子们!别让他们上来!”

有人失声惊叫,有人仍在搭弓放箭,但箭矢刚刚搭上弓弦,却见寒光一闪,被人一刀斩下了头颅,鲜血四溅,溅了那秃子一头一身。但那秃子不仅没伸手去擦,反而伸出舌头,兴奋地舔了舔嘴边血迹:“嘻嘻嘻,敌人的热血,比酒还美味……我还要喝更多啊!”

透露着几分癫狂的言语和声调,配合着对方那怪异的外表长相,又落在黄昏稀薄的日光之中,不免令人有些胆战心惊。

那秃子狞笑一声,猛然挥刀,又趁机砍翻了两个守兵,视线一转,眼见其他地方也纷纷陷入了厮杀之中,当即高高举起手中染血的刀锋:“杀,都给我杀!杀一个够本,杀两个白赚,杀……杀啊!”

越发混乱的战局之中,越来越多的下拓植忍者跳上了城墙,擎出武器,一番乱杀。尽管百地丹波的兵卒也在勇猛奋战,奈何失去了防守地利,对手又是擅长登城交战的下拓植一族,不过片刻之间,已被杀得节节败退!

又听山下鼓声大响,法螺呜呜,眼见城墙上战局逐渐转向己方,那面张牙舞爪的蜘蛛大旗终于有了动作、勾坂甚内、新堂小太郎、藤林长门守、这些在之前的攻城战中始终按兵不动的联军主力,此时不约而同下达了出击的命令——

城破……在即!

……

“外城失守了么……”

百地砦,本丸,殿守。门窗紧闭的房间里,没有什么光亮,只有一盏微弱的蜡烛,烛火摇曳间,照出一张满是丘壑的面容。

这是一个穿着黑衣服的老人,外表约莫六十余岁,须发皆白,一把乱糟糟的山羊胡,头发也是凌乱地披在了肩上。他保持着跪坐姿势,身旁放着一柄朴素的打刀,而在老人面前,则是一个十多岁年纪的少年。

那少年同样也是一身黑衣,标准的忍者装束,单膝跪地,神情难掩慌张:“是……是的!在下拓植的大猿和小猿带人猛攻之下,我方外城的守军不敌败退,善六师兄也战死了……”

“如此。”

老人缓缓颔首,即使听见了这个消息,依旧面无表情,在那张苍老的脸上,更是找不到半点惊惧之色。那少年不敢抬头,只是低头盯着地板看,但等了很久,始终没听见老人开口,终于忍耐不住:“师父,他们马上就要打进城里来了,我们接下来要怎么——”

“嘘。”

话音未落,老人忽然打断了他的话语,“下拓植的那群猴子最擅攀城,有他们在,外城失守原本也是时间问题,五右卫门,沉住气,不要着急。”

“是!”

少年咽了一口唾沫,虽然嘴上答应了,可那惊骇的心情显然一时半会还是没法消失,“但师父,敌方人多势众,而且……而且我还看到了北边藤林的家纹,估计藤林长门守也亲自过来了……我们该怎么办?”

“长门吗?”老人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却不是畏惧,而是一个微微的笑意,“同为上忍,大家平时都在自己的地盘里待着……自从服部保长投奔外人之后,我们两个已经好些年没见过面了,虽然是这种时机,能与老友重逢,总是一件好事。五右卫门,去拿点酒来。”

“这……”

“没听见么,我让你去拿酒过来。”

“是……是的!”

少年眨了眨眼睛,好像有点没反应过来,但被老人催促了一句之后,还是立刻站起身。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迈出脚步,却又听老人说道:“拿酒的时候,顺便收拾一下行李,之后直接趁乱离开吧。你还年轻,没必要陪我这把老骨头一起留在这儿送死。”

“师父,我——”

“当年那位吉冈宪法找人说情,让你拜我为师,如今我的一身本事,你已经学了个七八成,剩下的一两成,就当做是师父藏私,本来就不愿意教你吧……等离开伊贺,先回京都,向吉冈宪法道一声谢,接下来要做什么,就是你的自由了……还愣着做什么,赶快拿酒去!”

说到后面,又是猛然一声咄喝,少年如梦初醒,不及争辩,已是习惯性地赶了出去。只剩下那老人独自一个,坐在房间里,嘴角始终噙着那一丝淡淡的笑意。

突然,他的目光望向旁边微微晃动的烛火,若有所思:“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话音未落。

轰——

远处猛然传来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虽然还隔着一段距离,却连这边也能感受到明显的震动。就连那支蜡烛都被震得晃了几晃,猛然折断,倒在地上,火光瞬间熄灭了。

“人进了城啊,下意识就要放火,一旦见了明火,放在那里的火药可就闲不住了……勾坂甚内、天沼独乐,既然你们非要当这个跳梁小丑,那今天……就都把命留下来吧。”

一片黑暗中,只有老人的自言自语,悄然响起,又悄然消逝。

恍如鬼魅。

……

第二百六十四章 兵锋一转,败如山倾

黑烟滚滚,烈焰熊熊。

甚内一边咳嗽,一边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尽管没有受到直接的伤害,但刚刚那声有如春雷般的巨响,以及随之席卷而来的冲击,仍是将不巧身在近处的他掀翻了出去,结结实实地跌了一跤。

直到现在,耳朵兀自嗡嗡作响,像是有几十几百只马蜂在胡乱飞舞,扰得他不胜其烦,最后甚至忍不住抡起巴掌,恶狠狠地拍了两下。这两下用足了力道,疼痛只余,也让原本昏昏沉沉的脑袋猛地清醒了过来。

甚内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时,只见附近的几座小楼已被火焰吞没,赤红的火焰与天边晚霞交相辉映,又在他的瞳孔深处映照出一抹有些妖艳的色彩。

火药特有的气味依旧弥漫在风中,同时目光所及,还有那些倒在血泊里的兵卒。

与甚内比起来,他们几乎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硬生生吃下了这一发爆炸的全部威力,不少人当场毙命,侥幸活着的几个也被炸得血肉模糊,要么还在挣扎,或者是被倒塌的建筑压在底下,只露出半边身子,惨叫哀嚎之声不绝于耳。宛如阿鼻地狱。

“这帮蠢货——”

甚内摸着鼻子,没好气地骂了一句。

他事先早已三令五申,提醒众人切勿疏忽大意,处处都要防备百地丹波的后手,然而这帮人就跟没听见似的,刚一攻进城里,立即便化身成了脱缰野马,四处劫掠不但,更是习惯成自然地放起了火。

结果正正一脚踩进了百地老儿的陷阱里头。

忍者忍者,在昔日那场天下闻名的钩之阵中,甲贺的人们站在六角家那边,帮助击退了来势汹汹的足利幕府大军,一役成名。此后数十年间,随着各式各样奇人异士的事迹逐渐流传开来,忍者这一存在,尤其是甲贺与伊贺这边的有名人,更是被蒙上了一层神秘古怪的阴影,仿佛掌握着种种神妙本领,非人而近妖。

但自家人知自家事,对甚内来说,所谓忍者在解开那层神秘的面纱之后,说穿了,其实就是一帮被迫无奈的老阴比而已——如果有大米饭可吃,自然没什么人会去惦记那些麦粒稗子,也只有在连杂粮粗粮都不一定能吃上的时候,大家才会花心思研究怎么把树皮、树叶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尽量吃得有滋有味一点。

忍者亦是同理。假若不是实在穷到没法可想,光靠种地养活不了自己与家人,谁又会闲着没事跑出去当雇佣兵,赌上性命帮其他人干一些脏活累活呢?潜伏也好,暗杀也罢,这些都是正儿八经的武士大人不肯、不屑、不敢去做的事情,可很多时候,这些事情毕竟是要有人去做的——

于是这笔钱就让伊贺的百姓们赚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