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48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擅长攻城的他们,自然也知道如何才能把一座城堡守得固若金汤,尽管在人数上居于劣势,但这对兄弟仍是轻轻松松打退了百地丹波的数次攻城,不止如此,甚至还看准了一个机会,趁机杀出城去,斩获了数十首级,大大地振奋了一番军心。

此消彼长,百地丹波见强攻不成,只好下令撤军,领着兵马一路退回了老巢。这一退,既解了天枫城之危,也让出了原本的主动权,令联军与神户两相呼应,不再是孤城一座。

虽然南境这边,依旧是百地的实力占优,可联军也终于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刻,可以暂且喘一口气了。

不过这口气也没能喘太久。

在下拓植兄弟忙着收拾残局的时候,八寻与小南也没闲着,小南抓紧机会拿下了附近的几座支城小寨,姑且算是有了一个缓冲地带,哪怕后面百地丹波又令人杀过来了,也有几分腾挪的空间。

而八寻则是与杂贺众的两百佣兵,以及勾坂甚内、羽衣石宫等人汇合,并请甚内写了一封信,邀请正在天枫城的联军残党前来神户,商讨下一步的计划。书信送过去后大约两天,便有使者带着回信过来,称下拓植的双猿同意了这一邀请,并敲定时间,前来会面。

双方约好的时间,正是九月十七日。

也就是今天。

……

秋季的最后一个月也已过了大半,冬季未至,而天气似乎已一点点地冷了下来。周围树上的叶子终于掉得干干净净,光秃秃的树桠上,也没了鸟雀的身姿,不知道那些叽叽喳喳的小东西究竟上哪去了,

飞鸟走兽只要思考怎么熬过即将到来的寒冬即可,但作为人类,就不免要考虑更多的事情。从几天前开始,神户家的众人就开始忙碌不停,为接下来的宴会尽力做准备——哪怕是最普通的仆人也明白,十七日的这场会议,结果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伊贺随后数月……甚至是数年的局势。

他们并没有多少身在大局中的惊喜,更多的,还是对于未来的惴惴不安。

人们总会为着各种各样的原因忧心忡忡。

唯有时间悄然流逝。

笃。

拐杖敲在走廊上,八寻跟着小南,缓缓前往会议厅。按照小南的说法,包括下拓植双猿在内,联军现在的高层基本都到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几个留在天枫城,坐镇以防不测。

如果这次她能成功说服对方,一同联手对付百地丹波,那对于接下来的行动,八寻就也多了几分把握。

可这件事说难似乎不难,说易却又不易。

虽则这支联军一开始是由勾坂甚内牵头拉起来的,可时间越久,越是龙蛇混杂,尤其是在那场惨败过后,勾坂甚内、藤林长门、天沼独乐等主要将领纷纷失踪,要不是下拓植双猿力挽狂澜,领着残军退到天枫城,说不定其他人也早就团灭了。

有此功劳,再加上先前成功击退了几波百地丹波的猛攻,让这对兄弟名声大振,俨然已经成为了联军真正的领袖。很少有人不贪恋权利,如果下拓植这两人也是这种类型……

“——我不答应!”

离着会议厅还有一段距离,远远地,八寻便听见了一个声音怒气冲冲地喊道,“勾坂兄弟,你还活着,我很高兴,咱们这些人本来都是你聚集起来的,当然是以你为首,如今既然你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做兄弟的本来应该是你说什么,我干什么,别无二话……但你要咱们听一个黄毛丫头的吩咐,却是万万不能!弟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没错。”

另一个声音闷声闷气地应道。

“小猿……”接着又听到了甚内的话音。

这位土蜘蛛之前受伤不轻,虽然姑且算是保住了性命,仍然需要安静修养,如果不是这次会议需要他出面,闲风斋和阿万喜等人也不会答应让他跑出来干活。

正因如此,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很是虚弱,虽不至于到气若游丝的地步,但也好极有限,只是与那份虚弱相反,甚内的语气却是沉着坚定,“八寻姑娘不是什么黄毛丫头,而是吾郎兄弟的女儿,当世唯一的天枫血脉。”

“但她依旧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鬼,一个女人——最重要的,居然还是一个看不到东西的瞎子!我下拓植的小猿虽然不是什么大名鼎鼎的人物,不过在十里八乡也算是混出了一点名堂,要是让别人知道我居然自甘堕落,跑去听一个小瞎子的吩咐行事,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我这名声还要不要了?

“反正今儿我就把话放在这,这个头头的位置,现在是我们两兄弟坐着,勾坂兄弟你要坐回来,我们两个立即起身,物归原主——但这个位置,也只有你勾坂能坐,其他人,哪怕是神户小南,我也不服,不让!弟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

两个声音,一高一低,一尖一闷,传进耳中,竟是意外和谐。八寻表情不改,也没有与小南说些什么,只是静静地往前走着,耳听得“唰”的一声,却是来到了会议厅外,小南走在前头,竟连一声招呼都不打,直接拉开了隔门。

屋内顿时一静。

好些目光不约而同看了过来,正在争吵的两人也停住了话头,顶着一颗大脑袋的木拓植小猿眯着双眼,打量了小南一眼:“哦,是神户啊,你怎么这么久才来,我还以为你死在半路上了呢。弟弟,你也是这么想的对吧?”

“……”

“弟弟?”

他刚回过头去,就对上了一片阴影。体格高大的驼子摇了摇头,认真说道:“我没有这么想过。”

“呵呵……你们二位还是一样有意思,不过小猿殿下请放心……黄泉寂寞,临走之前,我会先请您一同上路的。”小南浅浅一笑,回答道。

“哼,小小年纪,牙尖嘴利。”

下拓植小猿冷哼一声,又把目光投向她身后,刚刚走进来的那道浅黄身影,“话说回来,你就是勾坂提到的那个天枫遗孤,吾郎的女儿?”

“……”

“一声不吭,是没听见我在问你话么?”见对方沉默不语,小猿随口又讥讽了一句,心里面倒是不甚在意,只以为对方多半是怯场了,又转过头来,重新看向坐在一旁的勾坂甚内。

“勾坂,我还是刚刚的那句话,要打百地丹波,我们大家都愿意奉陪,可这个联盟的头领,要么我们兄弟当,要么你来当,除此之外,没有第四个人选,尤其是像这么一个瘦胳膊瘦腿,弱不禁风的小瞎子——”

口中说着话,他同时拿手一指,语气强烈,“我可不管她是不是吾郎的女儿,小小女娃,如何服众?”

“……”

甚内没有回答,只是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弱不禁风……”

嘴里小声咕哝着,表情颇为复杂。

……

第二百七十四章 唇枪舌剑

虽然这一世的外表可能有些容易让人误会,但八寻其实从前世开始,就是一个性格颇为强势的人。

所谓强势,某种意义上可以简单理解成不够信任别人,所以不管什么事情都想要亲自抓在手里才肯放心。因为这般个性,她……或者应该是他曾经跌过不少跟头,为人处世有时也会闹得很僵下不来台。

吃一堑长一智,难得有重来一世的机会,八寻知错就改,在这方面有意克制与收敛了许多。

毕竟过于咄咄逼人只会引来不快,再者,她的本领与智慧,也着实不足以做到像诸葛武侯那样事事亲力亲为,如果强行东施效颦,怕是活不到五十四岁就得生生累死。

何况还是那句话,她来到这个世上,有了自保的实力后,原本只是想着优哉游哉地过活,日子不必太富裕,只要能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穷并快乐着,不用很麻烦很累地活个三五十年,实际也就差不多了……

怎奈人不染风尘,风尘自染人,纵使她无心于此,麻烦依旧主动找上了门。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八寻自然心知肚明,一旦勾坂甚内这伙人彻底战败,为了防止下一次再有人以类似的理由起兵反抗,百地丹波必然会抢先一步,对她和她身边之人动手,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因此哪怕仅仅是出于自保的考虑,她也不能见死不救,需得帮上一帮,不过即使确定了帮是要帮,可怎么帮,什么时候帮,却又是一桩令人头疼的问题。

她早前从羽衣石宫那里得知这件事情之际,之所以没有什么太大反应,乃是因为——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信任甚内。

虽说两人认识的时间不算太久,好歹在美浓一起出生入死过几次,按照后世的说法,勉勉强强也算是“一起扛过枪”的交情了。再加上勾坂甚内又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退一步来讲,哪怕在推翻了百地丹波之后,出于利益或者其他的各种思虑,对方并不想把天枫吾郎曾经的家业交还给她,起码不会翻脸痛下杀手。

这就够了。

城堡能住人,井伊谷那边四面漏风的小木屋也一样能住,无非是冬天的时候更冷一点,正好还可以名正言顺跟其他小妹子抱成一团,尽情贴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幸甚至哉,歌以咏志……哦,扯远了。

反正道理就是这个道理,本来属于自家老爹的东西,他愿意给,或者不愿意给,对此八寻一向都是无所谓的……可随着局势一变,急转直下,她的计划也不得不随之改变。

八寻对打过交道的勾坂甚内保有一定信任,却不会轻易相信其他未曾谋面的陌生人,现如今联军大败,完全靠着下拓植双猿力挽狂澜,保存下了一部分力量。

如果就这样继续下去,不作任何变更,下拓植的这对兄弟便会取代勾坂甚内,成为联军内部真正的领袖,说一不二——若是如此,当百地丹波败亡,失去共同的敌人,她又要如何保证对方不会把矛头掉转过来,对准自己?

类似的故事,八寻在历史中已经读过太多太多了。她可不想费心费力打败了眼前的大敌,扭过头来,又要再跟曾经的盟友打一场轰轰烈烈的内战,且不提其中会再出现几多伤亡,又会有多少家庭破碎,光是里面充斥着的种种变数,便足以让八寻大摇其头。

所以早在来到伊贺之前,她已经做出决定:既然为了自保,这趟浑水不得不蹚,那索性蹚得更彻底一些,比起被动随波逐流,不如把主动权抓在自己手里,狠狠搅它个天翻地覆——

至于之后怎么办,那就留给之后的八寻同学去纠结吧。

毕竟爱酒之人,都听过这么一句话:

明日愁来……明日愁呀。

……

“……我可不管她是不是吾郎的女儿,小小女娃,如何服众?”

黑暗之中,依旧是各式各样的声响,或远或近,带着许许多多截然不同的情绪,其中最为清楚、最为聒噪的,正是那位有几分尖细刺耳的男人嗓音。

对方便是现如今联军真正的两位头领之一,下拓植小猿。

八寻紧紧抿着嘴角,感受着那质疑的目光投落在自己身上,不仅如此,随着小猿说出这句话,整个会议厅,除却寥寥数人之外,几乎所有的视线都朝着这边看了过来。

有的好奇,有的惊讶,有的轻蔑,也有人毫不掩饰地表露出了敌意。

隐隐约约察觉到了这些或正或反的感情,八寻却并不怎么意外,毕竟此刻会聚集在这儿的人们,不管是真是假,至少名义上皆是为了替她父亲复仇而来,对于她这位“忍侠”的女儿,自然也不免有着各种复杂的想法。

心思单纯的可能只是替她觉得可怜,至于那些为了分一杯羹而过来的“风滚草”,则大概是在担心她会不会最后一刻出手摘了桃子,让他们白白辛苦一场……

也不知道下拓植的两兄弟是属于哪一类人。

本来的话,听这咄咄逼人的口吻,似乎对她充满了反感与不屑,可反过来想,如果下拓植小猿当真把她当成了敌人,又岂会就这样直接把自己的态度明晃晃表现出来……

这不是等着别人针对么?

除非这位木拓值小猿是个性格直率,想到什么说什么的单纯……或者说单“蠢”之辈。

可他是么?

八寻不敢确定。

她只把手压在拐杖的顶部,微微仰起头来,好让自己能够更加清晰地听见周遭动静,同时轻轻摇了摇头,露出一个示弱般的浅笑:“这位应该就是下拓植的小猿大人了……久仰大名。”

“嘿,耳朵还算好使。”下拓植小猿闻言笑了一声,语气依然给人一种阴阳怪气的感觉,“不过也没好使到哪儿去,不然不至于听不见我刚刚问的问题。”

“什么问题?”

“你过来之前,勾坂已经跟我们说过了,说是你自告奋勇,想要带领我们反攻百地丹波守,所以我才问你,小娃娃,你凭什么有这份把握?”

他抱着胳膊,上上下下打量着盲女,语带讥讽,“一个小小瘦瘦的女娃儿,再加上眼睛看不见,说不准平时走在路上没事就要狠狠跌个跟头,万一磕着碰着了,多半还得掉几滴眼泪……小娃娃,虽然你可能不太理解,但我们这是在打仗,大家都是在拼命的!没空在这带孩子陪你胡闹!”

说话的音调越来越高,到得最后一句,陡然低吼出声!

就连周围那些个看戏的闲人,因为没有心理准备,一个两个都被吓了一跳,可当事人的八寻自己却好似完全没听见一样,甚至脸上依旧带着那柔柔的微笑。

“小猿大人……请问您有镜子吗?”

“镜子?”

这句看似风牛马不相及的询问,让本来还在怒气腾腾,做出威吓姿态的下拓植小猿呆了一呆,身上的气势也比刚刚低了一点。注意到这点,他赶忙试图补救:“你又看不见东西,要镜子作甚!”

“小猿。”

这次就连一旁听着的甚内也有点不高兴了。

俗话说得好,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从见面到现在,几乎是句句不离盲姑娘的双眼,这般以大欺小,专门戳人伤疤,无非就是欺负八寻是个不会还嘴的软柿子而已……

“误会了。”

他正想替八寻反唇相讥几句,却忽的听盲女笑道,“我不是自己想照镜子,而是想请小猿大人自省己身……虽说小女子目不能视,可正如您所言,这两只耳朵还算好使,在我听来,您的体格似乎也……”

……而已?

好像是为了给对方留一点面子,八寻最后半句话没说出来,不过她随即又抬起右手,煞有其事在自己面前比划了一下。

比画出来的位置,恰好与下拓植小猿的头顶所在一模一样,不差一毫。

也正是这么一比划,才让其他人发现,原来一口一个“小娃娃”的下拓植小猿,在身高方面居然还比盲女低了那么一点点……大概半指左右。

但只矮半根手指,依然是矮。

“噗……”

“哈……”

“呵呵……”

听着四周传来的低笑声,下拓植小猿一张大脸顿时涨得通红,宛若猪肝:“你你你,你在胡乱比划些什么!”

“咦,不是您说的,小女子眼睛看不到,只是把手随便挥了几下……请问有什么问题么?”八寻微笑着反问道,摆明了就是在装糊涂,这一点小猿知道,在场的其他人也都听得出来。

问题是,听出来了又能怎么样?

是下拓植小猿先开始揭短的,还不准人反抗了吗?

甚内更是摸了摸鼻子,在心里暗笑一声。

也是,盲姑娘连杀人都不带眨眼的,他居然会担心对方吃了亏不懂得反击……想想大概还是那张柔弱的脸庞太有欺骗性了,才会让他“明知故犯”。

而在甚内反省的时候,这边厢,小南看着一脸气恼的下拓植小猿,忽的也跟着开口:“八寻,你听过这样一句话么……叫站得高,望得远。”

“现在听过了……这句话怎么了吗?”八寻也很捧场地问道。

“没有,只是突然感慨,可能是小猿殿下的个子太矮了,导致平时视野有限……在情报搜集方面,亦难免要比其他人慢上一步。呵呵……如果不是这样,他应该早就听说了新田山的那场战斗……”

“我自然听说了,小南你确实是厉害,不仅打败了新堂的军队,连小太郎本人都杀了,但这跟你旁边的小娃娃有什么关系?”小猿冷哼一声,似乎想要找回场子,急着反问道。

“哎呀,这话可不尽然……这次之所以能杀败新堂,虽然我神户小南在其中也起到了很大作用……不过要说最大的,仍然是来自纪州的杂贺众援军……要是没有他们配合,前后夹击,打了小太郎一个措手不及……纵然最后能赢,也没办法赢得这么漂亮。”

小南这话乍听好像是在谦虚,却在字里行间,悄然给了其他人一个暗示:就算没有杂贺众的帮手,她自己一样能够正面击溃新堂小太郎,无非是损失更大一点而已。

当然这纯属是在吹牛,不过要是同一个假话让全部人都信了,那假的也就变成了真的——只能说小南是个天生的暖暖玩家,一手历史化妆术玩得炉火纯青。

不过看在小南答应在写日记的时候,尽可能把她写得更威风凛凛一点,八寻便大发慈悲,不去戳破这位童年伙伴的小小虚荣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