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可恶!
下拓植小猿满是悔恨。
若非是心心念念想要赢过那个盲了眼的天枫丫头一筹,按照他平时的性子,哪怕见到河对岸飘起火光,为防有诈,也必然会先派出小股部队试探,而并非是直接头脑一热,号令全军出击。
也就冲动了这么一回,结果不仅没能挽回颜面,反而还害死了这帮随他征战的部下,甚至一个说不好,连弟弟和自己的性命都要搭在这儿……
何其可恨!
有那么一瞬间,小猿试图把这份失败,还有心中所感受到的耻辱与羞愧,尽数归咎于那个斜刺里杀出来的盲女,好像这一切都是对方的错似的。
然而下一秒,当他再度挡下三郎五郎的一记枪戳,视线一扫,望见四周正开始节节败退的己方人马,原本的怒火,倏然又化作了一片冰冷……一声叹息。
这些人并非是受了那个天枫八寻的命令,而是因为相信他,奉他为主公,所以才跟随着一同来到此地。
是他将这些人带到了死地——
何其的……悲哀啊。
明明直到前日、昨日、甚至今日稍早之前,下拓植小猿满心满眼所考虑的,依旧只是自己一族之利益,虽则身为联军一员,却从来不曾真正把自己与其他人视为一个整体。
但在这一刻,唯独这一刻,他之精神好似忽然突破了原有的桎梏,视线变得开阔起来,思路也前所未有的清晰。仿佛在这个瞬间,小猿的目光不再局限于自我,而是头一回宏观整个战场,乃至整个伊贺南境:
要怎么做,才能让大家伙活下来?
要怎么做,才能赢得这场战争?
他可能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如此绞尽脑汁地思考着。
“哥哥!”
然而战场乃凶险之地,又岂容丝毫分神,下拓植小猿倏然闷哼一声,却是实打实挨了敌将一枪,尽管刺中的只是肩膀,而非要害,整条胳膊亦是失去力道,耷拉了下来。
紧紧握住的短刀也掉进了河里,被血水冲走。要不是紧急关头,大猿舍命一击,让那矢川三郎五郎忌惮闪躲,恐怕这位下拓植的首领已然命丧当场!
大猿一击逼退强敌,并未乘胜追击,而是再度用尽全力,把金碎棒猛然一挥,又带起一阵狂风,压得几个百地敌兵站立不稳,跌落河川,原本险些丧命的几个足轻趁机逃了回来,聚集在他们的主将身侧。
但更多的下拓植士兵要么慌张后退,要么直接往四面八方奔逃,整支军队的惨状,几乎已经能用溃不成军来形容。大猿沉默不语,把兵器往脚边一放,又溅起无数水花,而他的视线,正默默落在兄长身上。
“哥哥。”
他一向寡言,就算在这种极端不利的情况下,依然没有多说什么,就连一对粗重的眉毛也不曾稍动半分。只是听到他闷声闷气的声音,下拓植小猿猛然一个冷战,回过神来,也顾不上肩头的伤势,胡乱拿手一悟,口中已是喊道:“快,快把所有人聚集起来,去支援孙太夫他们!”
这一场前哨战,在他们迎面撞上百地丹波的埋伏时,便注定了以惨败告终。
仅凭他们这一支孤军,往前敌不过早有准备的百地大军,就算想要后退,可想而知也只会被敌军趁势一路追杀,到最后能侥幸活下来的,恐怕不足原来十分之一。
下拓植小猿明白,这次参加夜袭的不止他们,而且神户川其他方向传来的喊杀声,也在在证明了这一点。当今之计,唯有尽快与其他几支友军汇合,才有机会撤退活命……
“不行。”大猿摇了摇头,“到处都是敌人,杀不过去了!”
确实如此。
即使黑暗中看不清楚,可小猿游目四顾,借着周遭远远近近的火光,还是能看清楚那些正在厮杀的士兵,背后靠旗上的家纹,乍眼看去,各种各样的花纹图样,琳琅满目,其中下拓植的家纹却是少之又少。
也看不到大炊、诸木和胜地家的标志。
这既意味着他们已被敌军包围,又与附近的友军有着一定距离,一时半会难以合流……尤其是这黑灯瞎火,杀声与血腥味搞得人头昏目眩,伤口的痛楚更是不断分散着小猿的注意力,让他难以集中精神查看情况。
往前杀是死定了的,又不知道友军在哪个方向,再者知道了也不一定能突围……要撤退吗?
但此刻之所以下拓植的兵卒们还在坚持,正是因为他们还抱着最后一份期待,而在他下令撤退的那一刹那,这份期待就会彻底沦为绝望。失去了斗志的士兵,便如野鸡野狗,只能任人宰割。
然而他们如果全灭在这里,下拓植固然一蹶不振,这支仓促组成的联军也将再无胜算。下拓植小猿用力咬着嘴唇,嘴里漫起了铁锈般的血腥味,分明已经有了决定——当下唯一能做的决定——却迟迟无法开口。
直到大猿再度挥棒迎上三郎吾郎,一边还在催促道:“哥哥,快做决断!”
“恩……”
要是有援军掩护,他们的伤亡可能还不至于太过严重,但下拓植小猿比谁都清楚,不会有援军了。
即便是之前在天枫城对他感激涕零的那几位家主,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刻冒着危险发兵来救,甚至他们或许现在已经开始打起了小算盘,想要即刻撤军,抢先别人一步占了下拓植的地盘,然后再向百地丹波请罪求饶。
这帮人有一个算一个,包括小猿自己,都是风吹就倒的墙头草。将心比心,如果换成是其他人落到这副窘状,而他正安安全全待在阵幕里观战,心里想的,肯定也是一般无二的龌龊打算。
而如果说在场各方,唯一不可能与百地丹波谈和的,大概就是一手组织起整支联军的勾坂甚内,以及身为天枫家唯一后裔的八寻。
前者乃是“主谋”,不管别人下场如何,他反正都是要切腹的,至于那位八寻,在此之前百地丹波或许还不屑于找一个小女孩的麻烦,可既然对方选择趟了这趟浑水,便绝不可能安然无恙离开伊贺。
只有这两人,是肯定会与百地丹波对抗到底的。
可他这天晚上的举动,明显违背了军中纪律,一意独行出兵抢攻,摆明了是在蔑视那位年轻主将的威严,像这种明晃晃的打脸行径,又有何面目恳求对方派来援军?
更何况,本阵的杂贺众佣兵,加上勾坂甚内麾下的那些残党,拢共加起来也不到三百人,这点人手即使投入了战场,怕是也激不起一点涟漪……
于情,没道理来救他们;于理,更不可能将手头仅有的兵力,投入到一场已经开始溃败的战斗之中……
不会有援军了。
下拓植小猿意识到这一点,不禁心灰意冷。可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导致的,事到如今,唯有尽起一位家主的责任,尽可能让自家的士兵们活着回到故土……
这已是他最后唯一能做的事情。
“弟弟,你与我两人断后,让其他人撤……”
他终于把心一横,做出决定,但没等这句话说完,陡然,掠过河川两岸的寒冷风中,又多出了另一道更加明亮的声音。这声响如潮起,如浪倾,从天边滚滚而来:
呜——
海螺制成的号角,吹动时发出的声音尤其嘹亮,足以在一瞬之间盖过整个战场的杀声与哀嚎,而对于交战的双方而言,这号角声还有着另一种寓意。
大猿与三郎五郎分别往后一撤,暂时停下了战斗,与周围其他更多的人不约而同望向周围,下意识寻找着这声音的来源。血水横流的神户川,竟呈现出一刹的宁静。
然后是另一种声响:
咚!
咚咚咚!
“这是……太鼓?”
即使伤口疼痛,精神涣散,下拓植小猿仍不至于听不出这独特的音色,只是听出来之后,他的表情反倒越加迷惑。
如果说号角是对于全军的号令,那阵中太鼓的每次敲响,则是意味着更加清晰、更加具体的指挥。这几下的鼓点节奏,分明是命令全军保持队形,一起冲锋……
如果这声音是从河对岸传来,那倒也不足为奇,无非是百地丹波守打算趁此机会一举剿灭他们而已,下拓植小猿早就做好了以死掩护手下子弟后撤的决定,纵使百地老头亲至,也不会让他有丝毫动摇。
恰恰相反,还会有种死得其所的畅快之感。
问题是……
那鼓声是从他们身后传来的。
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是……”
心头洋溢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下拓植小猿不知为何,先是犹豫了一会,然后才比其他人更慢了一步的,扭过头去,看向自己来时的方向——
唰啦!
黑夜如墨,火光通明,一支军队正以类似锋矢的阵形,飞快地朝着这边冲来,可能是他们中有些人跑得太快,以至于这个“锋矢”看上去有点歪歪斜斜,看着有点不够专业,然而比起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此时此刻,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几面竖起的大旗全数吸引:
左侧是面目狰狞的土蜘蛛;
右侧是展翼高飞的八咫乌;
而居中的那面旗帜,相比左右两侧,显得尤为质朴,白色的基底之上,只写了一个汉字:
侠!
“……是侠字旗!”
身旁有人惊呼出声,却听不出是己方还是敌人,下拓植小猿张了张嘴,心头不知究竟是何滋味。
不过他将目光一收,正好看到那锋矢的最前方,竟是一道瘦小的身影,即使身披甲胄,涉水而行,速度仍是远远快过其余众人一截,最后甚至脱离了大队伍,独自一人,向着他们这边横冲直撞而来!
起初他还以为是哪家刚元服的少年,但随着双方距离不断拉近,加上那身缺斤少两的胴丸属实很有辨识度,这才认出,那人赫然竟是之前在比斗中挫败了他的天枫八寻!
但小猿的内心,既没有之前始终如影随形的不忿与屈辱,也并未因为对方的来到而感到惊喜——或许是这段时间太过短暂,就连喜悦的情绪都来不及涌上心头。
独独只有一个下意识的想法:
好快!
比鞍马山的天狗还快!
来人恍若疾风迅雷,刹那间已到了身前,下拓植小猿想要说些什么,只是嘴唇翕动间,却见对方毫不停留,竟与他错身而过,继续向前冲了出去。
“等……”
比他之言语更快一步的,是一左一右,两把镰刀!
足轻并非武士,伊贺的很多忍者也没有那种武者风度,骤然看到一个身披甲胄,看上去气质非凡的“少年”闯入战场,第一反应,自然是出手偷袭,想要直接把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斩杀当场,说不得又是大功一件。
可那镰刀虽是极快,锐利的刀锋,依旧只能切开冰冷的夜风,“少年”脚步不停,只把左手在持着的拐杖上一按,一拔,一线剑光,稍纵即逝。
两颗人头,冲天而起!
“我乃矢川的三郎五郎,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眼见自家士兵一个照面就被杀了两个,原本正和大猿放对的矢川勇将不怒反喜,只觉热血沸腾,一挥长枪,便要主动迎上来人,谁知那“少年”脚下步伐依旧不曾稍停,仿佛野猪一般,直挺挺的朝他一头撞了上来!
“混账东西!”
矢川三郎五郎一身枪术不凡,在南伊贺虽然不曾名列十一达人,但数十年来,也从来没有人敢这么明晃晃地无视他,一时又惊又怒,长枪一拦,“给我站……”
他的身子突然一僵。
又是一晃。
下一秒,依然是与刚才一模一样的画面,男人的整颗头颅伴随着血柱陡然飞起,可他仿佛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业已死去,一张嘴竟还在张张合合,重复着人生中最后的话语:
“站住、站住、站住、站住、站住——”
直到落回水中,扑通一声,终归寂静。
一两个眨眼的功夫,“少年”已从他身畔掠了过去,手中的那柄窄剑也顺势一抖,抖去了剑尖滚动的几点血珠,奔走间收剑归鞘,脚步依旧往前——
只留下一声又轻又软的话音:
“天枫……八寻。”
也不知道这句话最后有没有传到矢川三郎五郎的耳中。至少在场的其他人,不管是百地还是下拓植的将士,都清清楚楚听见了这一声,看到了这一幕。
恍若天女的嗓音。
有如鬼神的剑艺。
啪!
不知道第一个是谁先开始的,有人不由自主把手一松,紧握的武器掉进了水里,他却压根没有弯腰再捡起来,而是嘴唇翕动,神色骇然地看向那颗沉进河川的三郎五郎头颅。
好像生怕他还会继续张口说话一样。
“是鬼……”
“鬼啊!”
类似的声音接二连三,起初只是自言自语,后来逐渐变成了惨叫,下拓植小猿脑海中也有一瞬的空白,然而很快的,那三面旗帜,以及簇拥着他们的数百人已经冲了过来,为首者却不是勾坂甚内,也非是杂贺众的那位少主。
而是一个背着杂贺众靠旗的女佣兵。
对方将一挺铁炮靠在肩上,腰间还插着一柄打刀,来到这儿,突然停下,目光看向小猿:“这人是天枫大人杀的?”
“……”
不知道说什么好,下拓植小猿只能呆呆地点了点头。
“他有名字么?”那女佣兵又问。
“矢川……三郎五郎。”
“哦。”
女佣兵回了一句,接着上前两步,也不嫌脏,直接提着男人的发髻,把那颗首级高高举过头顶,高声喊道:“敌将矢川三郎五郎,已经被我方大将天枫八寻讨取了!”
“吼——”
跟着这位女佣兵一起赶到的,一时间也只有区区二三十人,更多的还在后头紧追不舍,但随着她的这声呐喊响起,军中倏然发出了一声齐刷刷的大叫,其中满是激动。
“搞定。”
女佣兵满意一笑,接着却又把这颗脑袋随意丢到了旁边,再度一人当先,领着这刚刚来得及喘口气的二三十人,继续往前冲去。
而无论是她们这几十人,还是后面陆陆续续追上来的大部队们,对于沿途那些呆愣不动的百地士兵,从头到尾,竟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
仿佛他们不再是敌人,而只是路边的小石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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