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5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对……怎么了吗?”

“可他的身法给人感觉不像伊贺流呀。”八寻蹙着一对小眉毛,想了又想,最后得出结论,“大概是他的水平太差了。”

“额……”

幸好彦五郎本人不在场,否则听到如此辛辣的评价,不免泪洒长空。不过到得现在,天智武流也终于理解少女为何突然暴起了:“你是为了……试探我的根底?”

“对,口说无凭嘛。”少女理所当然地回答。

“那也用不着……”有心想要抱怨两句,但理智告诉武流,埋怨也好指责也罢,对于眼前之人根本毫无意义。

不久之前,听次郎法师谈及与这个小姑娘第一次相遇的情景时,他还有些半信半疑,而且即便已经知道了对方是天枫吾郎的女儿,年纪轻轻便有着一身不凡武艺,真正看到这瘦瘦弱弱的外表,心里难免会有所怀疑。

尤其他是真正与三岛独步打过照面的,正因为知道在实力上完全不是对手,天智武流才转而将希望寄托在了次郎法师或者南溪和尚身上,若是他们两位,大概总是有办法收拾掉这个暴躁浪人的。

谁知最后杀死三岛独步的,竟是一个年方十五的小瞎子。

更有甚者,还不是两败俱伤,他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的身形,从头到脚,硬是找不到半点挂彩的痕迹,换而言之,在数日之前的那场战斗中,三岛独步到死为止都没能成功击伤对方。

纵然天枫流本身便是以神变莫测出名,但这种战绩无论如何都太吓人了一点,在他原本的推测中,自己大概只能在对方手上走过不到十招,直到刚才那兔起鹘落的两个回合,不说胸口被戳,险些连眼睛都被挖了出去。

如果说三岛独步是一头杀意高扬,一看就知道不是善茬的凶恶猛兽,那这位名叫八寻的少女,可说是另一种极端。

好不容易按下心头的战栗,他咽了口唾沫,看着八寻在那儿冥思苦想,一副纠结万分的模样,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在想一件事。”

察觉到自己刚刚说的是一句废话,少女停了一停,补充道,“你可能不知道,伊贺与甲贺虽然都以忍术闻名,两者习俗却大相径庭——甲贺五十三家平起平坐,互通有无,彼此并没有太过严格的门户之别。

“伊贺则是以服部、百地、藤林三家上忍为首,对于忍术传承有着严苛的规定,尤其是统治南伊贺的百地丹波,对这方面更是着紧,即使是亲生子女,没有得到他的许可也不许轻易传授……更别提将忍术私传给伊贺之外的人了,这是大忌,一旦暴露,难逃杀身之祸。”

“什……”听出少女想要表达的意思,天智武流蓦然一呆,“你的意思是,天枫大人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他将伊贺的忍术传授给了我们?”

“暂时只是一个猜测……但其中还有说不通的地方。”

八寻摇了摇头,“如果父亲真是因为私传忍术,破坏了规矩才遭到杀害,那按照常理来说,留在伊贺的我们一家肯定也无法幸免,不管是直接杀鸡儆猴,还是拿来当做人质威胁父亲就范,都是合理的决策……还有你们。若是偷学忍术的事情暴露,你们也难逃百地丹波的追杀。”

而事实上,直到天枫吾郎带着一身伤势回到家中为止,她与兄姐母亲都是一如既往过着平淡的生活,根本不曾觉察到风暴的到来。如今提及此事,天智武流也是一脸茫然,显然过去不曾遭遇过伊贺的忍者。

在她的认知中,百地丹波绝不是心慈手软,或者斩草不除根之辈,他没有对天智武流这帮私自学习伊贺忍术的“小贼”出手,要么是由于什么原因不能出手,要么就是根本不知道这一件事。如此一来,天枫吾郎的死又是何人所为,所为何因呢?

少女一直不愿细想这个问题,因为手头的情报太少,谜团太多,越是深究越觉得一团乱麻,不过眼下这件事的阴影已经覆盖而来,以她的身份,定然是当不成鸵鸟的,不如主动一点,找出乱麻中心一剑斩之,省得一直遭人惦记。

“如果天枫大人真是因为我们的缘故被人杀害——”

她在这默默心想,陡然气息靠近,天智武流以极其猛烈的势头冲了过来,双手撑地,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她——恩,眼睛这方面是她猜的——很有精神地说道:“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开口,我们一定会不惜代价,无论敌人是谁,都会帮助你替天枫大人报仇的!”

“……多、多谢?”

这股热情让八寻有些难以消受,她往后挪了挪,与青年拉开距离,对方好似也反应了过来,有点慌慌张张地后退回到原位,抬手拉了拉半开的衣襟。

“放心,不用遮,我什么都没看到。”

“那就好……哎?”天智武流眨了眨眼,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但八寻已长身而起:“看样子你的状态还不错,我就不久留了……早点去看看初芽吧,也好让她放下心来。”

“哦、哦……”

“还有,那里裹得太紧对身体不好,可以适当放松一下。”

“什么裹得太紧,你在说什么——”

听着身后那急促想要辩解的声音,一只手已经扶在门上的少女回过头来,脸上满是疑惑:“当然是在说你手臂上的绷带了,不然呢?”

“……”

声音蓦地安静了。

感受着空气中尴尬的氛围,她“啪”的推开门,走出去,又关上,将一大片阴影重新留给了对方。一边往外走,一边嘴里还在小声嘀咕:“原来如此……果然这种时代就是会有这种事呀……不足为奇,恩恩,不足为奇。”

稍微活动了一下手指,似乎是在回忆方才一瞬间那意料之外的手感,过了一会,八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软软的……

……

小小的插曲很快就被抛诸脑后,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如非必要,她是不愿意刨根问底的,何况自己的这本经都还没念完呢。

也不知道她那个便宜老爹到底是惹到了什么麻烦,死就死了,还荡出了这么一笔余波来……又是私自传授忍术给外人,又是莫名其妙当了江洋大盗,偷了一堆宝物不知道藏在哪里……

等等,宝藏,也就是钱财,还有伊贺之外的奥援,莫非……

思忖间,手杖叩地而行,八寻的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

此时约是上午,风和日丽,阳光明艳,不远处又传来了孩子们郎朗的读书声。

今天大概是轮到次郎法师讲课,只听那温和悦耳的声音不时响起,要么是纠正谁谁谁念错的某个地方,要么是在鼓励夸奖别人,八寻信步而走,过了长廊,来到庭院,越是朝着偏僻的角落里走去。

一个有些不甚清晰的念头从心底涌了上来,越发清晰,她突然脚步一停,杖尾一挑,敲在了旁边一棵树的树干上。

这一下没用什么力道,整棵树却因此扑簌簌地晃动起来,落叶纷飞间,一道身影头下脚上,勾着枝头,猝然掉了下来,摇摇晃晃,蝙蝠也似挂在那儿,一双浑浊老眼直勾勾望着少女。

这一幕景象实在吓人得很,可惜在场唯一的观众,注定了这是一出对牛弹琴的戏码。

“我还以为你会更早过来,怎么,是途中扭到腰了?”早早就闻到了标志性的烟草味道,少女对加藤段藏的登场毫不意外。

要知道如今烟草虽然已经被西方传教士与商人带到了这个国家,但尚未普及开来,暂时还是只有少数富商与大名才有财力享受的奢侈品,当然,不用问也知道,对方肯定不是老老实实花钱买的烟草。

说不定连烟斗都是“顺”来的。

“嘎嘎,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加藤段藏怪笑了几声,保持着这个倒挂东南枝的奇妙姿势,身子摇摇晃晃,嘴里兀自叼着一副铁烟斗,咧嘴一笑间,烟雾从那澄黄澄黄的牙缝间漏了出来,“小老儿是打探到一些有趣的东西,怕你不信,特意又跑了一趟骏河,确定无误之后才跑来和你分享,小鬼你不感恩戴德就算了,居然还口出恶言,真是教人伤心。”

“什么有趣的东西?”

“你先站稳,不然我怕等下一句话说出来,会把你吓到一个跟斗翻出去。”

“再卖关子我就拿拐杖敲你的头。”八寻毫不留情。

老人大大地翻了个白眼,反手托住烟斗,“呼”的一声,居然张嘴往少女脸上喷了一大口烟雾,随即身体一荡翻到了树上,说时迟那时快,躲开了紧随其后,气势汹汹的一杖。

“杀人啦,杀人啦!”

“我杀了你——”

手在面前不停地扇风,八寻咳嗽连连,怒气腾腾,就要像打枣一样把对方从树上直接打下来。然而还没等她出手,挂在树梢的加藤段藏忽然脸色一正:“这帮人与治部大辅有关系。”

少女心头一跳,顿时止住了动作。

治部大辅,指的便是如今坐拥三河、远江、骏河三国之地,人称东海道第一弓取的今川义元。

虽然在很多人心目中,这位东海道大名最有名的事迹,大概就是在桶狭间当了织田信长的垫脚石经验包,但那场奇袭其实乃是各种巧合交织而成,属于是邀天之幸,难以复刻的奇迹,很难以此作为评判身后名的标准。

想也知道,一位能够与武田、北条两大势力争斗多时,降服三河松平,又力挫尾张织田的战国豪杰,又怎么可能真的是后世各种作品里一无是处的滑稽肥仔呢?

何况现在距离桶狭间还有足足六年时间,即便一切都按照历史原本的轨迹去走,至少在这六年间,这位东海大大名对于孑然一身的少女而言,简直可以用大象与老鼠来形容……

可她随即意识到一件事情,这帮人针对的主要是天智兄妹,根据三岛独步的说法,主要目标也是自己便宜老爹和其他两人不知道藏在那里的赃物……如果他们的背后真是今川义元授意,又何必如此拐弯抹角,大费周章?

看到少女的神情,就知道她已经反应了过来,加藤段藏撇了撇嘴,大感无趣,但还是继续说道:“好吧,好吧,说白了,我只查到这帮乌合之众是被某个人纠集起来,听从骏府城的某位大人吩咐做事,具体是谁不知道,但身份地位应该不小。”

这就合理了。

今川义元本人授意,和他的手下授意,其中可是有着天壤云泥之别。

说白了,虽然她至今为止只跟其中的两个人打过照面,但去掉三岛独步这个外援,剩下那个被加藤段藏掳走的家伙,怎么想都不成大器,而且彦五郎等人居然也能和他们打得有来有回,麾下只有这种水平的话,他们的雇主应该也厉害不到哪里去……应该吧?

“还有呢?这个消息说小不小,却应该还够不上你‘有趣’的评价吧?”

按照过去的经验,八寻知道加藤段藏口中的“有趣”,往往意味着十分甚至九分麻烦,但即使自以为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等到对方真正开口时,她还是不免吃了一惊。

“当然,小老儿去专门跑了骏河一趟,是为了确认某个人的身份。”

“你是说……那个纠集了这帮家伙,试图抓住天智兄妹,打听宝藏下落的人?”

“没错,而且这个人的名字,你肯定猜不到。”加藤段藏坐在树枝上,吧嗒吧嗒瞅着烟斗,喉咙里像是卡了一口老痰,吐字有些不清,阳光从他头顶的枝叶间照了下来。

“……是谁?”

明明灭灭的光影间,八寻仿佛有着某种预感,开口问道。

老人沉默了一瞬。

“天枫吾郎。”

伴随着一片呛人的烟雾,这个名字落进了耳中。

……

第二十九章 新的旅途

骏河国,临济寺。

这座庙宇原名善德院,本是今川义亲特意为其子义元出家而修建,后来在义元还俗继任家督之后,将父亲的尸骨安葬于此地,并改名作临济寺。而如今担任这间寺庙主持之位的,乃是义元最为信任的股肱之臣,亦师亦友的太原雪斋。

在今川的家臣团中,论地位,无人能出其右——武士们对雪斋禅师心悦诚服,普通的领民百姓则将其称作骏河的“法王”,交口称赞,言道只要雪斋禅师一日仍在,今川家便稳如泰山。

但最近几年,这位德高望重的禅师似乎越来越少出现人前了。

“咳……咳咳……”

这是一处新近建好的偏院小屋,去年年底开始,雪斋便搬出了原本的居所,独自隐居于此,除了弟子竹千代与随身服侍的小童之外,很少再与他人见面。可如今屋内空荡荡的,只有屏风后面坐着一道有些驼背的身形。

传来了低低的咳嗽声。

“和尚这身体……哈哈,真是越来越不行了。”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一般,他有些虚弱地笑了两声,“或许是大限将至,过去杀死的众多亡灵急着要把我拉到地狱里面受苦呢。”

“……”

小屋门窗紧闭,虽然是初春时节,却烧着暖烘烘的炉火。即便如此,雪斋禅师依旧披着好几件衣服,盖着雪白的棉被,一双深深凹陷下去的双眼,恍如无意,瞥了一眼屋子里的角落。

那里唯有一片阴影。

“听闻……三岛独步死了?一头寻死的孤兽,什么时候死掉也不足为奇,可惜,没能用他钓出我想要的情报。”

他叹了口气。

“骏河、远江和三河……主公所掌握的这三个领国,其中骏河乃是今川之基业,三河的话,只要竹千代不生二心,松平的家臣们也不会做出什么莽撞的事情来,唯独远江……朝比奈泰能、泰朝父子忠心耿耿,天野虽有不臣之心,但能力有限,不足为惧。至于井伊谷那边……”

“……”

“知道吗,我最近总是隐隐有一种预感……这天下乱了快一百年,屈指一算,能够再次统一天下,重新制定秩序的人也差不多该出现了。只是推敲起来,却不知道究竟可能是谁,斋藤、武田、北条、三好……是北边的长尾,还是西边的毛利?都有可能,又都差了点意思……

“主公本来也是可能的人选之一,奈何他志不在此,雄鹰展翅,固然可以遮蔽一方,然而真正要翼护天下,却非凤凰不可为。龙王丸更是……唉,不提也罢。”雪斋口中说着,语气间满是遗憾。

龙王丸是义元嫡子的乳名,两年前已经元服,取名义真,但作为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人,禅师更习惯称呼他的小名。

难成大器。

雪斋是这样评价对方的,话虽如此,倒也不是全然无用,加以调教,未尝不能成为一位合格的守成之君……可惜在这云涌风起的乱世,一位平庸的君主,是无法从群狼环伺中守住这偌大家业的。

既然这样,就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义元大人身上了,尽量在他生前打拼出一番固若金汤的事业,如此一来,或许还能在即将到来的狂风海浪中留得一方权势。

他之所以这数年间着力推动与武田晴信、北条氏康的三国盟约,正是出于这个目的,只要暂时将甲斐与关东的威胁按下,接着就可以安心向尾张方向扩张了……

“咳、咳咳……”

又是一阵虚弱的咳嗽。

禅师的脸颊消瘦,双眼却炯炯有神:“为了进军尾张,以及近畿各地,必须先驱除内外隐忧。我原本想借由三岛独步试探井伊家的实力,看看南溪瑞闻是否真的有伤在身,不便出手,若能借这个机会除掉这个棘手的智囊,更是再好不过。

“退一步说,那位以男子名义出家的井伊直盛之女,好像是叫次郎法师……同样有着不少与她相关的传闻,如果是个麻烦,需要尽早除去,但也不能因此惹怒了井伊家,其中利弊,还需衡量……可惜兜兜转转,那头凶兽却被一个局外人轻易杀了……话说回来,听说杀他之人,还是当年伊贺天枫失踪的遗孤,此事当真么?”

“确是如此。”

阴影里终于传出了一声应答,定睛细看,原来在那片深重的影子里面,赫然有着一道黑衣身影,盘腿而坐,背脊挺立如枪,脸上也用黑布蒙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对眼瞳。

“真是巧合。”雪斋笑了笑,又问,“你觉得那个遗孤会成为我们的威胁吗?”

黑衣人摇了摇头:“只是一个目不能视的瞎子罢了,不成气候。”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不用特意针对她了。”禅师又是淡淡一笑,目光往旁边的炉火望去,变幻跳动的火焰,映在他的眼底,更让那黑漆漆的瞳孔多出了一丝莫名色彩。

“不过……年纪轻轻就能杀死三岛独步,实力终究不可小觑。如果不来骏河,也就罢了,要是来了……和尚先派人过去试探一番,看看能不能够拉拢,只要开出的条件不算太离谱,尽可点头答应。若是实在不愿为今川效力,到时还要劳你过去一趟,将她杀了。”

“……”

“如何,有什么难处吗?”

黑衣人似乎有过一瞬间的迟疑,雪斋又将视线收了回来,静静地望着他。

终于答道:“没有。”

“那就这么定了?”禅师笑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