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53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可即便已经把自己包成了这副模样,她仍是冷得脸色苍白,病恹恹的,没什么力气。注意到甚内投过来的目光,她眼波一转,不乐意地开口道:“大……大概有五六百吧。”

不太确定的口吻。

“五六百……如果他们攻打天枫城,一时半会倒是不怕,怕的是他们直接前后夹攻,趁着我们与百地丹波本阵交战,从背后攻击过来……”

大概是想起先前的那场惨败,甚内与小猿的表情都不是很好看。

“但我们这边能用的人手本就不多,要是再分出一部分人去防备身后,更加抵御不住百地丹波的攻势……”

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下意识又往旁边看了过去:“八寻姑娘,你怎么看……咦,八寻姑娘人呢?”

一眼望去,发现刚刚还安静待在角落里的盲女,此时竟已不见了踪影。

“奇怪……”

甚内咕哝着,又扫了一圈周围,依然没找到人,而小南直到此时才慢悠悠地说道:“八寻的话……就在刚刚你们几个忙着吵架的时候,她被羽衣大人叫出去了。”

“羽衣大人?”

“对……听她们两人的交谈,好像是你们上次抓到的,那个受了伤的俘虏出了什么事情……”

“你是说,那个百地丹波的徒弟?”甚内又是一愣,“我记得那小子好像是叫,叫……五右卫门来着?”

……

第二百七十九章 风韵犹存

人要是倒霉起来,喝口凉水都能塞牙。

石川五右卫门用亲身经历,证明了这句话确实有其道理。

他原本在南伊贺过得好好的,作为百地丹波的弟子——尽管远不是最出色的那个,不过在多年的勤学苦练之下,好歹也算是练就了一身本事,没有辱没了师父的名声。

但也仅此而已。

比上不足,比下也不是很有余,当勾坂甚内联合大军打过来,兵临城下,师父百地丹波可能是顾及到他的那位吉冈直贤叔叔,不想让他留在城里陪葬,于是就把人打发了出去。

少年回房间收拾好包袱行李,试图趁夜偷偷溜出城堡,谁知刚到半路突然撞见两个凶神恶煞的忍者,一言不发,拿着锁链镰刀就杀气腾腾地扑了上来。

一番打斗,他虽然打不过那两个人,却因为一脚踏空,骨碌碌滚下悬崖,侥幸保住了一条小命。可惜一条腿却摔折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别提多难受了。

不过暂时当个瘸子,总比直接丢了性命要好,五右卫门一路奔逃,净挑着那种不见人烟的偏僻小路走,也正因如此,直到一个星期之后,他才终于得知了勾坂甚内他们大败的消息。

这这这……他这腿岂不是白折了?

心情一时复杂无比,然而师父赢了总归是件好事,五右卫门又拄着树枝,哼哧哼哧往回赶。

谁知这回程路上,竟也充满了凶险,四散而逃的联军兵将,哪个都不是善茬,五右卫门好几次险死还生,最后慌不择路逃到了神户乡,本来是想在山里躲上一躲,没想到又是一脚踏空,骨碌碌地滚下了山坡……

另一条腿也摔折了。

他在山坡底下饿了几天,整个人都是一副要死不死的模样,就在即将咽下最后一口气之际,终于盼到了过来救他的人……还以为是这样,但其他几个他不认识,唯独领头者那个格外显眼的大鼻子,教人一见难忘。

“勾坂……甚内……”

才出狼穴,又入虎口,五右卫门满心绝望,一翻白眼,昏了过去。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心头充满了不解。

明明我没有招惹任何人,我只是想过着平静的生活而已啊……

这不是谎话,少年从小到大,心里从来就没有过什么远大的志向,一方面他了解自己几斤几两,不至于生出什么想要继承百地丹波守衣钵的野心,毕竟虽说百地丹波不曾结婚,更无儿女,可对方座下三大弟子,无论是谁都比五右卫门更有资格继承家主之位。

不切实际的野心,只会招致自身的毁灭,少年岁数不大,却已清楚知晓了这个无数人致死都不曾领悟的道理。

另一方面,他又不愿子承父业,学着自己那个同样倒霉的老爸,当劳什子的义贼。贼就是贼,见不得光,被人唾弃,而要说所谓义贼与普通小偷儿有什么区别,大概只有一样:

普通的偷儿拿了东西是给自己用,干一票吃喝不用愁,可义贼偷了东西,拿了钱财是要去救济穷人的,辛辛苦苦冒着生命危险,到头来自家捞不到一点好处,这岂不是天下间最愚蠢,最可笑的事情?

五右卫门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天下无双的傻瓜。对方实力不俗,高来高去,矫如飞鸟,数十年来几乎不曾失手,因为好穿红衣,还闯出了一个“火狐狸”的绰号——据说这个绰号一开始好像是“火鼠”,不奇怪,人们都喜欢用老鼠来描述盗贼。

只是后来随着他父亲的名气逐渐响亮,大家都知道了这是一位德行高洁、劫富济贫的侠盗义贼,觉得老鼠好似不够光彩,于是帮他换了一种动物,从鬼鬼祟祟的老鼠,变成了狡黠机智的狐狸。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老鼠也好,狐狸也罢,不管那个老东西在外面被别人怎样称呼,都不影响他小时候与母亲蜷缩在一起,整日整日的忍饥挨饿,担惊受怕。

人不在的时候会担心他是不是出事了,而即便老东西回到了家里,也从来都是两手空空,也不说自己都去做了些什么,像极了一个平凡又窝囊的家伙。

他们母子只能从旁人的言语中,拼凑出一个大公无私、大义凛然的义贼形象……一个在外人口中曾经救下过许多人命,让许多家庭得以活下来的英雄,却没办法让身边最亲近的家人,过上吃饱穿暖的好日子。

这算什么英雄?

所以在得知了那老东西的死讯之后,与母亲不同,五右卫门似乎并不怎么伤心。

但有一说一,那位名叫吉冈直贤的叔叔人是真的很好,不仅帮忙抚养照顾他们母子,后来更找了几层关系,把他送到了百地丹波门下拜师学艺。

有些时候,五右卫门会觉得,比起亲生父亲,吉冈直贤或许才更担得起这个称呼。这话如果当着母亲的面说出来,会惹她掉眼泪,所以不能说……

心里想想倒是没问题。

也正是因为有着这段过去,少年才下定决心,这辈子绝对要当一个自私自利的恶人,只要自己活好就行,别人怎么样与他无关,再苦再难,他也压根不会多看其他人一眼——

至于为什么他要在这儿突兀地来上一段自我介绍,理由很简单,便是为了增加后面这句话的可信度:

“……综上所述,我招了!我真的招!全部都招,统统都招,你们问什么我回答什么,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以求求你们,快把我放了吧!放了吧!了吧!吧!”

简简单单一个四面漏风的房间里,被捆住双手双脚的少年像一条毛毛虫般,在地上滚来滚去,一面还拿脑门咣咣的撞着榻榻米,话语之间的求生欲望都快满到溢了出来。

然而一门之隔,站在门外的神户家守卫依旧面无表情,拄着长矛,吸着鼻涕,在瑟瑟寒风中坚持站岗。

反而是他的另一个同伴频频回头,听着门里传来的悲鸣声,可能是联想到了自己年龄相仿的儿子,表情有点莫名:“里面那个孩子……怕是吓得够呛。”

“你同情他?”

“没有,只是有些奇怪而已。你说这小子也不知道是什么身份,家主大人把他抓了回来,却又只在刚开始见了他一面,后来丢在这里不闻不问了……”

“家主大人自有打算,用不着你我操心,好好站岗就……啊……啊……”

“啊?”

“阿嚏!”

……

笃笃笃。

拐杖敲地,八寻缓缓跟在羽衣石宫的身后,听着对方那光脚啪嗒啪嗒踩着地板的声音,忍不住微微扯了扯嘴角。

心里不禁有些佩服:她是真不怕冷啊。

此时已经来到了农历的十月中旬,天气日渐寒冷,就连八寻自己都加了好几件外衣,羽衣石宫却仍旧是平日那副“极不检点”的模样,一件松松垮垮的和服罩在身上,露出大片的香肩与锁骨。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方便行动,她的这件和服要比普通尺寸更短一点,站着或者坐着不动的时候还好,一旦迈步,那脚踝与小腿就在衣服底下若隐若现,如雪般洁白的肌肤,教人根本难以移开目光。

当然,这种不知廉耻的话语,不可能是出自八寻之口——何况她根本也没有什么目光可以移开——而是勾坂甚内跑过来跟她勾肩搭背,嘿嘿直笑着分享自己的“收获”。

完了还要感慨一句:“八寻姑娘你看不见真是太可惜了,我跟你说,那白的,啧啧啧……嘿,别看羽衣大人上了年纪,我看人家,还是风韵犹存啊!”

“我是看不见,但……我上手摸过。”盲女表示内心毫无波澜。

“什……么?真的摸过!”甚内闻言大惊。

“当然。”

之前在跟羽衣石宫打架那会儿,她确实有碰到过对方的小腿……四舍五入也算摸过了。

八寻如此想着,理直气壮地回答道。

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只要相处久了,哪个男的都会渐渐把她当做兄弟看待,聊起这类话题也是十分自然,一点都不带尴尬的。

甚内这种其实还算好了,最离谱的要数藤吉郎那只猴子,早前甚至一本正经写了封信过来,说是这一两年间他与宁宁努力耕耘,却始终颗粒无收,所以想请教一下八寻,问她知不知道什么伊贺密不外传的妙术秘方,或者哪里的寺庙比较灵验一点云云……

尽管八寻听到某个词的瞬间就把信抢了过来,直接用居合斩切了个稀碎,负责念信的初芽依旧闹了个大红脸,后来足足三天都不敢跟她打照面。

拜此所赐,她在心里给那只猴子狠狠记了一笔。

这个死马骝,活该你五六十岁才有孩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被别人当成兄弟,总好过被人用色眯眯的眼神盯着看,好歹前者只是让她觉得有些无语,后者一个搞不好可能就要奔着见血去了……

可恶,为什么她看不见呢!

唯有在这种时候,八寻才会无比渴望自己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可以欣赏到那些“美丽”的景象。可惜人间事十九不如人意,她也只能默默将这个遗憾藏在心里——确实只能藏在心里,毕竟说出来多半会被打。

别人也就罢了,直虎的“小拳拳”那是当真会出人命的。

不得不慎。

“……我感觉你好像又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羽衣石宫突然停住脚步,狐疑地回过头来。

虽是相处不久,这位风韵犹存的女忍者却已经把八寻的性子摸了个五六七八成,也知道了她并不像自己原本所想,是个城府深沉、深谋远虑的年少天才。

自己该不会识人不明,把这一脉单传的飞针流教给了一个奇奇怪怪的家伙吧……偶尔羽衣石宫甚至会冒出这种念头。

如果换成其他人,她倒是可以直接“悔棋”,把人杀了当做没发生过,另外再挑一个好徒弟,问题这个法子对八寻并不适用……打不过,没办法。

唉。

对于某人的心思一无所觉,八寻正忙着把某个兀自念念叨叨的大鼻子,从自家的脑子里流放到爪哇国,接着又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一声:“咳咳,哪……哪有,我什么奇怪的事情都没想。”

什么大腿,什么肩膀,什么脚踝,什么锁骨,什么后脖颈,什么这个那个那个这个……她真的一个都没想过!

“真的?”

“真的!”

只可惜这种苍白无力的话语,根本无法取信羽衣石宫。

作为一个承接过不少任务,见识过各种各样谎言的资深忍者,羽衣石宫大概还是头一回有人能把谎话说得如此蹩脚,如此不攻的自破。

不过换个角度考虑,这其实也意味着她这徒弟是个光明磊落的性子……

好事,都是好事。

认识到自己已经无法悔棋之后,妇人唯有接受现实,开始努力挖掘八寻身上的每一个闪光点——事实上,这种方法确实还挺有用。特别是把对方与甲贺伊贺她见过的那些同龄人对比了一下,羽衣石宫突然又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十分正确的决定。

八寻再怎么样,也比那些个歪瓜裂枣强不知道多少倍,比如她们正要去见的那个小子,差不多的年纪岁数,两人的实力与心性却都是天差地远。

如此一想,她于是又笑了起来:“算了,随便你吧,反正我转头找那个土蜘蛛问一问,就知道你们两个私底下偷偷在聊什么了……还是说回正事吧。”

“正事……”

听羽衣石宫提起此行的正事,八寻也稍稍摆正了一下态度,同时还在心里替甚内稍稍默哀了两秒半,希望那个大鼻子能看在两人的兄弟情义上,守口如瓶,不将她说过的话告诉妇人……

保险起见,回头先去警……善意地提醒一下好了。

反正明日愁来明日愁,哪怕甚内真的竹筒倒豆子把她卖了出来,尴尬的也是明天或者后天的八寻,与现在的八寻无关。相比之下,尽快扯开话题,免得羽衣石宫继续纠结下去,最后一不小心发现她正馋人身子才是重中之重。

于是她接着妇人的这句话,话锋一转:“那个石川五右卫门,现在是什么情况?”

“还能是什么情况,就是那样呗。”羽衣石宫耸了耸肩膀,语气有点古怪,“一醒过来就在喊着什么愿意配合,不要杀他,吵都吵死个人了。”

“就没人跟他解释过……我们根本不准备杀他么?”

“解释了啊,还解释了好几遍。”

“那……”

“问题是他不信。”

羽衣石宫叹了口气,“那小子坚持认为我们是在演戏骗他,之所以替他包扎疗伤,又好吃好喝地供着,是为了施展欲擒故纵,让他放松戒心,好从他嘴里问出有价值的情报。”

八寻沉默了一下:“但他自己不是都说愿意全招了吗,为什么我们还要用上欲擒故纵的法子?”

“所以我说他脑子有病。”羽衣石宫直言不讳,“要照我说啊,既然他这么觉得,咱们也无所谓这样供着他,直接把人丢到正儿八经的牢里面关着,说不定那小子心里还能稍微踏实一点。”

“这……不太好。毕竟我和他的一位亲戚也算是小有交情……”

“也是,那随便你。”

听着羽衣石宫这一副无所谓的口吻,八寻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这事情说起来还真是一笔糊涂账——就在她前些时日与下拓植小猿比试爬山的时候,勾坂甚内几人中途突然消失不见,后来一问才知道,是阿笔在半路上发现了血迹,带着大家沿路追赶下去,最后在山坡底部发现了某个奄奄一息的少年。

几位土蜘蛛并不认得对方,可当时神户城聚集了一大帮人,很快就有人指正出来,这少年正是百地丹波守前两年收的一个徒弟,名唤石川五右卫门。

没错,正是被吉冈直贤送去伊贺学艺的那位义贼之子。

先前在京都听吉冈直贤谈起这段往事,八寻还是纯粹当做一个故事来听,没想到转头就撞上了另一位当事人,而且还是随时都可能咽气的那种。

哪怕是看在吉冈剑豪的面子上,她也不可能让这位五右卫门直接一命呜呼,而神户城的其他头领们,也对一个身受重伤的黄毛小子没什么兴趣。

像他们这种山野莽夫自有一份傲气,如果五右卫门活蹦乱跳也就罢了,如今这副奄奄一息的模样,着实让人提不起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