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56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是吗?”

百地丹波摇了摇头,“要是你真的这么自信,就不会从刚刚开始拼命想要夺路而逃——如果我没记错,你来这的目的,应该是为了带着藤林长门一同离开。”

“哈、”

天沼独乐闻言又是一笑,“你以为……我做不到?”

“你可以试试。”

老人如此说着,突然往旁边一步,让出了通往外界的门扉,“天沼独乐,你很厉害,如果真要拼命,我年纪这么大,不一定能拦住你,但城中守备森严,要是带着一个负累,就算你再怎么厉害,亦是插翼难飞。

“你也可以选择放弃带走藤林长门,独自逃离,但我有话在先,只要你一离开这座监牢,藤林长门就会立刻死于非命,你不会再有第二次救他的机会。”

他冷冷地说道,“众人皆知,我百地丹波,从来说话算话。”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天沼独乐却好似压根不曾犹豫,几乎是在百地丹波把话说完的同时,他已转过身去,大步来到牢房面前,轻而易举拿刀劈开了牢门,伸手把蜷缩在里头的中年人搀扶了出来。

“你……”

藤林长门显得有些意外,“他说得对,你带着我……逃不掉的。”

“可如果把长门大人你落在这里,我岂不是变成白跑了一趟。”

天沼独乐的神态仍旧轻松,“更何况,只有不够自信的人,才会想方设法动用诡计,他之所以要用这种法子逼我,说明经过刚才那几个回合的交手,百地丹波自己也没有把握能拿下我。可惜,他还是太自信了一点——”

他话语间带着明晃晃的奚落,百地丹波却并未反唇相讥,只是手握兵器,注视着黑衣人的一举一动,像是正在等着看他究竟会做出怎样的行动。

但下一刻,老人像是注意到了什么,眉头微微一皱。

外界突然变得吵闹了起来,乱糟糟的脚步声中,有人在拼命喊叫着什么,那声音起初还听不仔细,两三句后,终于也清楚传进了地下的三人耳中:

“走水了!”

“有贼人放火!”

“快,快去救火——”

一片混乱。

“好了,丹波守大人,你现在可以再讲一遍刚刚的那句话了。”

听着头顶那一连串的吵闹声响,天沼独乐毫不意外,一边搀着虚弱的藤林长门,一边将目光望向老人,咧嘴一笑,“是怎么说来着……对了,‘城中守备森严,就算你再怎么厉害,亦是插翼难飞。’”

他把对方之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配合着外界不断传来的声音,竟显得有些讽刺。百地丹波眯起双眼:“你还有同谋?”

“当然。”

“我还以为天沼独乐一贯独来独往,不屑与人联手。”

“曾经确实是这样,不过后来有个大和尚,成功让我改变了观念。”

“……真是一个多管闲事的和尚。”

百地丹波叹了口气,“也罢,虽然你有同伙,不过他们一时半会应该自顾不暇,到不了这边帮你,只要能在其他人赶来之前把你杀了,结果也是一样。”

“确实,但前提是——”

天沼独乐举起那柄短刀,“老头,你要有这个本事才行。”

百地城中,腾腾烈焰,救火与捉拿贼人的呼喊声响了又响,直到天明都不曾停歇,一片喧嚣慌乱中,偏殿地下的监牢之内,亦再次响起了锵然的兵器交击之声……

……

“听说百地砦那边出事了。”

十月十八,战云密布,神户城内的气氛也随之越发紧张了起来。那些有条件的将领们都已经换上了甲胄,走路时发出铿锵铿锵的声音,吵得八寻有点睡不好觉。但明白这是战时的常态,她也无法抱怨些什么,只好试着习惯。

所幸神户小南身子弱不禁风,撑不起正儿八经的铠甲,依旧是简简单单的便衣,跟她聊天的时候,总算能让盲女的耳根子清净一会。

她此时本来正与铃木重秀、勾坂甚内、还有其他几位土蜘蛛与杂贺众的小头目聚在一起,讨论事情——主要是人员配合的问题。

甚内之前靠着大把撒钱招募来的那群浪人们,早在那一夜惨败之后就直接哗啦啦跑了个无影无踪,只有少数还有点契约精神的,最近一段时间陆陆续续又聚集到了神户城,可惜拢共也就四五十人左右。

这点人数哪怕再算上土蜘蛛的残党,也难以自称一军,因此甚内先在自家内部开了个会讨论了一下,得到一致同意后,才过来跟八寻商量,想要把他们这帮人并入八寻的军队之中。

当然,八寻手底下所谓的军队,其实也就是杂贺众的二百佣兵,这两百人虽然是替她打仗,不过各方面都还是听从铃木重秀的指挥,毕竟他们是收钱办事,又不是当真认八寻为主公了,于情于理,自然都不能绕过中间的这一环,直接指挥佣兵。

这可就坏规矩了。

所以八寻听完甚内的提议,想了想,又把铃木重秀也叫了过来,几个人一起商量。

倒不是说这种事情也需要事先得到铃木重秀的认可,只是原本只有杂贺众的时候,八寻有什么命令,只要直接跟他说一声,铃木重秀直接就能调度自己手下的这两百人,事情简单得很。

可要是勾坂甚内这伙人也加入进来了,那到时候具体命令该怎么传递,碰见危急时候又该如何处理等等,类似这些事情,方方面面,事先都要先商议好了,才不会在实战之际乱了手脚。

而他们这帮人加起来甚至不到三百,但包括战场上的指挥、后勤、还有各个部队如何安排云云,不实际上手参与进去,真不知道还有这么多的琐碎事情需要操心。

八寻前世今生都没有操持过什么大型的团体行动,对这方面属实没什么了解,此时也多是在一旁安静聆听勾坂甚内和铃木重秀讨论,虚心学习着其中的各种门道。

毕竟这两人都是实际上过战场的,在这方面肯定比她更有发言权。

而会议开着开着,大概进行到一半左右,神户小南忽然慢悠悠地走了过来——没办法,她稍微走快一点就喘气加咳嗽,一副马上要死的模样——略略跟在场的几人打了个招呼,然后就直接来了这么一句。

“什么?”

“就是说,我刚刚收到消息……前两天有人闯进了百地砦,放了把火……好像还救走了不知道什么人。”她又重复了一遍。这边的几人面面相觑,都有点疑惑。

“这种时候,会是谁动的手?”

“不知道,没有消息。我姑且也找下拓植兄弟他们问了问……也不是他们的人。”小南答道。

甚内摸着鼻子——他在思考或者窘迫的时候总是喜欢下意识这么做,似乎还嫌他那颗红通通的大鼻子盘得不够锃亮一样,其他人也是见怪不怪了:“不是咱们,也不是下拓植那边,那就只能是下落不明的几个人了?”

“会是天沼么?”

“也有可能是长门守。”

几人各自都有不同的意见,不过在缺乏情报的情况下,这些猜测也只能是猜测,无法更进一步。又讨论了几句,得不出什么结果,便也暂时把这个话题搁置了下来。

“不管怎么样,这总是一件好事。神屋的百地军队要是知道自己老巢被人袭击了,或多或少总会有点不安。”

甚内又道。

“确实是这个道理……”小南点了点头,“这是一个好机会,而且……我们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百地丹波率领军队主力在一河之隔的神屋布阵,数日毫无行动,明显是在等待另一支军队抵达,来一个前后夹击。

与其到时候腹背受敌,不如趁着矢川兵助的兵马还在路上,抢先突击百地丹波的主力,争取一战尽全功——

他们只是在等待一个适当的时机。

而百地城烧起来的这把火,无论是谁所为,都是一个很好的信号。

不知有意无意,勾坂甚内、铃木重秀与神户小南,这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分明看出了彼此心中所想,却都没有把那句话说出口,而是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旁边。

三道目光,齐刷刷落在了八寻身上。

盲女如有所觉,睫毛微微一颤,抬起头来,与平日里不同,脸上并没有带着那柔和的微笑,而是一副少见的严肃的神情。

“那就——”

就连那温软的嗓音,似乎也染上了一丝深秋的肃杀之气。

“出阵吧。”

她道。

……

第二百八十二章 三献之仪

十月十九,神户城外,旌旗招展。

这一天的天色有些阴沉沉的,密云不雨,不见阳光,隔着一条河流,两支军队摆开阵势,遥遥相对。

这并不是什么有名的大江大河,既不算宽阔,也不至于深到能淹死人,甚至没有一个公认的名字,河这边的人们习惯叫它神户川,而河对岸则是将其称作神屋川。

除此之外,还有布生川、夏见川等好几个名字,基本都是怎么方便怎么叫,反正大家明白意思就好。

会在意这种事情的大概只有人类自己,河流本身是无所谓的,就像它也不会在意那些妇人女眷时常来到河边洗衣干活,以及小孩子们无论男女,总是呼朋引伴,光着屁股在河里扑腾游泳一样。

尤其是在炎炎夏日的夏季,这附近更是充斥着孩童们天真无邪的欢笑声,他们互相追逐泼水,嬉戏打闹,直到被各自的家长扯着嗓子叫回去为止。

但随着战争的脚步逐渐逼近,这些日常的风景便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取而代之则是一面面随风飞扬的旗帜,穿着甲胄的将领们穿梭在人群之中,大声喊叫着,不断发号施令,指挥着自己麾下的队伍。

那些普通足轻则当然没有这么好的装备——他们大部分只戴着阵笠与护腹甲,还有些人就连这种基本的防具都没有,只能往脑门上戴个护额凑合一下,起码保证不会被人当头一刀劈成两半。

至于武器也是五花八门,有拿竹枪的,有持腰刀的,也有直接把家里那些镰刀、耙子等农具带出来当做兵器用的,甚至还有人带了一兜子石头,准备打起架来丢着玩。

虽然在后世的各种创作作品之中,各个军队的小兵装备似乎皆是整齐划一,让人觉得威风凛凛,可实际上,现如今大多数的割据势力,上到领国大名,下到寻常土豪,武士与足轻们在战场上用的武器与防具都需要自行准备,可谓“丰俭由人”。

而对于某些无论如何都凑不出一身装备的,有些大名会提供租借服务,像是“御贷刀”与“御贷具足”之类,除了让士兵们更具有战斗力,也可以趁机小赚一笔。

不过伊贺这边,神户小南也好,下拓植双猿也罢,就连威震南伊贺的百地丹波守,同样拿不出这么多的装备,底下士兵有钱的还能勉强凑出一身头盔护甲兼绑腿,实在两袖清风的,就只好抱着视死如归的精神,一身“轻松”地去跟人拼命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八寻这边的军容普遍要比别人更加像样一点。

好歹杂贺众是实打实的佣兵集团,不管私底下跟人火拼起来是什么模样,至少派出来的这两百人,该有的东西都有:

一个个头戴阵笠,身着腹卷,笼手绑腿一个不少,除了那五十杆铁炮之外,其他人也都有着铁制的兵刃。

与其他那些七零八碎、稀奇古怪的打扮比起来,无疑称得上是一支精锐之师——不管别人是不是这么想,反正作为这帮人的头目,铃木重秀是这么觉得的。

他将那杆爱不释手的铁炮扛在肩膀上,往后退了两步,看一看自己这边的杂贺众,又扭过头去,看一看其他阵营里人头涌涌,跟秋耕好有一比的景象,忍不住摸了摸自己又长长了的胡茬,得意一笑。

这帮家伙,真给自己长脸!

“少主又在臭美。”“这么大的人了。“害羞羞。”

他那三个随从依旧在旁边一搭一唱,配合默契无比,不过铃木重秀心情正好,也不去跟这三个小鬼计较……主要是平时心情不好的时候斗嘴也斗不赢他们。

慢慢的也就看开了。

假装没有听到三人方才的奚落,他只把目光一扫四周,很快发现目标,带着一丝愉快的笑意,快步往前走去,掀开阵幕,钻了进去。

他们如今已是身在神户川附近——因为小南坚持这么叫,所以其他人也跟着入乡随俗了——找了一座稍微比周围高出一点的山头,立好了帷幕,摆好了矮凳,由于看天气说不定会下雨,还让人事先准备好了挡雨的布置。

这山头说大不大,连杂贺众带勾坂甚内的手下们,两三百人往这一放,倒也不觉得拥挤。

士兵们待在各自的队伍里,一边听自己所属的小组队长训话,一边狼吞虎咽吃着午饭。至于有资格待在帐幕里边的,大概都是一军之将,下拓植兄弟、勾坂甚内、大炊孙太夫、神户小南,再加上其他几个铃木重秀叫不出名字的生面孔,估计是之前退到天枫城那边的。

加起来总共九个人,左边坐了五个,以下拓植小猿为首;右边坐着四个,神户小南居前。虽然大家在共同的威胁面前合兵一处,彼此之间的气氛,却实在说不上多么融洽。

没经历过之前那场败仗的神户家众人,有不少都对反抗军心怀轻视,认为他们是一群丧家之犬,因为打不过百地丹波才跑来请求他们的援手;

相反,联军那边同样有人把败战的原因推给了神户小南:

“要不是这个女人一直按兵不动!”

仿佛只要神户家提前加入,他们就能扛住服部家的背刺一样。

人总是喜欢给自己的失败寻找一个借口,与其自我反省,不如责怪他人。

即便是相对理智的聪明人,一方面,他们担心着这场战斗如果失败,局势将彻底无法挽回,一边却又免不了纠结,万一胜利之后,对方会不会趁机抢夺属于自己的功劳。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是一个脆弱无比的同盟,只需要旁边有人轻轻一推,或者出现了某个契机,坐在这里的人们就会一瞬撕破脸皮,反目成仇。

但无论这个合作关系多么脆弱,至少在击败百地丹波之前,他们仍是站在同一边的。

而成功推动这件事情的当事人,正稳稳当当地坐在阵幕中央……

好吧,坐得其实不怎么稳。

铃木重秀将目光投向正中间的那道身影,可能是因为第一次经历这种场合,对方显得有些坐立不安,身体微微摇晃着,一会儿又忍不住抬起手来,去碰身上的东西。

那副模样与平时大相径庭,让他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对于平素爱好女色的杂贺少主而言,这可说是一种相当奇妙的滋味,明明眼前是一个世所罕见的美人儿,他却偏偏生不出半点那方面的心思。

与此同时,心里又涌现了另一股莫名的情绪——并非是男人对于女人,而是成年人在见到一个可爱的小孩子时,下意识会感受到的怜爱之情。

无他,实在是这副装扮与天枫姑娘太不相称了:

盲女的长相本就比同龄人更加幼稚一些,虽然不至于真的还跟孩童一模一样,可今年虚岁廿三的她,依旧有着一张稍显稚气的娃娃脸,再配上那娇小的身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乏有很多人把她当成了十五六岁、甚至更加年幼的少女。

而她平时也是很朴素的打扮,除了寒冬时节会多穿一点,其他时候大都是一件或者两件洗到发白、打满补丁的衣裳,踩一双旧草鞋,披着长发,闭着双眼,手里再拄着一根拐杖。

有时还会在身后多背一面同样破破烂烂的旧琵琶。

这就是铃木重秀对于八寻此人的印象,而且他觉得别人应该也都大差不差,然而此时此刻,坐在矮凳之上的这道身影,虽说一如既往的小巧玲珑,一身装束却已变得截然不同——

她身上穿的已不再是那件旧裳,而是换上了一副正儿八经的甲胄。

当然,这不是什么质量上乘的好甲,更不是最近逐渐出现在市场上的天价“南蛮胴”,而是那种简单朴素的,名为胴丸的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