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47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听说神户小南自幼体弱多病,不曾习武……哪怕今天自己死在这儿,也要拉着对方陪葬!

“哎呀呀……”

而小南面对他这势在必得的一枪,竟依旧站在原处,一动不动,眼中毫无半点紧张,反倒充满了期待,随着距离越近,她的那份期待也越发强烈……

直到长枪即将及身,她才倏然发出一声惊叫:“八寻,快!快点啊!”

“……唉。”

电光石火之间,新堂小太郎好似听到了一声近在咫尺的轻叹。

随即,一抹狭长的剑锋,从小南抬起的右臂底下刺了出来,从剑尖到剑身,与那长枪几乎是交错着擦了过去,就在小太郎的枪尖马上要碰到小南之时,只差一寸,仅仅一寸,那柄窄剑先一步刺进了他的胸口。

一枪一剑一人,同时停住不动。

而小南也露出一个大大的灿烂笑容,用力抡起了她手中的那把薙刀,拼尽全力,狠狠斩了下去,一边嘴里还在欢呼:“敌将新堂小太郎的首级,由我神户小南讨……讨……”

在周围众多目光的注视下,薙刀随着那兴奋雀跃如孩童的声音,斩向了一动不动的小太郎,并且顺利切开了他的脖子……脖子上的肌肤和一点点血肉。

“呀!”

然后就因为主人一时没握住,飞了出去。

小南也往后退了两步,甩了甩发酸发痛的手掌,眼波一转,被她看到的人纷纷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刚刚什么都没看到。只有一个人除外——

“八寻,你刚刚……什么都没看到对吧!”

“……”

盲女撇了撇嘴,懒得理她,随手一拔,收回了自己的长剑,正要插进拐杖,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你的剑好像很利……借我用一下。”

“好。”

她想了想,松开手,让给了小南。这剑本身不重,哪怕小南拿着也显得颇为轻松——至少要比刚刚那把薙刀轻松太多了——踩着小碎步,走到新棠小太郎面前,一脚把对方踹翻在地!

然后就开始“嘿哟嘿哟”地锯了起来。

期间有人似乎想要上前帮忙,又被同伴拉住了,虽然他们交谈的声音很轻,某位盲女依旧听得清楚:“你傻了么!小南大人正在兴头上,你敢去惹她……几条命都不够用的!”

“这、这样吗……”

“对,这个时候只要看着就好了。”

“只要看着?”

“只要活着,哦,可以的话,最好再发自内心地微笑一下……”

听着那位神户家老的谆谆教诲,八寻偏了偏头,终于听见小南发出一声欢呼,抬起左手,把自己好不容易拿到的战利品高高举了起来:“敌将新堂小太郎,被……被我神户小南讨取了!”

此时仍是深夜。

也多亏于此,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直到小南突然喊了这么一嗓子,才陆陆续续有人看向这边。小南眼神示意,自然有人拎着火把迎了上来,照亮她手中握着的人头。

让周围的其他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确实是家主大人……”

“怎么可能……”

“是新堂小太郎,新堂小太郎死了——我们赢了!”

“赢了!”

确认了这颗头颅的真实性,原本还势均力敌的交战双方顿时趋向两个极端,新堂家的士兵一个个回头丧气,或是掉头就跑,或者更加光棍一些,丢下武器当场投降;

而神户家的众人则是士气大振,高喊声中,一个个抖擞精神,追杀过去,一心想要在战斗彻底结束前多砍几个首级换钱改善生活——直到刚刚为止,他们打仗还是为了上级的命令,可现在开始,打仗就是为了自己的前途和钱包了!

此时不拼命,更待何时!

“这些家伙……”

神户小南自然看得出他们的心思,却也只是摇了摇头,低笑一声,并不介意这些小兵刚刚的磨洋工行为,而是扭过身来,张开双手,向着八寻抱了过去,“八寻,我们赢了,来抱一个庆祝……你躲什么?”

八寻并未说话,只拿起半截空拐杖,虚虚点了点对方仍旧拎在手里的首级。

“哦……”

小南恍然大悟,扭过头来,与小太郎死不瞑目的眼睛对视了一下,“这个拿着好累……给你。”

说着随手抛给了旁边的人,在对方手忙脚乱接住的同时,再一次张开手抱了过去。

这回八寻并没有避开。

但她也没有伸手回抱过去,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与小南的愉悦、以及周围弥漫着的,独属于胜利者的欢快气氛不同,面无表情,给人的感觉也并不怎么高兴。

某一刻,八寻又默默地抬起头来,皱着鼻子,嗅着四周浓郁的血气,以及或远或近,四周不断传来的,断断续续的惨叫与呻吟,抿着嘴角,一言不发,心里略微的,有那么一丝沉重。

……

第二百七十三章 小小女娃,如何服众

“……从戌时到子时,两军仍在激烈地交战。新田山上山下,到处都是死去的士兵,因为夜色漆黑,也有不少人被同伴或者敌人的尸体绊倒,掉落山坡……场面一片混乱。

“最开始的时候,战况可说是倾向于新堂家一边。尽管他们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但在反应过来之后,很快守住了阵脚,并凭借着地形与人数优势,逐渐将神户一方的兵卒往山下逼去……就在这时,山顶本阵方向传来了杂乱的铁炮声。那是杂贺众的佣兵,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偷偷绕到了新田山的后侧,捉准时机,突袭本阵。

“得知本阵受袭,正在山腰对敌的新堂各部人马着急想要回援,却反过来被敌人找到了破绽,很快,第二道、第三道防线接连被攻破,失去指挥的士兵在黑暗中奔走逃命,哀嚎遍野……神户方亦损失惨重。根据后来的统计,两家不少赫赫有名的武将,包括大冢小兵卫、新田八右卫门、神户弥藏、小渡田平次与东谷带刀等等,都死在了此役之中……

“据说新堂小太郎见势不妙,带着部下亲卫试图逃离战场,前往天枫城外寻求百地丹波守的庇护,却在半途一头撞上了神户小南亲自率领的中军……他自知必死,便横下心来,大声呼喊,要与神户小南单打独斗,决一死战。而神户小南竟也欣然应允,斥退了左右,手握薙刀上前,与小太郎战在一起。

“虽然神堂小太郎是伊贺数一数二的长枪名手,可此前的连番恶斗,早已让他筋疲力尽,勉强支撑了数个回合,便被神户小南一刀斩杀。但按照当时亲历者的说法,小太郎直到最后都没有表露出任何胆怯之色,那副英勇奋战的姿态,宛如修罗,连敌人也为之动容。

“‘他虽是我们的敌手,但身上也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地方,你们不能因为侥幸胜了一次就志得意满,要好好把这一瞬间的生死铭记在心。’神户小南留下这样的话语,随后又让人将他的首级清洗干净,与身躯一同送回新堂乡安葬——呼,总算念完了……感觉嗓子都要冒烟了。”

这句话过后,随即又是咕咚咕咚喝水的声音。

八寻一边细心保养着自己的长剑,一边微微地侧着脑袋,听着那喝水声从急到缓,逐渐停下。直到面前的那人放下水杯,顿得一顿,又满心期待地问道:“所以……八寻,你觉得我这段怎么样,还可以吗?”

“还可以。”

八寻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谁知那人听了却有点不乐意:“就只是还可以?”

“……不错。”

“不错?”

这次的反问听起来依旧不甚满意。八寻想了想:“十分……惊艳。”

天知道她是怎么昧着良心给出这句评价的。就连说话的盲女都有点吞吞吐吐,被评价的那人却半点没有不好意思,反倒高兴地笑了起来:“果然,我就知道……八寻呀八寻,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说话别扭,不够坦诚……呵呵,从以前就是这样了。”

“……”

如果说这话的人是龙子,八寻有十成甚至九成把握,对方是真心实意这么认为,不掺杂任何一丝谎言与阴阳怪气。不过如今换成某位童年好友,她一时间也有点分不清这位究竟是认真的,还是在借机调侃自己。

或许两者兼而有之。

“不过……你怎么突然有闲情逸致写故事了?”多想无益,她决定尽快把话题拉开,一方面也是确实好奇,小南什么时候有了创作的习惯,而且别的不写,偏偏还是拿刚刚发生了的战斗做蓝本。

谁知这个疑问抛出来,小南忽的噗嗤一笑:“错了,这可不是故事。”

“不是故事?”

“没错……”她表情猛然一端,语气也变得正经起来,“我可是在修史呢。”

“修……史?”八寻一呆,“史记的那个史?”

“史记的那个史。”小南肯定道。

“……所以你刚才念的那些,除了前面的两三段,后面哪里跟史字沾边了?”八寻又呆了一会,才愣愣地问道。

如果说直到那些战死的武将姓名为止,对于之前那场战斗的描述还算中规中矩,那之后关于新棠小太郎的事情,则基本上都是在乱写一通了。

什么试图逃离战场,去投靠百地丹波守云云,她那时在场听得清清楚楚,对方分明就是杂贺众的一通散射打得昏头转向,慌不择路一脚踩空滚落山坡,结果好死不死撞上了神户小南等人。

可以说是倒霉到家了。

至于后面更是一派胡言,小太郎人是八寻杀的,小南就是事后抢了个人头,关键这人头她自己第一刀还没砍下来,是后来像木头一样“哼哧哼哧”半天,依靠着八寻杖剑的锋利,好不容易才把人头抢到了手。

什么“勉强支撑了数个回合,便被神户小南一刀斩杀”……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有脸写出来的。

“而且……你说把他的人头洗干净送回家乡安葬,这话也是假的。”八寻按了按眉心,又指出了小南的一处胡编乱造,“你当时明明就把他的脑袋随便丢了。”

“哎呀呀……反正小太郎的人头又不值钱。要是百地丹波的话,倒还可以拿来跟人炫耀一下……”小南撇了撇嘴。

为了防止瘟疫爆发,早在战斗结束后的第二天,小南就组织了周边的村民,挖了个大坑,把尸体草草地都埋了,新堂小太郎的尸体估计也在其中。

对于一位实力高强的忍者来说,这种后事的处理方式未免有些草率,不过正如小南所说,他的脑袋确实不值几个钱,估计新堂那边大概也不肯花钱赎回去。

甚至以小南对自己这些邻居的了解,等她把交涉的使者派过去,对面可能已经选出了另一位新家主,而那位家主还会一边唏哩呼噜吃着冷饭,一边随意地摆了摆手:“没事,脑袋就留在你们那边吧,要是小南大人喜欢的话,把它做成酒杯也不错……”

伊贺人就是这样的。

所以她亦不做这无用功,随随便便埋了拉倒。

“呵呵……不过八寻你也别误会,说是说修史,但这个严格来讲,只是我自己写的日记而已……”

小南随后又笑嘻嘻地解释道,“毕竟你也知道,我这幅身子骨,大概是活不了太久,可我又不想死后一了百了,没人记得……所以才打算有空的时候写写日记,把经历记下来,这样哪怕我哪天死了,只要这本日记还在,没被人一把火烧了……等到未来十年、甚至百年之后,依然有人会记得我,记得神户小南这个名字……不觉得这很棒吗?”

“而且……如果几十几百年后的那些人把我这本日记里写的东西,统统当成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那就更有意思了……”似乎是想到了具体的情景,女子双眼弯弯,笑得更加愉快了。

“这……”

八寻闻言一怔。

倒不是对小南这种想法嗤之以鼻,相反,是对方所假想的这种情况,似乎好像大概也许……确实有很大概率会发生。毕竟这段时间的日本朝廷百官名存实亡,又缺乏一个足够强力的中央政权,大家各自都关起门来自己玩自己的,根本不可能有哪个人出来详尽记录各个地方具体发生过什么事情。

在她原来的世界,也是一直等到老乌龟打赢了吃鸡大赛,江户幕府的统治渐渐稳定了之后,才开始恢复修史。在此之前,如果大家想要知道哪年哪月出过什么大事,往往只能从当地人的文章里面寻求答案。

或者是自己写的笔记笔记,或者是与其他人的书信来往,再不然就是民间口口相传的轶事等等,正因如此,每当一段时间经过,有了新的发现出来,那些原本令人坚信不疑的历史亦会随之变得可疑起来,甚至是被彻底推翻……

虽说八寻本身对这方面没什么兴趣,不过偶尔上网冲浪,或者与网友天南地北地吹水闲聊,时不时也能听说一些类似的趣闻。

例如说是有人发现,所谓独眼军师山本勘助,在真正的历史上很有可能只是一个斥候飞脚,而他包括啄木鸟战术在内的一系列传奇事迹,都是由他那个宝贝儿子虚构出来的……

其他像是竹中半兵卫的十六人智取稻叶山,又或者今川义元打织田不是为了上洛而是单纯想要吞并尾张云云,反正偶尔就能听见类似的新说法,也不知真假……不过看来至少在这个世界上,山本老爷子并不是徒有虚名。

这样一来,如果小南这本“日记”真能顺利流传到后世,极有可能会像《信长公记》、《甲阳军鉴》这类书籍一样,成为珍贵的第一手史料。

一想到几百年后的学者们可能会认认真真围绕着其中一句话争执许久,甚至把这个挥着薙刀都砍不动人头的神户家主当做是英姿飒爽的姬武者……

八寻就是一阵哭笑不得。

但她马上也反应过来:“原来如此……我还奇怪,为什么这几段听起来,写书的好像是站在新堂家那边的人,敢情是为了增加可信度呀。”

“呵呵……正是。”小南一副孺子可教的口吻。她写这本日记的目的——起码目的之一,是为了让自己可以被后人铭记,其中难免会有一些……远不止一些夸大自身的描述,如果别人知道这本书的作者就是神户小南本人,自然会对其中相关文字抱有怀疑。

因此她才特意兜了个圈子,刻意通过一些细节,让自己显得像是新堂家出身,之后再旁敲侧击吹捧夸奖一下作为“敌人”的神户小南,便会让人觉得自然很多。

就好比最后那几段,看似是在吹捧新棠小太郎,但实际上,“伊贺数一数二的长枪名手”,只勉强支撑了几个回合就被小南一刀斩杀,哪怕写明了小太郎久战力疲,读完这段的人,依旧会觉得神户小南武艺高强。

这一刻,八寻似乎理解了“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这句话的意思,不过作为一个诚实正直,刚正不阿的现代人,她更加明白真实的重要性,要是因为一时的虚荣之心,而让真正的历史因此变得扑朔迷离,又有何面目去见数百年后那些认真的历史学家?

“小南。”

因此她很严肃地开口道。

“怎么啦?”

“你的日记里面……尽量把我写得厉害一点。”

“不用我写,你本来就很厉害了呀。”小南笑着回答。

“那就更厉害一点。”八寻还在坚持。

“好好好,我答应你……呵呵,明明都是个大人了,这方面却还是小孩子心性呢。”她掩口一笑。

听着小南这取笑的语气,八寻撇了撇嘴:“你才没资格说我呢。”

什么,你说这样会给后来的历史学家们添麻烦?

她上辈子可是十年暖暖老玩家,最爱做的事情就是给小姑娘梳妆打扮,不服气?不服气就让他们坐着时光机过来抗议啊——

“对了……说到这个,下拓植的那对兄弟,还有其他人快要到了,八寻你自己也要表现得足够出彩,我才能帮你进一步加油添醋呀……”小南双手一拍,笑吟吟地提醒道。

“我知道。”

八寻点了点头。

此时已经是农历的九月十七了。距离新棠小太郎败亡的那场战斗已经过去了整整九日,虽然这场冲突本身规模不大,但对于伊贺这一亩三分地来说,却姑且也称得上影响深远。

首先是新堂家元气大伤,家主丧命,原先的数百兵力也折损了将近三成,其他人陆陆续续逃回去的途中,又不免要遭遇一连串“热情款待”,最后能有多少人安然回到新堂乡,属实难说得很。

而周围的邻居们肯定不会放过这块肥肉,眼看着一场恶战即将爆发,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让伊贺本就混乱的局势,变得更加暗流涌动。乱是好事,尤其是对于弱势一方而言,只有把水搅浑了,才有混水摸鱼的机会。

现今服部一族正倾巢而出,与北伊贺的藤林家交战正酣,那些尚未站队的小势力一边真真假假窥探战况,一边谨慎估量着自己入场的时机;而在南境,由于新堂小太郎这场耻辱性的大败,神户家得以腾出手来,趁着周边没反应过来,抢先拔掉了几处百地丹波事先布置的“钉子”。

另一方面,由于担心后背遇袭,以及补给线被切断,原本采取围困战术的百地丹波守也被迫展开了数次强攻,奈何他所面对的敌人,乃是伊贺的攻城名手,下拓植双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