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52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也有人觉得这最开始就是小猿与八寻合作演的一出双簧,通过小猿站出来当出头鸟叫然后被击败的这一举动,让本来也不怎么服气的其他一些人改变了念头。

还有人从某些蛛丝马迹,考据出下拓植一族曾经与甲贺服部有所来往,从而判断这件事有可能是出自羽衣石宫之手……

众说纷纭。

而自称是小猿孙子的忍者,在其著作《猿飞三代记》中是这么说的:

“……在我年幼时,曾听祖父提起以前的事情,其中也包括伊贺天童山的那场比试……尽管有很多人认为是祖父有意放水,可按照本人的说法,真正放水了的反而是天枫大人……

“……天枫大人并非是被祖父摔了下去,而是顾虑到祖父的颜面与名声,才故意演了这么一出戏……但祖父乃是心高气傲之人,不愿接受这份施舍得来的好意,才会主动认败……”

如果这段话真是小猿本人所说,那无疑是最具可信的一种说法,然而由于人们至今无法确定这本《猿飞三代记》的作者,也即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忍者,猿飞佐助,其祖父与下拓植小猿究竟是不是同一人物,因此对于这个说法多少也还是要打上一个问号。

不过即使在细节上有着争议,可天枫八寻在天童山的比试中击败了下拓植小猿这件事情,却是确凿无疑。

之后的数天时间,她亦是来者不拒,接受了其他总共九位伊贺忍者的挑战,并且胜了其中八场,终于让众人心悦诚服——至于唯一输掉的那场,据说是一位自称千杯不醉的酒豪,提出了喝酒的对决。

八寻一败涂地。

但这场对决更多的只是一种玩闹,虽说这个时代人们对于英雄豪杰的评价很简单,无非就是够力气,会打架,能喝酒几点,可八寻一来不是那种肩阔膀圆的大老爷们,而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小姑娘,就算酒量差一点,力气小一点,也只会让人觉得可爱怜惜。

而且她还特别能打。

连着八战八胜,把聚集在神户城这边有点名气的人物们都暴打了一顿之后,便再没有人敢小看这位天枫家的女儿了。

取而代之则是一连串的溢美之语:

什么“虎父无犬女”,这是有文化的。

至于没文化但是感情充沛的,则是大笑着“哈哈哈你老爹当年都没你能打!”,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自个也跟着骄傲了起来。

而无论是哪一种表现,也不管这些人是真心实意,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场面话,至少在明面上,在场众人都算是认可了这位故人之女的存在,

虽然没有表现得太过明显,但他们在言谈之间,俨然已经把八寻放在了与神户小南、下拓植双猿、还有勾坂甚内这几人一样的地位。

对八寻而言,这个结果放在目前已是足够。她自然不会仅仅想靠这一番行事,就彻底取代下拓植兄弟与其他人,当上联军的头领,哪怕有小南和铃木重秀的两百杂贺众相助,这种事情也断断无法一蹴而就。

只能徐徐图之。

更何况如今迫在眉睫的问题,仍旧是百地丹波守,只要这个强敌一日还在,其他事情就都要往后稍一稍,否则他们这边现在本来就不占上风,万一搞不好来个内讧,那就彻底不用玩了。

而反过来讲,只要能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表现足够亮眼,如今难以获取的种种东西,自然也可以轻轻松松入手——功名祗向马上取,她已经靠着自己的实力,得到了这些伊贺乡士们的认可,接下来的事情,只能在战场上拼力争取了。

不同于井伊谷的那两场存亡之争,她虽然都有出手相助,却又在有意无意之间,一定程度上游离在真正的战场之外,不曾亲自置身于那血腥残酷的场面。

可即将来临的,这场与百地丹波守之间的战争,却是无论如何都避不开的。

这将会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初阵——

九月廿五。

人群在天童山上聚集了起来,在数十、数百道目光的安静注视下,有什么东西缓缓立了起来。“唰”的一声,那某物被风一吹,猛地向外一扬,发出了“哗啦啦”的声响。

八寻站在小南身旁,仰起脸来,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虽然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什么东西都看部见,可听着那飘扬的声音,在她脑海之中,仿佛也随之浮现出了一面大旗,正迎着秋冬交替的山风,猎猎飞舞。

旗帜之上,应当是用龙飞凤舞的字迹,写了一个大大的“侠”字。

这是天枫吾郎的旗印。

……

第二百七十八章 战前

在通讯技术还不够发达的时代,战场之上,想要及时传递情报,驱使兵卒,往往需要用到旗子的存在:

或是区分敌我、或是表明将帅所在、又或者是在关键时刻号令三军,别看这只是一面小小的旗帜,却是过去数千年的战争历史中不可或缺的风景。

这个国家自然也不例外。

最早的时候,其实还算简单,大家只要看一看旗子上的家纹,就足够分出谁是敌人,谁是自己人了,可随着时间发展,各个大小家族政治联姻,开枝散叶,导致一堆分家满世界都是,彼此的家纹看着大差不差,失去了原本辨别的作用。

再加上战争的规模扩大,烈度提升,不仅是一军主将,连底下的武士们也都用起了各自的旗帜,导致战场上旗子数量陡增,看上去越发的混乱不堪。因此除了绘有家纹的大旗之外,旗印也应时而生。

所谓旗印,实则便是各家武士把喜欢的东西画出来放在旗帜上,作为自身的标志,其中比较有名的,诸如武田信玄的“风林火山”、织田信长的“永乐通宝”、以及上杉谦信的“刀八毘沙门天旗”,都可以被归类为旗印的一种。

然而到得战国乱世,就连这种独特的旗帜,混杂在其他无数的旌旗之中,依旧很难让别人在第一时间辨识出将领的身份,所以逐渐又有了马印的存在。

正如其名所示,这东西很多时候甚至连旗帜都不是,而是在棍子顶部顶着一些更加醒目……或者说更加稀奇古怪的东西,好让自己显得鹤立鸡群。

像是某只猴子的千成葫芦,德川家康的大扇子、柴田胜家的金色御币等等,这些都是比较出名的实例,而天下之大,自然更不乏一拍脑袋瞎捣鼓出来的马标,比如斗笠甚至天鹅什么的,十分特立独行。

不过至少在此时的伊贺,人们尚且还不需要用这种手段来分辨敌我,代表家族的纹章,以及象征着自身的旗印就足够应付这种少则数百、多也不过一两千人的战场了。

哗啦——

风声呼啸越急,秋天的末尾,寒冬未至,天地间的风已是一日紧似一日,深深吸上一口气,就会觉得整个肺部都变得冷冽,人也瞬间变得精神了起来。

八寻双手按着拐杖,微微仰起脸,感受着那被人高高举起的旗帜,聆听着这熟悉又陌生的旌旗飘舞声响,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嘴角微微牵起,像是在笑,却又看不出多少笑意。

神户小南站在她旁边,拿手指了指那面旗子:“这是你爹当初设计的旗帜,简单明了,只有一个‘侠’字……呵呵,不得不说,倒是比那些花里胡哨的旗帜省事多了。”

“‘侠’吗……”

天枫吾郎号称忍侠,据说这个绰号本来是他自己先想出来这么叫的,后来慢慢地才被其他人接受。忍自然是他的身份,伊贺的忍者,至于侠,则是他之追求。

什么是侠呢?

有人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又有人说:“立气齐,作威福,结私交,以立疆于世者,谓之游侠。”

时人所谓的侠客,还不是后世那种光辉高大,为国为民的形象,正如司马迁所著的《史记》之中,刺客列传里的那些人物,也都与后世人们心目中大义凛然的侠士有所出入。

而按照太史公笔下的评价,“今之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困厄。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如今的游侠,虽然行为不符合道德法律的准则,但是他们说话一定守信用,做事一定果敢决断,已经答应的必定实现,以示诚实,肯于牺牲生命,去救助别人的危难。

经历了生死存亡的考验,却不自我炫耀本领,也不好意思夸赞自己的功德,这样的做法,大概也是值得赞赏的。

尽管八寻本人对自家的这位便宜老爹没有什么好印象,可这些年来,她从其他人口中听说的天枫吾郎,确实没有愧对这个“侠”字。即使自身并不富裕,倘若见到他人遭遇危难,也会竭尽所能,出手相助。

舞衣、初芽与龙宫党的那些孤儿们,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但天枫吾郎已经死去多年了。

他当初与友人们谈起的那个梦想——联合众忍,一统伊贺,在这乱世之中,建立一个属于忍者的国度——也与这面旗子一同,随着主人性命的消逝,悄然掩埋在时光的长河之下。

从此再也无人问津。

直到这一天。

在她展现本事,赢得了下拓植双猿等人的认同后,随即开诚布公,与他们一同商议并敲定了接下来的行动计划。

主意定下来了之后,双猿便带着众人返回天枫城整备兵马,准备迎接不久之后的战斗,而虽然他们也邀请八寻一同前往,盲女却拒绝了,依旧留在神户小南这边。

按理来说,她于情于理也是应该回到天枫城的,不过一者八寻本身对那个地方并没有什么眷恋和归属感,再者,即便已经在一定程度上信任了这些伊贺乡士,但俗话说得好,防人之心不可无,相比起下拓植兄弟他们,她还是更相信神户小南多一点。

那两兄弟也不勉强,回去了没几天,就将这一面天枫吾郎的侠字旗从仓库里翻出,并命人送到了八寻手上。

“打仗嘛,总得有一面旗子,你总不能到时候打着杂贺众铃木家的旗印吧?”

下拓植小猿这话说得确实有道理,八寻干脆收下了这份礼物,并让使者代为转达自己的谢意。之后小南又兴冲冲挑了个“良辰吉日”,也即是今天,把城里的众人召集过来,精神奕奕地展开了旗帜。

主打的就是讲究一个仪式感。

而除了当事人看不到之外,这场仪式的一切确实都很完美。

而虽然没办法将这面父亲遗留下来的阵旗收入眼底,八寻却能在脑海中清楚描绘出这个字的一笔一划,以及其或今或古的寓意。在她心目中,侠之大者,自要为国为民,而天枫吾郎所想要成为的忍侠,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还有此时聚集在这儿的人们,在他们的眼里,心中,对于这个“侠”字,对于即将到来的战争,究竟又作何看法?

“……呼呼。”

一念及此,八寻忽的又是一声轻笑。

其他人的看法想法,与她又有何关系?

儿女为父报仇,乃是天经地义,而将可能的威胁尽快掐灭在摇篮当中,更是属于人之常情。数年过去,八寻自觉心态上已与过去有了很多不同,而要说其中最大的区别,或许就是……

她不再把自己当成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玩家”了。

不知道是不是身为穿越者的缘故,过往之间,她似乎总是会去纠结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又或者站在一个宏观的角度,去评价这个时代的种种人事物。

但随着她独自踏上旅途,数年游历,风餐露宿,然后又在远江居住下来,有了好友、有了亲朋……仿佛一片辽阔的大海,无边无际,回过神时,她已经沉了下去。

虽然在她的眼前,仍旧是那一成不变的黑暗,而且可以想见,这黑暗将会永远陪伴着她,直到这段人生迎来终结。然而来到现在,心中那种原本始终萦绕着的,如同置身梦中的不实之感,不知不觉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梦境与现实的边界不再模糊,前世与今生也不会混淆在一起了。

每一天,每一刻,她都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个世界,土地的气味,太阳的温度……她身在其中,与其他千千万万的人同样,皆是——只是生在这天地之间的一位渺小行人。

就连八寻自己也搞不清楚,这种改变究竟是一种成熟的表现,还是自己被这个世界所同化,慢慢开始变得麻木了起来……或许两者兼而有之。

但事到如今,唯有见步行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小南……”

她又偏过头去,听着那旗子被风吹动的声响,独自思考了一阵,脑海中各种各样的念头浮现出来,又消失不见,某一刻,忽然轻声唤道。

“百地丹波守那边,情况如何了?”

“说好也好,说差也差。”神户小南摇了摇头,语气听着倒是一如既往的慵懒悠哉。

由于八寻此时手里正经算起来能用的兵马,只有杂贺众的两百佣兵,而这两百佣兵主要还是听铃木重秀的,八寻如果有事交代,还得通过这位杂贺少主传达。

何况杂贺众出了名的擅长用铁炮,以及在山野之间小规模作战,对于其他方面,例如收集情报等等,到底还是不如伊贺这边的忍者同行们。

正因如此,打探情报之事,便由此地的主人,神户小南一手负责,作为南伊贺的地头蛇,又是自古以来的当地名门,小南明里暗里可以动用的资源着实不少,虽然正面掰腕子并不是百地丹波的对手,可在情报调集等事情上,则是不遑多让。

这段时间里,她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斥候、飞脚来去不停,八寻这边也请求羽衣石宫出手协助,自己则是与神户小南、铃木重秀、勾坂甚内几人终日商议对策——

百地丹波是个棘手的敌人。

他在南伊贺经营已久,与各方豪族乡士都有交情,之前那帮人是慑于联军势大,不敢正面跳出来,只好保持沉默,如今两边实力大差不差,就不知道这帮人究竟会不会选择站队百地丹波守了。

但这样一直拖延也非上策,且不提联军成员有很多都是中伊贺、甚至是北伊贺那边的人,要是太久不回去,田地没人耕种,来年可是要饿死不少人的。

而且他们几百个人留在这里,吃喝用度,亦是一笔不菲的花费,难以长久支撑。还有另一个原因——百地丹波城的外墙之前刚被攻陷,此时尚未修复完全,可一旦拖得太久,让对方把城墙修好了,他们就要再一次损兵折将去啃那块硬骨头。

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但遇到麻烦的不仅仅是他们,这场战斗拖得太久,对于百地丹波而言同样没有什么好处。

他之所以能够威压南伊贺多年,全是靠着今为止苦心经营得来的名望,如果不能以雷霆之势打败这群敌人,此时表示臣服的各方豪族难免也会蠢蠢欲动,反叛的火焰将会越烧越旺,将整个伊贺南境卷入其中……

这是百地丹波守万万无法接受的。

正因如此,无论神户小南派出去的探子,还是爽快答应出去走一趟的羽衣石宫,都带回来了一模一样的情报:百地丹波正在厉兵秣马,一边召集附近仍旧效忠于他的豪族,俨然是一副要出兵攻打神户的样子。

联军这边亦然。

拖不起,不能拖,双方自有默契,要在明年开春之前……分出胜负!

……

“十月三日,寒风凛冽。下拓植大猿、小猿只留下约两百人镇守天枫城,亲率主力来到神户,与天枫八寻、神户小南会合。

“四日,受到百地丹波的命令,矢川兵助带着约两百兵力离开百地砦,六日来到屋长,与停留在此的坂下、六大、黑田、松原等附近豪族汇流,并在次日安然渡河,九日,抵达藏持。

“……百地丹波也在十月八日亲自出阵,十一日,布阵于神屋,与神户城隔河相望……”

……

“他们的目的很明显,就是——是……啊、阿嚏!”

十月十二,寒风呼呼地吹着,从紧闭的门窗缝隙中渗透进来。神户城里没有多余的炭火可以烧来取暖,大家只好尽量多穿几件衣服,忍着寒冷,围在一起商讨军议。

连这些主将都是如此,可想而知底下的寻常士兵们更是被冻得够呛,从早到晚,城内城外,喷嚏之声此起彼伏,“阿嚏”“阿嚏”的响个不停。

甚内用力擤了擤鼻涕,但没有什么用处,说起话来依旧带着闷声闷气的鼻音:“……百地丹波那老儿是打算兵分两路。”

他经过这段时间的修养,身体状况已经恢复了不少,虽然还不能立刻上阵与人厮杀,但日常走动总算是不再需要别人搀扶了。

而相比起下拓植兄弟这类从来没出过伊贺的,甚内好歹算是在外面闯荡过一段时间,眼界或多或少要稍微开阔那么一点——当然,这份眼界的开阔不一定对指挥打仗能起到什么帮助,不过反正大家伙都不是什么稀世罕见的军事奇才,几个臭皮匠,谁先开口都一样。

没什么好争的。

一边说话,甚内一边把地图铺了开来,这地图也是神户家祖辈代代传下来的,准确度不怎么样,不过总归是有好过冇。

他在上面指指点点:“矢川兵助那帮人前两天就到了藏持,接下来只要经过菖蒲池,沿着长田川一路前进,最慢不到十天,就能到达七见的天枫城……”

“这帮家伙大概有多少人?”下拓植小猿在旁边问道。

甚内没有回答,而是把目光投向了神户小南。

天气寒冷,本就身体虚弱的小南这时几乎恨不得把自己裹成了粽子,臃肿的“外壳”防护之下,只露出半颗脑袋,坐在那里,像是一个不倒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