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这句本是单纯的自言自语,却被跟在身边的杂贺萤听见了,对方睁大了眼睛,不知道脑子里究竟都经历了一番怎样的思考,突然带着几分期待地问道:“是血雨吗?”
“啊?”
“天枫大人,您是想以一己之力,在这里刮起腥风血雨对吧!”萤的语气越发兴奋了起来。
“……嗯,嗯。”
迫于那股非同小可的魄力,八寻否定的言语原已来到嘴边,最后却还是吞了回去,转而迟疑地点了点头,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
但即便是如此明摆着的敷衍反应,依旧让杂贺萤雀跃不已:“不愧是天枫大人!”
“……”
这孩子该不会是有什么大病吧?
临战之前,八寻却莫名其妙担心起了某位佣兵姑娘的心理健康。
……
结果还真让杂贺萤给说中了。
时间拉回到现在,拉回到一片血腥的厮杀之中。
但见血光四溅,人命消亡,神户川早已被双方死伤者的鲜血染成一片红色,而前后左右,四面八方,穿着各种各样衣服的人们正在互相厮杀,仿佛每一分每一秒,都有新的血迹飞溅而出,与脚下的河流融为一体——
人言桃花乱落如红雨。
乱落如雨者,又岂止桃花?
至于时不时响起的铁炮轰鸣声,更是为这片小小的战场,染上了一丝独特的火药气息。
杂贺众的佣兵簇拥在三面大旗之下,以铃木重秀与杂贺萤为首,正在奋力向前推进,而在他们旁边,还聚集了一些装束各异的武者,以及手长脚长、以钩爪为武器的奇人们。
与配合默契的杂贺众不同,他们大多是仗着自身武艺,各自为战,但在一片混乱中,又有佣兵照应,一时间竟也是杀得畅快无比,刀落爪起,又是一条人命,含恨赴轮回!
“跟上大将!”
“不要掉队了!”
“跟着天枫大人,拿下百地丹波的首级!”
“冲啊!”
一面战斗,他们一面竟还在大喊大叫,人人眼中仿佛都蕴含着一股炽热的火焰。
这股“火焰”起先附在了火绳之上,替他们点燃铁炮,发出震天的巨响,而等到一挺又一挺铁炮因为频繁发射,过热无法使用之际,这些杂贺众的佣兵们却连片刻功夫也不愿等待,拔出佩刀,或者干脆直接从附近的地上,河里,乃至敌人手中抢过趁手的兵器,继续投身杀戮!
“这帮家伙是疯了么!”
“不要退,快列阵,列……啊!”
所谓气势,向来是此消彼长,最开始给予下拓植等人迎头重击的那个时候,百地一方的众人自然是士气如虹,可等到敌军败退,他们衔尾追杀,本来的那口气便也散了几成,正是一鼓作气,再鼓则衰。
如今又骤然撞上这一支扎手的“硬点子”,第一波攻势打下来,百地一方仓促间难以重整队列,竟被那三面旗帜、三百兵力硬生生凿出一条血路,杀穿了过去!
而冲在所有人最前面,也是令得这数百人如此狂热的,正是那位头戴天冠,手持杖剑的小巧身影!
河流滚滚,血流涛涛,无论敌我,都亲眼看到了对方是如何一人一剑,从河流中岸一路杀来,甚至一度趁着百地方追赶太过,队形七零八碎之际,还冲到了河岸附近,砍瓜切菜一般连杀数人。
可惜由于孤立无援,随后又被如蝗的飞石与竹枪逼得退回了河岸,与队伍的其他人合流。
然而即便如此,光是这边能够看到的,死在那“少年”剑下的足轻农民至少也有十几二十,有名有姓的将领武人更有足足七位!
将心比心,无论敌人还是友方,自问都难以做到同样的事情。至于那些有幸——或者不幸与其打过照面,又或者只是在旁边看见对方正脸的,心中则是越发震撼:
这人杀戮时甚至还是闭着眼睛的!
这是什么意思?
是绝对的自信!
杀人不眨眼这句话大家都听得多了,那些自诩勇猛之人更是时时将其挂在嘴边,可听得多了,也有人会故意唱反调:“杀人不眨眼,那你眼睛不酸吗?”
一般被这句话反问的人,都只能恼羞成怒,基本做不出什么有力的反击。
而这位年轻的“少年”,不仅给出了一张满分的答卷,更有甚者,还身体力行地贯彻着这个答案:为了不让眼睛发酸,对方居然闭着眼睛杀人!
虽说年少轻狂,但无论如何,这也太狂了一点!
可正是这份令敌人或惊诧、或愤怒、或胆寒的狂态,却激起了这边几乎所有人的血性与斗志。
至于另外一些认识这位“少年”,知道对方是位盲女的人,虽说他们不至于产生这种奇妙的误会,可内心深处,却也涌现出了更胜一筹的争胜之心:
身为顶天立地的男儿,岂能输给一个女子?
身为五感健全之人,更没有道理在战场上败给一个瞎子!
“杀!”
身处乱世,很多人早把战争当做了生活中稀疏平常的事情,对于生死也抱持着一种豁达或者说不在乎的态度,相比起自己的尊严与脸面,很多时候,就连性命也是可以舍弃的东西!
宁可壮烈战死,不许苟且偷生——
至少在这一个瞬间,在他们那位年轻主将的鼓舞之下,佣兵也好,土蜘蛛残党也罢,就连那些平日里可以为区区一点钱财卖命的野武士浪人,此时竟也都表现得如同一位百战锐卒,悍不畏死,勇猛直前。
刀枪所至,一朵朵血花绽放间,竟将原本已经冲到河流中间的百地士兵,又重新一步步推回到了岸上。可他们并未就此满足,而是要更进一步,再进一步,直到彻底杀穿敌人的本阵为止!
呜!
又是一声号角,响彻在这片方圆之间,在看到如今局势逆转之后,最后几家按兵不动的联军成员,也终于下定决心,不约而同选择了进攻!
……
“……来,歇一歇,喝一口水。”
一边聆听着这声悠远的号角,八寻一边伸出手,想要接住铃木重秀递过来的竹筒。
只是她刚伸出手,对方却先叹了口气:“算了,看你的手抖成这个样子,估计也拿不稳……萤,过来喂我们的大将喝水!”
他朝前面喊了一声,然后又听杂贺萤回道:“等等……在忙。”
随后是一声短促的哀嚎,同时还有刀锋刺进身体又拔出的声响,女佣兵这才转过身,踩着河边早已被践踏到不成形状的芦苇走了过来,接过竹筒,喂了八寻几口。
“谢谢。”
八寻道了声谢,可干渴的喉咙并未因为这一点滋润变得舒服,依旧像是火烧一样。她舔了舔嘴角,只觉得舌尖一股血腥味,不知道是嘴唇裂开了,还是厮杀途中溅到了别人的血。
“您辛苦了,先喘口气,歇一会吧。”
“嗯……”
虽然说是歇息,不过她只是把拐杖放回地面,支撑着身躯,而不是直接坐下或者躺下。因为盲女知道,只要现在的这口气稍微松懈下来,估计段时间内就再也提不起来力气了。
好累啊……
心脏的跳动急促得像是中了心魔秘法,手中的拐杖也变得沉重无比,尽管这剑足够锋利,砍人断骨之际并不需要她付出太大力气,可一路杀将过来,依旧让盲女感到了十足的疲惫。
所幸她是双利手,一只手杀累了还能换另一只手,否则早在半路上就已经彻底累趴了。
“穿着铠甲战斗,果然比预想的还要麻烦……”
保持着别人听不到的音量,在哗啦啦的河流血水与敌我的惊呼惨叫中,八寻低低地呼出一口气。
这身胴丸乃神户小南招来匠人,量身定制,相比起普通的大众款式,本身经过了相当程度的轻量化改造,除了要害部位依旧有着严密防护之外,其他可以减轻的部分,基本都有所“偷工减料”。
这才让她能像刚刚那样,披着盔甲一溜小跑,但盔甲的轻量化,无疑也意味着防御力大打折扣,对其他人来说,这或许是一个性命攸关的大问题,可放在八寻身上……
铁片再薄,也比麻布的衣裳好用,不是么?
她一向懂得知足常乐。
何况一路厮杀至此,尚没有任何人能够劈中她一刀,刺中她一枪,更别提成功在这身胴丸之上留下痕迹了——反观八寻,剑锋每次挥出,都会精准带走一条甚至数条性命。
起初她还是照着往日的习惯,尽量一剑枭首,不过到了后面,感觉到气力流失严重,便也换了方法,以刺、戳为主,尽量保存体力。这也是“介者剑法”的基本要点。
介者一词,出自汉代贾谊所著的《新书》,意思是身穿盔甲之人,而所谓的介者剑法,顾名思义,也即是在身披甲胄,以及与其他披甲敌人交战时所使用的剑法。
与之相对的则是“素肌剑法”,这里的素肌不是单指肌肤,还包括那些盔甲以外的,没有什么防御力的衣物。
古今的众多剑法流派,其中大抵都包括这两种剑术,分别适用于不同的场合,八寻所学也不例外。
虽说后来多有奇遇,又凭借着自身天赋,将交手过的各个流派技法融会贯通,纳为自身所用,可要说她这一身武艺的基底,依旧是天枫吾郎所创的“天枫流”。
至于天枫流本身,又是脱胎自越前一带流传的中条流,而至少在那位扛着晒衣杆的佐佐木小次郎横空出世之前,中条流传人最擅长的,仍是以小太刀为主的近身刺劈之法。
无论是大桥勘解由左卫门,还是富田势源、景政两兄弟,皆是出仕于越前朝仓家,正儿八经的武士,经过他们之手改良的剑法,想当然耳,肯定也适用于战场。
归根结底,日本战国本就没有什么江湖与朝廷的区别,而是一向讲究“学而优则仕”。正如冢原卜传一生单挑决斗战绩显赫,也曾在战场上杀敌众多;上泉信纲在云游列国,传道受业之前,亦是长野家赫赫有名的“上州一本枪”。
再说那些年轻的晚辈,宫本武藏、丸目长惠、东乡重位等等,又有哪个不是领有正经俸禄的武士?
至于终此一生还是浪人的,很多人并非他们淡泊名利,甘愿曳尾涂中,而是要么本事不足,要么运气不好。
例如某位曾担任过织田信忠、丰臣秀次等人的剑术老师,又不小心得罪过德川家康,最后据说是客死在大阪城的剑圣外甥,疋田丰五郎景兼……
不得不说,这位大兄弟当真是倒霉到了极点。
也正是因为浪人与武士的分界线极其模糊,所以在学剑授剑之时,也总是会考虑到各种可能的情况,某种意义上,相比起平时走在街上的单打独斗,此时的人们反而更加注重能够实际用在战场上的技艺。
也即是“介者剑法”。
这类剑法的关键,就是教人如何尽可能保留体力,留意四周情况,并且寻找机会攻击着甲敌人的空隙——由于常见的几处要害基本都有甲胄防护,一般来说,对付这种敌手,则要以攻击如肋下、膝盖与肘关节等不设防的位置为主,与无甲时的战法大相径庭。
当然,这种战术也有其极限,如果对手如同当年八寻遇到的斋藤义龙一般,不仅武艺高强,又把自己装备成了一只无处下口的铁乌龟,那就真是所向披靡,堪称“古之恶来”了。
幸亏百地丹波手下没有这种猛将。
不然哪怕是如今的八寻,就算最后能够获胜,也绝对不是短短三两招就能决出胜负,而这一路最需要的,恰好是争分夺秒。唯有见她率先冲在最前头,而且一路过关斩将,势若破竹,其他人才会被鼓舞起来,跟着她一起冲锋。
但凡要是在途中稍微耽搁一会,哪怕只是被人拖住脚步一分半分的时间,这股锐气说不得都会遭到打断,如此一来,则不免前功尽弃,胜算寥寥……
“还好……”
听着前方的厮杀声响,顾不得四周这浓郁的血腥气味,八寻抬起笼手,用手背擦了擦脸颊——不知何时,她的脸上竟已溅满了血迹,湿漉漉的,难受之极。
还好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她的计划其实很简单:
首先,八寻知晓自己不通军略,而身边的这几个人,也显然不是那种统率能过九十的名将之才,不能期望他们仓促间想出什么破敌之策;
其次,仅凭他们这三百不到的兵士,哪怕再怎么气势如虹,估摸着也很难拼过百地丹波那边的几百上千人,所以不能完全放弃其他友军,包括那些正在河岸遭受追击,濒临溃败的下拓植等人。
而从古至今,哪怕是后世那些只会玩游戏的“马谡”们,也懂得一个道理,要想集合部队,最好的办法就是往地上插一面旗帜。
将帅旌旗所在,便是军心所向。
只要能赶在那几支队伍彻底败退之前,给他们打上一剂新的强心针,就算只是为了保命,士兵们也会自行往旗下靠拢,如此一来,他们则还有机会收拢兵马,一举攻破百地丹波的防线。
为了鼓舞军心,像这种冲锋陷阵的事情,理应由主将先行,奈何八寻一不会骑马,二不能视物。前者倒也罢了,毕竟这河流不算太宽,靠跑也能过去,可一个瞽者置身战场,却有一个天大的麻烦:
她看不到其他人的旗帜与装束。
便也无法分辨敌我。
固然平日里八寻都是靠脚步、声音等动静认人,然而她记性再好,也做不到在这顷刻之间记住战场双方足足一两千人——别说她了,连圣德太子都做不到。
丰聪耳神子估计也不行。
不过八寻转念一想,又想出来了一个取巧的法子,她是记不得这么多人,却记得住战场的情况,既然下拓植双猿所率的部队正被一路衔尾追杀,那她只要跑到大猿小猿那边,再往前自然就都是敌人了。
事实亦是如此。
在她像当年那些啃盾牌的北欧维京狂战士一般,脱离队伍独自猛冲出去之后,一边飞奔,一边听着周遭声响,并从中顺利分辨出了大猿小猿两兄弟的说话声,顺手帮他们解决了那个叫三郎吾郎的家伙。
再往前,敌人的反击陡然变得猛烈了起来。
“杀……杀,杀,杀!”
心中那股无时无刻的戾气与杀意,受此刺激,再度浮现而出,只是这一回,盲女不再选择压抑这份凶性,而是完全抛却了其他暂时不必要的念头,将整副身心,付诸掌中利剑——
人为何而杀?
久远之前的疑问,重新涌上心间,曾经陷入迷茫的剑锋,如今却唯留一抹血光,生死流转,亦在其中。
“……”
一滴冷意,落在额角,也让原本有些失神的盲女回过神来。
下雨了?
不过这一滴过后,却再没有更多的水珠落下。她等了一等,便不再关注天气状况。转而拿手揉了揉额太阳穴,忍耐着那一跳一跳的痛楚,以及从四肢百骸漫延上来的疲惫。
远胜常人的敏锐感知,令她能以残缺之躯驰骋战场,可自身透支的体力,周遭声嘶力竭的吼叫与哀嚎,几乎将整条川水染成赤红的鲜血,等等等等,这种初次经历的惨烈场面,仍是对精神带来了极大的负担。
仿佛只要稍微放松心弦,整个人就会立即沉睡……或者说昏迷过去。
只是八寻知道,无论再怎么难受,她必须再多坚持一段时间,这场战斗尚未结束,不过冲锋在前的已不再是她,而是换成了勾坂甚内与下拓植双猿,战场也从神户川逐渐推进到了对岸的神屋一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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