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44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那只蜘蛛已被吃干抹净,彻底咽进了肚子里,小南拿大拇指擦了擦嘴角,又放到嘴里吮吸着,不知道是哪里觉得有趣,突然整个人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好了,既然酒也喝了……就来谈一谈正事吧。你过来找我……是想让我继续保持中立,还是直接出兵,救援如今被困在天枫城的其他人呢?”

她的语气颇为笃定,仿佛认准了八寻只可能是为了这两个目的而来。

却见盲女缓缓地摇了摇头:“两者皆非。”

“哦?”

小南微微一愣,“不是想让我救援那帮蠢货,也不是想让我两不相帮……除此之外,你们还有其他想让我做的事吗?”

“当然,而且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八寻答道,“小南,你听说过唐国的一个成语,叫围魏救赵么?”

“避实击虚,攻敌之必救……”小南眼波一转,“原来如此,呵呵,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想解天枫城之围,但比起直接出兵救援,不如换个角度,先对付眼前的敌人……有意思。”

“真不愧是智珠在握的神户家主。”见她光凭一句话就理解了自己的意思,再回想起羽衣石宫早前对其的夸奖,八寻便也真心实意地称赞道。

共敌不如分敌,敌阳不如敌阴。

自从前些时日联军在百地城外遭逢惨败,勾坂甚内、天沼独乐、大炊孙太夫以及藤林长门守保丰等主要将领或是流落在外,或是下落不明,只剩下拓植的大猿、小猿兄弟两人还算有些份量,勉强聚拢了一部分残军,退到天枫城。

可不等联军这边重整旗鼓,百地丹波守已更早一步杀了过来,打算趁着这帮人损失惨重之际,一鼓作气,彻底奠定胜局。

而作为南伊贺最为强大的势力,百地丹波在之前的战斗中又有意保存实力,虽然被攻破了外城,却并没有损失太多兵力,此时领着军队围困天枫城,在实力与气势都占了上风。与此同时,他还不停派出使者,号召——或者说命令其余远近豪族前来参战。

此消彼长之下,被困在城中的下拓植兄弟更是岌岌可危。

而对于神户小南这种不愿听从命令,又没有表现出明显敌意,而且本身还有着一定实力的有力豪族,百地丹波守则是暂时以牵制为主,让之前背叛了联军的新堂小太郎率领自家军队,在神户城附近的一处山头布阵。

名义上是为了呼应天枫城那边的军势,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新堂军的作用,便是为了压制神户,不让其轻举妄动。

也正是因为这样,八寻过来之前就与羽衣石宫、铃木重秀,以及半死不活的勾坂甚内,几个人一起讨论过这方面的事情,假如只是想让神户小南按兵不动,自然没什么困难的,可如果更进一步,想要让她出兵救援天枫城,则是难如登天:

且不提神户家本来就不是百地的对手,只要小南一有动作,立刻就要面对近在咫尺的新堂军队,双方实力只在伯仲之间,就算最后是神户获胜,也难免损失惨重,何况接下来更要应对百地丹波的大军……

无论怎么想都只有死路一条。

她与小南只是童年玩伴的关系,于情于理,对方都不可能为了自己做出如此大的牺牲——然而八寻还是来了。

她自然有她的筹码:“我希望……小南你能配合我们,前后夹攻,出兵攻打新堂家的本阵。”

“前后夹攻?”

小南饶有兴致地重复了一遍,“如果真能一战击退新堂小太郎的兵马,百地丹波守为了防止被我切断退路,以他的性格,确实会选择尽快撤军……问题是……八寻,你哪来的军队与我前后夹攻?难不成……呵呵,难不成是说之前你们救下的那些个俘虏么?”

“你对我的行动倒是一清二楚。”

“倘若连自己身边的这点小事都搞不清楚……这种耳聋目盲的家伙,可是没办法在伊贺活下去的呀。所以……答案呢?”

八寻伸出两根手指:“杂贺众的两百佣兵,五十挺铁炮,如何?”

“……”

没有立即听见小南的回应,两人见面至今,对方像是终于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杂贺众的两百佣兵,还有铁炮……如果这话当真,那你我配合,确实能让新堂小太郎吃个大亏……但杂贺众的价钱可一点不便宜,要是区区几个也就罢了,足足两百人……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这嘛……山人自有妙计。”

八寻抿嘴一笑。

佣兵的嗅觉最是灵敏,燧发枪的设计图,加上一张还算好吃的“画饼”,已足够与杂贺众达成一定程度的合作了——说到底,要是没能从纪伊那边要到这两百佣兵,就算她再如何艺高人胆大,也不敢轻易一脚踏进伊贺这摊浑水之中。

“小南……不知你意下如何?”

她又问道。

“虽然我很想立刻答应你……”片刻的沉默之后,小南叹了口气。

“虽然?”

“自古以来,一旦在伊贺这片土地上发生了什么纠纷,当事人自己无法解决的时候,就会前来天童山寻求调停……虽说时过境迁,如今的伊贺已经是三忍的伊贺,但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还是不能够轻易无视。”

哗啦!

水声响动中,她又站了起来,并随手从旁边拿过一条毛巾,当着八寻的面,自顾自擦起了身子——虽然看不到具体的情景,可光是听那窸窸窣窣的声音,便足够让人浮想联翩了。

一面仍在说道:“公平……我之所以一直不见新堂家的使者,正是为了等你过来,听一听你们两边的条件与说法;而虽然你给出的建议很有吸引力,可如果只听你的一面之词,听完立刻点头同意,对于新堂那边,同样也是一种不公平。”

与之前的轻佻相比,此时的小南虽说还是在分心做着其他事情,语气却明显变得认真了许多,“所以……在我做出决定之前,还需要八寻你与新堂家的使者见上一面……怎么样,有问题吗?”

“当然没有。”

八寻闻言并不意外,只微微一笑,回答道。

……

第二百七十章 毒酒之赌

新堂家的使者,是一位面带刀疤的中年人,名唤七郎兵卫,与新堂小太郎是同宗近亲。

虽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可这句话对七郎兵卫似乎并不适用,哪怕没有那条后添上去的狰狞伤疤,他的外貌同样凶恶到足以令小儿止泣,而性格亦是十分暴戾,动辄发怒,怒必杀人,据说在新堂乡中不止一次因为寻常口角小事,赤手空拳,把别人锤死在了地上。

如此桀骜不驯、不服管教的凶恶人物,一方面固然令人痛感棘手,可生在乱世,尤其像新堂家这种小势力,更是需要依仗此等以一当十的猛士。

像七郎兵卫这样的性格,结仇无数,却能够安安稳稳活上四十多年而没有早早丧命,足可证明其实力之高超——传闻他天生神力,能徒手搏杀狮虎,一杆长枪更是使得虎虎生风,无人敢直撄其锋。

小太郎此回遣他前来,名义上是为了劝说神户小南投靠百地丹波守,但实际上,明眼人皆能看得出来,比起所谓的“劝说”,这种人选更像是一种震慑与威吓。

七郎兵卫对自身的职责心知肚明,亦将之贯彻到了极致,自打来到天童山后,便摆出了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各种寻衅挑刺,甚至还出手打伤了几个不合他意的仆从。

他想通过这种方式窥探神户小南的心思,而结果无疑相当令人满意:至少在没有撕破脸的前提下,新堂家与神户家过去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安无事。

然而如今他在对方的居城内大闹一通,非但没有惹来神户家主的雷霆之怒,甚至从上到下,神户一族对他的无礼之举俱是不闻不问,就仿佛集体变成了聋子似的。

但日常饮食起居,各方各面却又热情周到、关怀备至,教人挑不出什么毛病。两相对比之下,很容易就能得出一个结论:神户家的人并不愿意得罪他。

更准确地说,是不愿得罪他身后的新堂小太郎,以及百地丹波。

意识到了这件事情之后,七郎兵卫得意洋洋,对于那位传闻中聪慧多计的神户家主,不免也多了几分轻视之情——说一千,道一万,终究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罢了。

大家本来都在猜测神户小南迟迟不做决定,是想要自抬身价、待价而沽,不过在现如今的他看来,对方更有可能是被现状惊得六神无主,难以做下决断,说不定现在也还窝在房间的角落里,裹着被子瑟瑟发抖呢……

如此一想,直到现在都没能与神户家主见上一面的愤懑与不满,也随之减轻了不少。

而另一方面,在七郎兵卫出发之前,新堂小太郎便曾经嘱咐过他,这次既要给予神户小南一定的压力,又不能逼迫太过,反而导致对方生出反逆之心。

“……能够拉拢对方自是最好,但即便做不到这一点,只要能让神户小南保持现状,两不相帮,一直持续到丹波大人攻下天枫城,这场战斗,同样是我们的胜利。”

自家侍奉的主君如此说道,可七郎兵卫另有想法。

在他看来,神户小南已经被不久前百地砦外的那场大战吓破了胆子,就算自己什么事情都不做,一样也可以轻易完成主公交代下来的任务,然而仅仅如此,还不能让七郎兵卫满足。

他要的不是无过,而是立功!

而要是能凭借一己之力,把摇摆不定的神户家拉拢过来,毫无疑问会是一个天大的功劳——名就功成,出人头地,当然也不在话下!

但这一切都有个前提,就是他必须先见到想要说服,又或者“说服”的当事人本尊。

奈何自打七郎兵卫奉命抵达神户城,前后已经有四五日了,神户小南却偏偏始终避而不见,只让手下负责招待。尽管私底下七郎兵卫只以为是那个小丫头怕了自己,心中暗自得意,可眼看时间一天天过去,还是不免有些烦躁。

我就看你能拖多久!

他恶狠狠地想道。

也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七郎兵卫的心里话,在他停留在此的第六天,这位使者终于如愿见到了年轻的神户家主——

……

根据《伊贺事记》的描述,这是一个秋意寥廓的白昼。

天童山从很久以前就以美景著称,春、夏、秋、冬,四季都有不同的景色,现今正是深秋,山上开满了枫红,一片灿烂,宛如火海。

可能是为了与众人共赏此番美景,神户小南并没有将招待的场所设在室内,而是先命人在露天的庭院里摆好了酒宴,自斟自饮了几杯,突然像是想起什么,拍了拍手:

“对了,对了……我记得小太郎的使者还在城里,呵呵……反正也没有别的事做,不如把他也喊过来,一起喝酒赏花吧。”

在其他人眼中,她似乎总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因此话音刚落,便有机灵的仆从跑去请七郎兵卫过来了。

来的自然不止七郎兵卫一个。

这位新堂家的来使可能是之前就喝了不少酒,正在客房里呼呼大睡,被唤醒之后起初还想发火,听说是家主有请,这才稍微收敛了怒意,换了一件比较干净的衣服,匆匆忙忙跟着那仆人赶了过来。

但当他来到之际,现场除了神户小南,以及她那两位随身侍女外,还有两位五六十岁、头发花白的老人也已入席,一左一右,分别坐在小南的下侧。

七郎兵卫目光一扫,便认出了那两人俱是神户家的重臣,地位仅次于家主。此时见到神户小南与这两个老人都在场,他心念一动,已经明白过来,这场所谓的酒宴,肯定不是单纯喝酒那么简单。

然而下一秒,他的视线落在另一道身影之上,整个人却不禁怔了怔。

第一眼看去,那人其实并不怎么醒目——身材瘦小,黑发披肩,身旁放着一面破破烂烂的旧琵琶,身上穿的衣衫也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的了,洗到发白,叠满补丁,不过还能看出原来那一抹杏花似的淡黄色。

虽然仔细观察,会发现对方乃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大美人,而且不同于旁边神户小南的妖艳,是一种更加柔软、更加清秀的感觉。

但不知为何,平日里无比好色的七郎兵卫,此时却并未注意到这一点,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甚至没怎么看清对方的长相,而是将大多数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寒酸的外表之上。

除此之外,他也注意到了那人的双眼。

眼睛是闭着的,一支朴素的拐杖横在膝前,意思不言而喻。

“神户大人。”

不管内心是什么看法,到得真正见面的时候,最基础的礼仪还是少不了的。七郎兵卫向着主座上那半躺着的慵懒女子行了一礼,这才在仆人的引领之下,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

他的座位,恰好在那位盲女的对面。

“哦,是小太郎的使者……呵呵,你来得正好。”

神户小南掩口一笑,即使在阳光的照耀之下,她的脸色依旧显得有些苍白,皮肤底下的青色血管也清晰可见。

“既然人都齐了,就由我这个东道主来介绍一下吧……”

虽然说是由她来介绍,可小南别说起身了,甚至连姿势都没有稍微变化半点,仍然懒洋洋地半卧在那里,一只手托着脑袋,另一只手则是在空中随意地挥了挥。

“八寻,这一位是新堂家的使者,七郎兵卫,乃是十里八乡闻名的勇士。”她先是对着那名盲女这么说了一句,然后又将目光转向这边,“七郎兵卫大人,她叫八寻,是个瞎子。”

“看得出来。”

七郎兵卫不屑地哼了一声,“所以神户大人,如果我没猜错,你今天喊我过来,应该是已经做好了主意,要在这场决定伊贺今后大势的战斗中站在哪一边……这么重要的场合,本来应该连周围这些仆人侍女也一并赶下去的,更何况是一个邋里邋遢的瞎子——我可不觉得这女的有资格待在这里。”

话音落下,他冷冷盯视着对面的身影,毫不收敛地放出了杀气。

虽说七郎兵卫当然明白,无论此人是何身份,能够坐在这里,必然是得到了神户小南的许可……甚至是授意,自己这几句话说出来,无异于直接打对方的脸。

但……那又如何?

毋宁说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只有步步紧逼,才能从对手身上撕下更多的好肉,战场如是,谈判亦然。

“呵呵……”

只是他原本以为神户小南听了这番话,哪怕涵养极好没有直接发怒,脸上的表情多少也会有些阴沉,谁知她非但没有着恼,眼波一转,居然像是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嘴角翘起,轻轻地笑出了声。

“有什么好笑的?”七郎兵卫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与此同时,又莫名觉得八寻这个名字好像有点耳熟,但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曾经在哪里听过。

“只是想到了一件高兴的事情,呵呵……言归正传,既然七郎兵卫大人如此爽快,那我也不兜圈子了。”

小南一笑,“此刻在这儿的两位,目的恰好相反,新堂家想让我站在百地丹波守那边,而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八寻小姐,则是想让我出兵解救天枫城之危。显然……我不可能同时答应你们两个人的请求,只能选择其中一方……”

“等等,你说这个家伙是土蜘蛛的人?”七郎兵卫脸色一变,霍然起身,“那你们还在等什么,赶快出事把她拿下!”

小南却好像压根没听见他说的这句话一样,继续慢条斯理地讲了下去:“可我想了又想,觉得此事事关重大,不管选择哪一边,恐怕都不能让所有人满意……万一不小心选错,更会被人指指点点,怪罪责骂……与其由我来背负这个责任,不如让你们两位当事人……又或者是让天意决定。”

说完之后,她抬起手来,轻轻拍了两下。

便有人从旁边过来,在七郎兵卫面前放了两杯酒。

后者正直挺挺地站在那儿,因为刚才那声怒斥被在场众人不约而同地忽略掉了,正觉得尴尬无比,正有心发作,可这两杯酒递上来,却恰好给了他一个台阶。

“这是什么意思?”

他往前看去,又见对面那位盲女的桌上也有着两杯一模一样的酒水,顿了一顿,见对方没有询问的意思,只好自己开口问道。

“嘘……不要心急,我正要解释。”手指在唇边一碰,小南愉快地笑着,“呵呵,此时摆在你们二位面前的,是天童山自酿的土酒,滋味甘甜,余劲悠长,颇受好评……但其中只有一杯是正常的,另一杯里面则额外加了点‘料’……同样是神户家密不外传的毒药,一旦服下,穿肠烂肚,神仙难救。

“正如我最开始说的,这是一场酒宴,既是酒宴,总要喝酒……就请你们二位满饮杯中之酒,直到一人毒发身亡为止。活着的那人,就能如愿得到神户家的助力……如何,是生是死,端看天意,很公平,不是么?”

不同于那副病恹恹的外表,小南的眼中则是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那光落在七郎兵卫的眼中,竟令这位杀人不眨眼的凶徒有一丝退缩:“你……这是疯了么!既然都说了酒里有毒,我又不是傻的,哪有可能还会喝它!”

“哎呀,七郎兵卫大人是没听清楚吗,我刚才已经说过,在你们二位面前的这两杯酒中,只有一杯是有毒的……也就是说,生或死,皆是五五之分呀。”

“那也——”

“又或者……如果你不敢喝的话,也可以就此退出。”

“……”

七郎兵卫正想再说些什么,突然,他的视线落在自己与那盲女面前的酒水上,本已来到嘴边的怒喝声,蓦地又咽了回去。取而代之,却是一声冷笑:“好,既然主人家划下道来,我七郎兵卫又有什么不敢奉陪的……大不了就是一条命而已!”

话音未落,他已坐了回去,毫不迟疑,直接拿起其中的一杯酒,仰起脖子,干脆利落,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