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60章

不仅如此，对于下拓植这边也是同样的态度。

“这……”

眼看着那位年轻的主将如飓风般袭来，电光石火之间斩杀了好几条性命，本该在本阵坐镇的三百兵马也紧随其后，呼啸着杀了出去。足足又过了半晌，下拓植小猿这才稍微回过神来，看向四周。

目光所及，属于他这边的士卒，都是一副莫名的神态，而那些百地的士兵却是另一个极端：光是与他对上视线，一个两个就吓得脸色惨白，还拿着武器的连忙丢开，已经丢了武器的，则是如梦初醒，赶忙扯下身后的靠旗。

用力丢进河里。

“不……不打了，我们投降！”

“投降！”

他们纷纷大叫道。

但下拓植小猿只是眨了眨眼睛，慢慢的，慢慢的露出了一个笑容。这笑容很快又变得夸张起来，让他那张本就叫人不敢恭维的脸，变得更像一只挤眉弄眼的顽猴：“哈……哈哈……哈哈哈哈！”

原本还以为对方是不计前嫌，过来掩护他们撤退，心中正觉得感激，结果这帮人毫不停顿，居然径直往河对岸杀了过去。看这架势，他们难道是想要直接一波杀穿百地丹波的本阵吗？

还有那个身先士卒，冲在所有人面前的小瞎子……

多么的无谋啊！

但——

下拓植小猿深深吸了口气，即使扑面而来的夜风寒冷无比，身下的河水同样刺骨难熬，可无论是这风还是这河流，又或者是这整个冬季，都无法熄灭他心头的一片滚烫。

抬起头时，依旧能看到那几面旗子。在猪突猛进了半天之后，他们好像终于遇到了有力的反击，激烈的交战声，与铁炮的巨响从前方传来。

那正是下拓植一方刚刚败退的地方。

“小的们！”

仿佛要把内心的火热付诸言语，下拓植小猿陡然大吼出声。

那些丧失了战意的百地士卒闻言身子一抖，可包括大猿在内，属于下拓植——属于联军这边的人们，却是不约而同将视线投了过来。他们的眼中，同样燃烧着火焰。

“等到这场战争结束之后，回到家里，你们打算怎么跟媳妇、孩子还有父母开口？”

小猿直视着这一道道的目光，不曾闪躲，也未退避，只是如此问道，“难道要告诉他们，我们这帮下拓植出身的家伙，只是一群残兵败将吗？”

不。

“难道要告诉他们，我们在战场上，甚至还不如一个女人表现得英勇吗？”

不。

“难道要告诉他们，友军还在奋战，我们却要夹着尾巴，狼狈地逃窜吗？”

"不！"

终于有人喊了出来。

“那就拿好兵器，咬紧牙关，跟上他们！如果前面是火海，我们就踏过火海，如果前方是刀山，我们就越过刀山，如果前面是不知死活的敌人，我们就踩过他们的尸体，砍下百地丹波的首级！”

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一声高喊，其中并无私心，也不存在什么多余的利益算计，只是很单纯的，一个男人因为被激起了内心的慷慨豪迈。

所以想要与其并肩作战。

即使对方并非男子，而是一个外表纤弱的女流之辈，可在见识到了那一剑枭首的英姿之后，没有人会再去在乎这点小事，也不会再有人对于自己要听从一介女人的命令，而心怀不满。

古往今来，战火从未间断，可哪怕同样是死，也有轻重之分。

即便现在不幸战死，也与刚才不同，并非是屈辱的败亡，而是壮烈的牺牲。

这其中的差别，很少有人能用三言两语解释明白，可只要见识过方才那一人一剑的冲锋，几乎每个人都能体会到这种感情。

也正因如此，没有人提出异议，无论是披甲的武将，还是只拿着农具的足轻，他们纷纷在两位头领身后组织起来，并随着那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冲向了前方——

他们要站在那一面侠字旗下。

同生共死。

……

类似的景象，并不止是在一处发生。

神户川并不是一条大江大河，而为了互相之间能有个照应，其他几家出兵时也都没有相离太远，只是由于中了百地丹波的计策，被分割开来，难以支援彼此而已。

原本一面倒的溃败局势，随着那号角与太鼓的声响，以及居于正中央猎猎飞舞的侠字旗，被冲散的士兵们也仿佛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往旗帜的方向聚集。

如果这时有人从高空俯瞰下来，就会发现原本一盘散沙的神户川战场上，那些被三三两两孤立的士兵们，正如百川汇海，向着同一个方向靠近，那模样，就仿佛是一支巨大的锋矢，而锋芒所指，正是位于河对岸的百地丹波守本阵——

乓！

铁炮的响声震耳欲聋，火药的气味弥漫鼻端，杂贺萤随手把发射完的铁炮往后一丢，自然有人帮忙装填。而她则趁着这段时间，猛然又拔出了腰间佩刀，先是往上一砍，然后再举起刀刃，往下一劈。

这是最基础的战场刀法，胜在简单实用，对付一流的高手或许有所不足，可对付这帮三脚猫的农兵足轻却已足够好用。

一刀一个，两个百地士卒摔倒在地，她也不去看人死了没有，反正身边这么多兄弟在，不怕没人补刀，这位英姿飒爽的女佣兵只是第一时间抬头，扫了一眼更前方的战场。

那里已是河岸了。

“天枫大人呢！”

她语调焦急，“天枫大人她又跑哪去了！”

“在那——”

旁边有另一个佣兵提醒，杂贺萤连忙循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道身影正正挥出一剑，把一个从旁边试图偷袭的士兵刺翻在地，然而在她的面前，却已经有人叫喊着聚集了十多个足轻，十多把竹枪歪歪斜斜排成一列，做好了迎战准备。

如果就这么撞上去，即使对方身上有甲，不会轻易受伤，却也难免被这枪阵挡住脚步，而她偏偏又是冲在最前头，身前身后，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只要稍微被拖住一瞬间，就会被人海围住。

到时纵有通天本领，也难逃一死！

“不妙！”

杂贺萤脸色一变，想要赶过去救人，却明显已经来不及了，只好连声催促：“快快快，弹药还没装好吗！”

“萤大人，您的这挺铁炮连着射了好几发，烫得厉害，暂时不能用了！”

“那就换一挺！”

“备用的其他几挺都被重秀大人拿走了！”

“那个混蛋！”

女佣兵大骂一声，却也无能为力，只好在心里祈祷着，一边看向那道瘦小的身影，希望对方能够平安无事。而下一个瞬间，却见八寻把手一扬，火光照映中，似乎有数点寒光闪了一闪，她身前几个持枪的足轻顿时惨叫起来，一个个都丢开武器，拿手去捂眼睛……

只是他们的手刚抬到一半，就被盲女一剑一个，干净利落杀翻在地！

可能是考虑到体力消耗的问题，她并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杀敌斩首，而是尽量以刺、削为主，窄剑一晃，又是几个人扑倒在地，原本破具威胁的枪阵，几乎一个照面就被打得七零八散，溃不成军。

这一幕不光是杂贺萤看到，其他只要是在战斗中还有余力顾及其他地方的，几乎都在关注着这位过分年轻的主将大人。

刚刚看她一头冲向枪阵之时，许多人都不禁捏了把汗，而到得现在，这份忐忑的心情，又倏然转变为了惊讶与喜悦，并在喊叫声中，尽情地发泄了起来：

“嘿！”

“嘿！”

“吼！”

数十数百人的齐声大叫，或许在远方听起来还不算什么，然而对于那些近在咫尺的人们而言，带来的震撼却是远超想象。

自从战国时代来临，各种战争的技巧也在飞快进步，大家已经习惯了用各种各样的计谋取得胜利，却很少有人再像古时候一般，无所顾忌，抛却生死，只是一味随着将领向前冲锋了。

一骑讨。

这种几乎已经要被时代所淘汰的落后战术，如今却被一个瞎了眼的小矮子再度拿了出来，而且关键就在于，她这一路冲杀的表现，在杂贺众这帮人的眼中，甚至丝毫不逊色于那些以勇猛著称的名将。

哪怕是他们的少主铃木重秀、领袖铃木佐太夫、再不然三好家、畠山家的军队，他们作为雇佣兵，经历过各种战场，也曾经为许多大名效力，正因如此，这些人才能深刻意识到，这一幕究竟是何等的罕见。

讶异过后，便是热血沸腾。

有谁不希望跟着一位勇武的将领冲锋陷阵？

有谁不喜欢抛开那些阴谋诡计，光明磊落一决胜负？

天枫八寻虽是女子，可这一路冲杀，却足以令无数男儿自愧不如，也足以令这些惯战沙场的佣兵们内心再起波澜。

伴随着一声呐喊，本来一度被挡在了岸边水中的佣兵们再度往前冲去，竟如虎入狼群，砍瓜切菜一般，留下众多尸体，又争先恐后，向着那位依旧冲锋在前的身影追赶过去！

“这下有点难办了……”

杂贺萤突然听见身旁传来一声低语，扭过头去，正好看见铃木重秀捏着下巴，愁眉苦脸地看着这一幕，“要是这帮家伙一个两个全都死光了，我回去可怎么跟老爸交代啊。”

“……”

“萤，你怎么看——萤？”

女佣兵没有理会他的询问，而是握紧了腰刀，眼中闪烁着火焰般的光芒，跟着其他弟兄们一起，向着那岸边数倍于己的敌军杀了过去。

只留下那位一脸苦闷的杂贺少主，在原地叹了口气，随后又摸了摸自己那挺暂时独一无二的燧发枪：“算了，既然如此，我也上吧……”

语气虽是无奈，脸上却也是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

……

第二百八十五章 初阵告捷

所谓的战争，与自走棋其实也有几分相似之处。无论将领与军师事前如何运筹帷幄，等到互相将牌一张张打完之后，结果如何，仍是要由天意定夺。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正是这个道理。

八寻虽然至今不曾亲自上过战场，却是纸上谈兵的豪杰，玩过的各种战略游戏加起来更是能绕直虎的胸口一整圈，对于这些理论，自然亦是信手拈来。

所以在听到其他几个方向吹响进军号角，铃木重秀问她该怎么做的时候，盲女才会回答：“先等等。”

等什么呢？

当然是等一个适当的时机。

虽然这世上也有那种用兵如神的天赋奇才，点兵多多益善，指挥军阵兵马如臂使指，但八寻并不认为如今在对面的百地丹波守会是这种人才——毕竟她印象中，对方在后世的一堆游戏里统率属性都高不到哪去——如果换成是越后之龙、甲斐之虎、相模之狮、又或者三河之龟什么的，她多多少少还会忌惮三分。

话说这么一数下来，现在的东国简直就是野生动物园嘛……

总而言之，百地丹波固然善谋，不仅察觉到了下拓植等人的夜袭，甚至还懂得将计就计，故意假装营地起火，引出了双猿与孙太夫等四方兵马，让他们一头闯进埋伏，顿时死伤惨重。

但从另一个角度考虑，百地丹波此次带来的兵力说少不少，却也还不到彻底碾压的地步，想要稳稳吞掉这四支部队，他必然也要调度大部分的人手设下埋伏，免得人数太少，反而被双猿他们吃了下去——这就真是真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换句话说，既然铃木重秀与勾坂甚内从山坡上观察，发现下拓植双猿、大炊孙太夫等四方军势皆被拦截攻击，也就意味着，百地的军队此时也已一分为四。

这，便是他们的机会。

“天枫姑娘……你打算怎么做？”

稍早之前，本阵之内，她穿着那套原本属于小南的胴丸铠甲，正在飞快往前走。那位半强行帮她更衣的佣兵杂贺萤紧随其后，而铃木重秀三两步追了上来，开口便问。

“很简单。”

八寻抿着嘴角，微微一笑。

人贵有自知之明，她上辈子只是一个普普通通、泯然众人的社畜，活到快三十了都没当上什么部门的小领导。

这一世更是游手好闲，混吃混喝二十载，虽然架打了不少，其中大部分却皆是单打独斗，再不然就是以寡敌众，甚至都没跟其他人联手过几次，更别提正儿八经指挥着好几百人上阵厮杀了。

马谡尚且当过好几年的县令与太守，相关从政经验丰富，饶是如此，到得临阵之际，难免还是昏招迭出，更何况是她这个小小的浪人瞽女呢？

正因有此考量，八寻才没有贸然提出什么“奇思妙想”，一来，她尚且不具备足够的威望，难以服众，就算有想法，其他人也未必能够听令行事。

再者，她心中明白，如今这支反抗军所需要的不是智略，而是勇气。

狭路相逢勇者胜。

既然如此，她要做的，她能做的事情也就很明显了——

“重秀大人，麻烦你集结好部队，甚内大人亦然。然后拿上咱们的旗帜，全军突击……”一边淡淡地交代着，盲女一边又抬起手来，把胸口部分的盔甲又往上扶了一扶。

稍微有点松了……

“不。”

说到这里，她突然又停了一停，似乎是觉得刚刚的那句话有些不够准确，稍一斟酌，才改口说道，“带着他们，随我冲锋。”

如果缺乏勇气，便给予他们勇气；如果渴望胜利，便给予他们胜利。

这才是一位大将应为之事。

“什……”

好像听到铃木重秀有点愕然地咕哝了一句什么，但八寻并未在意，径直往前，感受着陌生的甲胄重量，沉甸甸压在身上，仿佛是生命的重量。

她落下拐杖。即使在真正集中注意力的时候，盲女其实并不怎么需要借助拐杖探明路况，可她还是更习惯将手杖敲敲打打，回馈而来的踏实感触，令人颇感安心。

“可能会下雨……”

鼻翼微动，嗅着风中那越发明显的水汽，她又忍不住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