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62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尽管百地麾下兵马在他们的强攻之下节节败退,可随着丹波本阵部队投入战场,局面又一次陷入了僵持。她侧耳听着那悠远的海螺号角声,默默估算着此刻的时间:“快天亮了吧?”

“还差一到两刻。”

杂贺萤立即回答道。

“哦……”

光是这么一个最简单不过的回应,也令八寻感到疲累不堪。她在女佣兵的搀扶下,尽量保持步伐稳健地走到那面写有侠字的旗帜之上,抿着嘴角,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四周的火光,照出了她染血的身姿,有许多道视线望了过来,一眼之后,旋又移开。

相比起前方不远处的战场,河岸边的此处临时阵地,却是一片静谧。

无有虫鸣。

只有负责传令的兵卒不时跑来,用那业已沙哑的嗓音大声汇报着战况,然后又立即马不停蹄赶回前线。

虽是无名小卒,可这位传令兵一点也不比其他有名有姓的将领轻松,还有那些死在这一夜的人们,不管敌我,都曾经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曾经拥有着属于自己的幸福。

“战争呵……”

“恩,天枫大人,您刚刚有说了什么吗?”

正在关注前方情况的杂贺萤回过头来,疑惑地问道。

八寻摇了摇头:“没什么……对了,重秀大人,您也带人上去吧,不用留在这里的。”

“不成。”

铃木重秀把嘴一撇,“你可是咱们的大将,现在又是这副模样,要是没人在旁边守着,万一有哪个鬼鬼祟祟的家伙过来一刀把你杀了,那可真是前功尽弃,呜呼哀哉。”

“原来如此……”八寻作恍然状,蓦地又问,“真话呢?”

“嘿,‘托你的福’,光刚刚那一波冲杀,咱们就已经折损了十多个弟兄,再继续这么死下去,等我回到纪州都不知道怎么跟那个老东西交代了。”

“……抱歉。”

“有什么好抱歉的,本来我们就是这种收钱卖命的营生,不过这帮家伙平时一个个都跟泥鳅似的,滑不就手,如今却能被你激励着奋不顾死,也算是天枫姑娘你有本事。”

“抱歉。”八寻又重复了一遍。

“……”

原本还带着几分戏谑的铃木重秀,在这声道歉中反而沉默了下来。他与盲女并肩站着,过得片刻,才发出一声叹息,“回头你能在他们的坟前泼一杯酒,也就够了。”

“嗯。”

“一杯太少,起码也得泼个三五杯才够。”杂贺萤蓦地插了一句。

铃木重秀看她:“死都死了,还这么贪杯作甚,酒当然是要留着给活人喝的……喂,别告诉我你都累成这样了,还打算去前面接着打。”

“当然。”

说话间,杂贺萤已从旁边的死尸身上又拾起了一柄打刀——她原先的那把早在战斗中砍卷了口,不能用了——随意把刀背扛在肩上,眼瞅着就要奔赴前线。

又被铃木重秀拦了下来。

“别闹,你要是死在这儿,老爸非把我剥了皮不可。”

“头领大人不会这么残忍的。”杂贺萤答道,“就算他再怎么生气,念在父子之情,顶多也就是让你切腹自尽而已,不至于到剥皮的程度。”

“……那我不还是死了么!”

铃木重秀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不一样,剥皮可比切腹要疼多了。”女佣兵一本正经地纠正。

“你这家伙……算了算了,我留五十个人给你,你在这好好守着天枫姑娘……我去去就回。”

似乎是不想再继续这种奇妙的对话,相较之下,铃木重秀宁愿再度奔波前线,与百地丹波的本部精锐大战个三百回合。

“好。”

杂贺萤干脆利落地答应下来。

不过正当铃木重秀一个一个点着人头,决定谁该留下之际,蓦地,在凄凄夜风中,一阵山呼谷应的欢叫,倏然在前方的不远处爆发开来!

也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身在此处的众人也能清楚感受到,原本焦灼的战场氛围,随着方才的这声欢呼,一下子变得截然不同了起来。

“怎么回事?”

八寻不解,打到这种地步,她手头能用的牌都已经拍了出来,剩下的几支联军队伍,以及负责监视他们动作,以防背刺的神户小南也都在之前就加入了战局,按理来说,接下来应该就是真刀实枪拼命的环节,不会出现更多的变数了。

可刚刚那位传令兵来报,战况仍在僵持,联军这边固然士气振奋,百地丹波麾下士卒却也是南伊贺数一数二的精锐,结成阵形,且战且退,一时竟尔不落下风。

所以她才想让铃木重秀带着杂贺众的佣兵们压上去支援,尽快拿下胜利,免得夜长梦多,再搞出什么幺蛾子。此时听着那声突如其来的欢呼,以及骤然改变的氛围,盲女思绪浮动,颇有几分忐忑。

所幸不久之后,那位传令兵再度飞奔而至,并且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报!就在半刻之前,下拓植部所属的七见权兵卫率领一支小队,突然自敌方侧面的森林杀出,与我军配合夹击,成功击破了百地的主力部队。而百地丹波守的首级,也被土蜘蛛的阿万喜大人斩获——”

这位传令兵单膝跪地,只敢微微地仰起头来,用一种充满了尊敬的目光,注视着那位闭目不语的瘦小身影。

他被鲜血与汗水打湿的黝黑脸庞上,正洋溢着如同孩童般的欢喜:

“这场战斗,是我们赢了!”

……

第二百八十六章 暮日西沉

数日的阴霾过后,雨终于还是下了起来。

密密绵绵,如雾如织,倘若放在春季或夏季,这大概会是一场令人心情舒畅的小雨,可惜如今时节业已入冬,即便是这种似有若无的雨点,也会令人倍感寒冷。

但此时聚集在河岸附近的将士们,心头却是一片火热,大战得胜的惊喜以及死里逃生的庆幸,足以让他们忘记其他一切不舒服的感觉,就连原本疼痛的伤口,此时似乎也变得麻木了起来。

陌生的士兵丢开了武器,毫不在意自己与对方身上的汗水与血迹,无论未来如何,至少此时此刻,他们皆是一同并肩作战,并从修罗场中生还的好兄弟,尽情分享着彼此的喜悦。

而那些早已经历过数次战争的老兵老将,就要表现得稍微冷静一点,不仅没有忘我地沉浸在欢喜之中,一边还在大声叱喝着,带着手下们去清剿附近尚未逃离的敌人,或是忙着清点战斗中死去的双方尸首。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人上一千,彻地连天。

尽管这场战斗双方投入的兵力总共还不到两千,相比起其他那些动辄数十万石的领国大名,颇有种“小打小闹”的意思,可对于伊贺本国来说,这已算是近年来少有的大场面了——

影响也十分深远。

根据《伊贺事记》的记载,此战中反百地联军大约损失了五十人左右,百地丹波麾下的伤亡数字则是数倍于此,在两百到三百之间。

不过这里面有很多人乃是在溃败途中不小心被河水冲走溺毙,又或者逃进山中失足摔死等等,真正死在联军手中的,大概只有百余人,甚至更少,这也是战争的常态了。

一如那位西国毛利的家训,几根筷子放在一起的时候难以折断,但单独一根筷子,想要拗断它却是轻而易举。

人心亦然,倘若团结一致,区区数百人便能抗衡十万大军,而一旦人心涣散,从军队变回了单独的个体之后,原本坚韧的生命,仿佛也骤然变得脆弱无比,一触即碎。

当后世之人回首望去,一切种种自然脉络分明,然而即便是活在当下这个时代的人们,即使不知道明日之事将会如何发展,可几乎每一个亲身经历过昨夜那场战斗的人,不管士兵还是将领,不管曾经站在谁的立场,又抱持着何种想法,当他们此刻站在河川岸旁,沐浴着这场从天而降的小雨,心中却会油然浮现出一种奇妙的感觉:

一个时代结束了。

恍如暮日西沉。

又有另一轮皎然的明月,正在冉冉升起。

……

几杆大旗在河岸边迎风舞动,除了土蜘蛛与八咫乌外,还多出了神户、大炊、下拓植与胜地、诸木等家族的纹样,代表着联军众将齐聚一堂。

但这些旗帜在有意无意之间,都让出了中间的位置,在那个最显眼的地方,是一面白底黑字的旗印:

正是天枫的“侠”字旗。

临时搭建的阵幕之内,还撑起了挡雨的大伞,各部头领坐在两排的马扎上,连身子骨虚弱的神户小南这次也没有推辞,乖乖来到了现场。

作为大将的八寻则自然是坐在了阵幕中央的主位,身后一左一右,分别站着那位名唤杂贺萤的佣兵,与土蜘蛛一党的阿笔,两人神情严肃,恍如贴身侍卫——

虽然其中一个小姑娘根本不会武功。

而就算是杂贺萤,八寻也不记得有叫她过来充当自己的护卫。

不如杂贺萤好像一直是这种自说自话的性格。

与性情奇特但好歹还算正常人的铃木重秀不同,杂贺萤可是那种第一次见面就能把她拖进帐篷里强行换衣服……虽说换的是盔甲,不过依旧需要上下其手,以及在某种意义上的“亲密接触”。

这这这……这合适嘛!

而且要是单单这样还就罢了,毕竟想想杂贺萤可能只是比较敬业一点,收钱办事,想让她这个雇主体会到什么是专业的服务态度,从这个角度考虑的话,帮忙换衣服这件事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最大的问题在于,当她把心一横,提着剑冲上去后,这位女佣兵投过来的目光好似突然就变得炙热了起来——最初八寻还以为是对方被自己的霸王色霸气给震住了,过得片刻,才姗姗来迟地意识到,那道目光并非是她原先所期待的,那种黏黏糊糊意义上的炙热,而是一种更加……无可名状的感情。

她对这种感情其实并不陌生,每次遇见值得一战的高手,技痒难耐之际,八寻自己也会流露出与杂贺萤差不多的情绪。正因如此,她才能迅速把握住杂贺萤内心真实的想法:

进而退避三舍。

救命,这女人也是个颠的!

之所以用到“也”字,说明某人还是有着比较清晰的自我认知。经过一番将心比心和换位思考之后,八寻默默决定,还是找个理由,尽快跟这个女佣兵拉开距离,免得一不留神被对方抽冷子射上一枪,那可真是呜呼哀哉了。

不要问为什么她笃定杂贺萤会干出这种事。

问就是换位思考。

可惜这种事情往往是想得容易,做起来时却千难万难,作为军伍中仅有的几个女性,杂贺萤自然而然就被铃木重秀指派过来,保护与照顾他们的雇主兼大将。另一边,勾坂甚内也不甘示弱,把唯一一个符合条件的手下阿笔塞了过来。

怎么说呢,就跟争宠似的……

不过这应该也算是他们这帮大老粗难得的细腻一面,毕竟起码从外表来看,八寻还是一个标标准准的黄花大闺女,让其他男的扶着她走路,或者喂她喝水等等,传出去多少有点坏人名声。

就像平日里有规矩,不能把女人带进军营一样,本质上都是为了防患于未然。

“算了……”

清楚那两人其实是一番好意,八寻摇了摇头,也不再纠结这类小事。反正此时杂贺萤的目光又不在她身上,反倒是阿笔悄悄抬起手来,在其他人没有注意到的视觉死角,牵住了她的衣角衣袖。

从那手指和掌心,能感觉到女孩的身子正在微微颤抖着。

不是冷的,而是怕的。

至于为什么会怕,则是因为面前正在进行的这一幕,画面可能多少有点吓人了。

按照规矩,一场战役胜利之后,除了追击敌军,处理尸体——顺便还有尸体上的财物与武具之外,自大将往下,有头有脸的将领还有一件必须做的事情:

那就是检阅首级。

具体来说就是找个开阔的地方,搭好阵幕,大家排排坐好,然后命手下把刚刚斩获的敌将首级先洗干净了,再一颗一颗送上来,供众人检查分辨。

通常只有那些有名有姓的武士才会有此待遇,不过在冲突规模较小,或者敌人将领没死几个的时候,也会斟酌着把普通的农兵足轻首级一并洗净端上。

免得仪式太早结束,导致气氛尴尬。

除此之外,在某些特殊场合,为了鼓舞士气等理由,胜利的一方有时也会进行“大检阅”,远的不提,前两年打赢了桶狭间之战后,织田信长硬是拉着一大帮人,把两千五百多颗今川将士的首级从头到尾看了个遍,据说一直看到了第二天清早……

最累的还不是信长和一帮将领,毕竟他们只要看就好了,可那些负责割下脑袋、清洗血迹、报上名字、还有把两千五百多颗人头端上来端下去的小兵们,才是当时最辛苦的。

什么,你问八寻为什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因为藤吉郎就是负责“报菜名”的其中一个倒霉蛋——没办法,谁叫他嘴皮子利索呢。

比起那天辛勤如蜜蜂的织田家士兵,此刻的联军众人无疑就要轻松多了,就算连不知道名字的小兵也统统算上,需要检阅的首级依旧只有一百多颗,也就是几个小时的份量。

每上来一颗人头,下拓植双猿与勾坂甚内他们就撅着屁股,在挨着马扎的前提下尽量凑近一点,认真观察,然后互相讨论:“这应该是谁谁谁吧……”

“不对,我看更像是谁家的谁谁谁……”

这种考验记忆力的事情本来正是八寻强项,可惜她从一开始就被淘汰出局,压根连参加比赛的资格都没有。

其他人都在忙得热火朝天,有的动手,有的动脑,时而惊喜,时而沮丧,而她这位主将,只要好好在位子上坐着就行了。因为知道她眼睛看不到,其他人也没有理会她,而是自顾自聊得开心。

“……”

这是什么新的欺凌方式吗?

八寻甚至闲到可以像这样子胡思乱想。不过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颇有些庆幸自己看不到东西,即使在战场上能够毫不迟疑地挥剑杀人,可如今下了战场,再让她看到那些死不瞑目的头颅,心里多少还是会有点不是滋味。

来自数百年后的灵魂,让她终究无法像此时的人们一样,把生死杀伐看得如此轻描淡写,理所应当。

我还真是个别扭的家伙……

她有些自嘲地想道。

然而其他人却不知道八寻这丰富的心理活动。

一边检查首级,一边时不时有人悄悄往旁边一瞥,只见那位盲女稳稳当当坐在凳上,双手撑着拐杖,脸上身上仍然满是血迹。血已干涸,暗红的色彩,与那白皙的肌肤相映成趣,虽然没得惊人,却没有谁敢多看一眼。

仿佛再多看一眼,就会被对方当场格杀。

一夜厮杀,身上的杀意尚未消散,再衬上那双微微闭起的眼眸,正因为看不见她的双眼,无法从中判断出当前的情绪,才会越发让人感到忐忑不安,甚或胆战心惊。

伴君如伴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