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43章

“不多。”

“不多是多少？”

“一成……或者九成。”盲女微微一笑，“前面的一成是能否成功让神户家站在我们这边，至于后面的九成，则是万一交涉失败，从神户城全身而退的把握。”

话虽如此，但她语气轻松，显然并不像是自己话里说的那样，只有区区一成不到的把握。

“一成和九成，加起来就是足足十成了，不错不错，确实有一赌的价值。”羽衣石宫便也跟着开了个玩笑，“那八寻姑娘，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好事宜早不宜迟呀。”

八寻拐杖一敲，慢悠悠地站了起来，“那我去去就回，这边就有劳羽衣大人了。”

“安心吧，要是只有老娘我一个人可能还有点棘手，不过再加上杂贺众的那小子一起，照顾这么几个人还是没问题的。”妇人摆了摆手，“话说回来，你从纪州那边请的援军大概什么时候到？”

“应该也就是这一两天了罢……不过具体的情况，还要请教重秀大人。”八寻答道。

“好，反正你有什么计划和想法，尽管去做，老娘只是不想看到自己好不容易捡到的便宜徒弟早早死了，才跟过来帮你兜底，至于其他事情一概不管——哎，这就走掉了。”

话音未落，看着身旁已经空无一人的位置，羽衣石宫耸了耸肩膀，又看了一眼周遭，确认那些被他们解救出来的俘虏一个不少，都在慢慢喝着热粥，这才收回目光，继续看着头顶那一轮皎然明月。

随后，她微微皱起了眉头。

“服部啊服部……你们这帮蠢蛋，到底在搞什么鬼？”

……

南伊贺，天童山，神户城。

与百地砦、天枫城、以及其他大多数伊贺豪族的居城一样，这也是一座建在山上，易守难攻的城堡，但相较起那座有如乌龟壳一般令人无法下嘴的百地丹波城，神户一族居住已久的这座本城，则要显得落落大方不少。

这是因为自古以来，伊贺各方势力都习惯在上野的平乐寺与天童山两个地方开会商议要事，此地的主人作为东道主，自然要好好招待诸多宾客，不能太过失礼。因此神户城在注重防御性能的同时，或多或少也要兼顾一下其他方面，比如住起来的舒适度等等……

久而久之，经过数代人的改建与修缮，现今的神户城虽说不是伊贺最坚固最难以攻陷的城池，却绝对是最适合居住的山城。不仅如此，在天童山上，还有着一口远近闻名的上好温泉。

无论古今中外，温泉皆被人们视为疗养胜地，尤其是在这个医术相对不发达的时代，但凡有点条件的，例如各位武家，只要受了伤或者头疼脑热什么的，都喜欢请几天假，往温泉里一泡，好像浸在这热水里面就能治百病似的。

温泉能不能治百病不知道，反正泡起来确实舒服得很——

哗啦！

半露天的温泉之内，偶尔传出拍水的声响，两个年轻的侍女跪坐在一侧，虽然整个温泉都被屏风围得严严实实，她们却还是深深低着脑袋，一丁点眼角余光都不敢漏出去，唯恐一不小心，觑见了屏风后面那道朦胧的人影。

就连呼吸也都刻意放得极轻，一动不动，恍如两座雕塑。

直到一个年轻而慵懒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来：“新堂家的使者……还是那副德行吗？”

这声音也就是二十岁出头的感觉，说起话来有些慢吞吞的，掺杂在那哗啦哗啦的水声之中，却让人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是。”

其中一个侍女恭敬地回答道。

“这样……小太郎那家伙，居然偏偏挑了这种货色过来，也不知道是新堂家真的无人可用了……还是他真的这么看不起我……呵呵。”那声音前半句的时候还稍有怒意，停了一停，却又低低地笑了起来。

落在屏风上的影子换了个姿势，哗啦啦的水声再起。

“主人，恕我愚钝……”另一个侍女咽了口唾沫，正想开口，然而刚刚起了个头，屏风后面蓦地响起一声：

“嘘。”

只是轻轻的一声，却让这边两人噤如寒蝉。过得片刻，才听见那声音慢悠悠地说道：“既然你也知道自己愚钝，愚钝之人，更该明白……沉默是金。”

“是……！”

“很好……”那声音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又顿了一顿，忽然说道，“你们两个，下去吧。”

两位侍女闻言一怔：“但……我们还没有服侍您更衣……”

“我说……你们两个，下去。”

与刚才的那句话比起来，此时的这一句语气乍听起来也没有什么太大变化，但那两个侍女却猛然一个激灵，齐齐应了声是，随即直接保持着跪姿，飞快地退了出去。

只剩下几面屏风，以及落在屏风上的那道朦胧人影。

哗啦——

水声再度响起，温泉特有的气味弥漫在四周。水面上倒映出了一片红枫秋景，而在寥落的天空倒影中间，还浮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碟子，碟子上摆着一个酒盅，两个酒杯，随着水面的涟漪，跟着微微摇晃。

一只苍白纤细的手伸了过去，拿起酒盅，慢慢地倒了半杯酒，接下来却没有自己喝掉，反而是把酒具的底部轻轻一推，那小盒子顿时载浮载沉，如一叶扁舟般往前飘了出去。

当。

撞上了温泉另一侧的边缘。

“听说你现在喜欢喝酒，这是我自己酿的，不妨尝上一口。”

半个身子泡在温泉里的女子一边说话，一边微笑着抬起头来，看向那一袭几乎是突然出现的淡黄色衣衫，脸上并无半点讶异之色，更没有丝毫警惕。

“你知道我会来。”

八寻放下拐杖，嗅着空气中那独特的淡淡硫磺气息，以及混杂在其中的，一股更加奇特的药香，轻声说道。

“算算时间，你确实也该来了。因为你再不来，就真的来不及啦……”

哗啦啦的水声中，这位年轻的神户家主往后一仰，背靠在木头台子上，湿漉漉的脖颈如天鹅般露出在外，语气悠哉，“我之所以没有立即答应新堂小太郎的要求，就是因为……想要听一听另一边的意见。

“来，八寻，和以前一样，我只给你一句话的时间，说服我，或者……把命留下。”

话音一落，她抬起右手，食指在嘴唇上轻轻一碰，“嘘……为了防止你长大之后变成了一个傻瓜，我先提醒一下……不要质疑，不要询问，不要试图虚张声势，从现在开始，你说出的任何话语……发出的任何声音，都会被算在这一句话的范围里面。所以，在挑拣好言语之前，先好好想清楚，你到底……”

这声音戛然而止。

在神户小南的注视下，眼前的身影突然消失无踪。同时，一柄狭长的利剑从身后递了过来，贴在了她的脖子旁边。

一股寒意，一片冰凉。

“小南，和以前不同，现在该你来做选择题了，要么乖乖听我把话说完，要么……被我一剑杀死在这里。来，选吧。”

那轻轻软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却没有立即回话，反倒是侧了侧头，只感到脖颈处微微一痛，像是被剑锋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她看着血珠沿着脖颈，流过锁骨，又落到温泉的水中，在水面上渲染出淡淡的红色……犹如初樱的色彩。

过了片刻，神户小南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抵住那柄利剑，慢慢地，慢慢地，把它推开了一段距离。

更多的鲜血落在温泉之中。

她看着这些从自己身上流出来的红色，眼中却闪动着一抹兴奋的光芒：“很好……八寻，你果然是我的好朋友……呵呵，现在……你可以接着说下去了。”

……

第二百六十九章 温泉水滑

神户小南，姓神户，名小南。

没错，小南不是昵称，也非什么爱称，而是正儿八经的大名。

就跟小贤、小虎这种类型差不多，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别人管她叫这个名字，到了未来七老八十，也依旧会被这么称呼——当然，以普遍理性而论，没有人会觉得这位年轻貌美的女子能一直活到那个时候。

“咳、咳咳……”

话音未落，突来几声低咳，小南起初用手掩住了嘴角，而待到她放下手时，掌心已经多出了一片鲜红。目光一扫，虽然注意到了，她却丝毫没有将其放在心上，只是把手臂随意沉进水中。

温泉的水面顿时又荡漾起了一丝丝红色，恍如片片枫红，消逝无踪。

“你吐血了。”

另一个声音从她对面传来。

八寻已经将剑归鞘，身形一闪，再度回到了刚刚的地方。

这里是一处天然的温泉，位于天童山深处，四周皆是树林，大概是为了方便让人在此修养，姑且也搭建了几座房屋，只是听起来人声寥寥，颇为冷清。

仅有的两位侍女也被小南喝退，因而此时盲女侧耳聆听，除了大自然的风吹草动之外，方圆之间，便只有她与依旧优哉游哉泡着温泉的那人。

听着对方虚弱的呼吸，她不禁微微蹙了蹙眉。

小南却仍是那一副慢悠悠的说话方式：“是呀……可不是嘛，毕竟刚才可是有一位粗暴的凶徒，趁着我孤身一人，毫无防备……突然拔剑架在了人家的脖子上，还威胁要杀死人家呢……呜呜呜，血流得到处都是，好痛……好可怜呀。”

一边说话，她一边竟还抬起手来，把自己被剑刃划破的指尖递到了嘴边，轻轻地吮了几下。

那原本略显苍白的唇角，也因为沾了鲜血，而变得嫣红起来，衬着女子那柔柔弱弱，风吹就倒般的娇柔体态，如果还有第三个人在场，别说寻常的男人了，怕是连同性也不免怦然心动，生出几分怜惜的心情。

可惜唯一的观众，偏偏还是个瞎子。

有道是眼不见为净，正因如此，八寻心如铁石，丝毫没有被那魅人心魄的声音影响……好吧，可能有那么一瞬间或者两瞬间被影响到了，不过她立即在脑海中播放了几遍般若心经——次郎法师版本——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只冷冷地答道：“这伤是你自己弄的……而且我说的明明是吐血。”

“哎呀呀，那可能是我温泉泡太久了吧。”小南嘻嘻笑道。

“我只听说过温泉泡久了会流鼻血，但还是第一次听说会让人吐血的。”

“那是你太孤陋寡闻了……呵呵……不过你此次特意上门，找我这个十多年不闻不问的老朋友，应该不是……或者不单是为了关心我的身体……不过就这样呆坐着聊天，好像有点太没意思了。难得来到温泉，为什么不进来坦诚相见一番呢，我的旧友？”

哗啦！

说话之间，她又拿手拍了拍水面，笑吟吟地邀请道。

八寻却摇了摇头：“坦诚相见，里面也有一个‘相’字……不像现在，只有你能看我，我却看不了你，太吃亏了。”

“何必这样斤斤计较呢……不对，哦，我明白了，你是在害羞，呵呵呵……”

小南眼波一动，忽的反应过来，掩口轻笑，“怪不得以前一群小孩子下水游泳，欢呼雀跃，只有你死活不肯加入……当时我还以为是你看不见东西，害怕溺水，现在想来，原来是害羞了呀……呵呵，真可爱呀。”

“……随便你怎么想。”

前前后后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不过与当年的记忆相互对照之下，八寻也大致明白过来，如今这位童年玩伴虽然已经贵为一族之长，但至少目前表现出来的心性，与小时候好似也没有什么区别。

一如既往，言行举止都让人感觉脑子有点大病。

不过神户小南与以前一样，但她早已不是昔日的吴下阿蒙，这些年来陆陆续续也遇到过不少同样奇葩的家伙，历练得多了，让八寻的应对也变得稍微成熟了一些，不再会被别人随意牵着鼻子走了。

“哎呀呀，好冷淡的回答，真是令人伤心……呜呜呜，我那个曾经乖巧又听话的朋友，已一去不复返了……”小南一本正经地假哭了几声，假可乱真的哭声，却没有在八寻心中激起半点波纹。

可能是没什么意思，小南吸了吸鼻子，在一阵阵的水声中，她似乎站起了身体，往这边走了过来。

此处温泉不算多大，大概能勉强容得下五六个人同时浸泡，几步之间，她已来到盲女近前，身上的那股奇妙香气也越发浓郁了起来，乃至于盖过了周遭原本的硫磺气息。

“来，不敢泡汤的话……起码也喝上一盏。”

她弯下腰，从水面拿起了那只方才斟满的酒杯，还带着晶莹水珠的胳膊往前一伸，毫不见外地勾住了八寻脖颈，将其往前一带，另一只手也将杯子的边缘递到了嘴边。

“乖，好孩子，张嘴……”

一阵阵的扑鼻酒香，混杂着那本来就有的奇异药香，还有那紧贴着肌肤的湿意与温润，纵然是柳下惠在此，恐也不免会有一丝失神。八寻也果真乖乖依言张口，小南见状，笑意越深……

沙沙沙……

好像有什么东西，沿着杯壁，从酒杯的底部静悄悄爬了上来，香气之中，亦有一丝微弱的腥臭。与此同时，八寻口中，舌尖微抵，寒光一吐——

嗖！

那近在咫尺的某物登时倒飞而出，跌落在数步之外的一块岩石上，赫然是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蜘蛛，五彩斑斓，乍眼看去竟有几分漂亮。而在它那圆滚滚的肚皮上，一枚细针映着日光，烁烁生辉！

“含针术……呵呵。”

即使见到那只蜘蛛暴毙当场，小南脸上仍旧噙着愉快的笑意，理应是受害者的八寻，也丝毫没有想要兴师问罪的打算。非但如此，她居然还仰起脖子，就着对方，把那杯直到刚刚还泡着蜘蛛的酒水一饮而尽。

“味道如何？”

“唔……只能说，很奇妙。”

而且当小南兴致勃勃询问口感的时候，盲女还略做思考，煞有其事地回答了一句。但她随即脸色一正，“不过小南……容我直言，以毒制毒，并非良策。”

“确实，可一个余命无几、药石罔效的将死之人，无论任何法子都值得一试……至于是毒还是药，对我来说，一点儿也不重要。”

尽管这句话的内容并不怎么愉快，可小南的语调却听不出半点颓丧，反倒带着一丝莫名其妙的雀跃。

她将空了的杯子按在自己唇边，饶有兴致地舔了一小下，脸上浮现出一个妖艳的笑容，接着又转过身去，拔出那根细针，再用两根手指轻轻拈起那只死掉的五彩蜘蛛，檀口半张……

“啊……呜。”

下一刻，竟把这只常人见之色变的毒蜘蛛放进了嘴里，像是在品尝什么珍贵的美味一样，眯起双眼，高兴地咀嚼着。

半条毛茸茸的蜘蛛腿挂在她红艳的唇边，雪白的贝齿上，沾染了蜘蛛青绿色的血液，随着她嫩藕般的足尖轻轻踏入温泉，水面上于是又漾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由始至终，八寻只是抱着她的拐杖，微微侧过头，不发一言，安静地聆听着。引人遐想的水声也好，毛骨悚然的咀嚼声也罢，仿佛都与远处掠过树林的风声一样，平平常常，普普通通。

“八寻……”

直到小南再度呼唤她的名字，她才有了反应：“嗯？”

“你果然……很有趣。”

“是吗？”

“当然，呵呵……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