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66章

假如是不懂兵法之人，难免会觉得这种操作十分之迷惑，围城就围城吧，偏偏还要故意给敌人留出一条生路，这岂不是妇人之仁，纵虎归山么？

其实不然。

须知人心变化，犹如潮水，难以把握，除却那些能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英雄豪杰，这世上大多数的普通人，实则都改不了一种随波逐流的毛病。

要是发现自己彻底没了退路，再被其他人那么一激，说不得就会一股热血直冲天灵，哪怕平时胆小怯弱，也会在当下某个特定的时候豁出性命，悍不畏死。楚霸王所用的破釜沉舟一计，正是利用了人的这种心理。

“围三缺一”则是恰恰反过来，看似是故意给敌人留出一条生路，只是正常人都能想到，出去之后必定会撞上埋伏，一个搞不好，死伤可能要比固守城池更加严重。

话虽如此，但正如溺水之人连一根稻草也想要紧紧握住，只要这个逃跑的选项一天还摆在眼前，城内的守军就很难豁出性命，拼死一战，与城池共存亡。

总是会想，说不定杀出去了，能逃出生天呢？

人都有侥幸心理，何况性命攸关，就更是放不下那一丝期待，最后眼见事不可为，往往都会选择弃城逃亡，然后一头撞上敌军预先设下的埋伏。

可说是明晃晃的阳谋。

天底下最好用的，本来也是这种知道了却防不住的计策。

可计谋再怎么精妙也是死的，什么时候用，该怎么用，能不能起到作用，这些种种，到底还是要由具体的人来决定。如果一味抱着“围三缺一”这四个字去做，不懂变通，可想而知也不会有什么好的效果。

别的不提，神州大地的城池构造基本都是东西南北四个门，所以才能放一堵三。

换在这个远东岛国，有四面城门的基本都是那种大城坚城，而类似井伊谷、百地城这些小据点，与其说是“城”，不如说是“寨”，一前一后两个门就完事了。

像这种情况，当然就不能死搬书本里面的知识。

除此之外，还要充分考虑到自己与敌人的实力差距，否则要是这边信心满满，围三缺一，布下埋伏，结果反而被人一路杀穿了过去，那就当真是大仁大义，纵虎归山了——指不定敌人回去了之后还得打个牌位，把自己的“救命恩人”好好供着呢。

就好像破釜沉舟成就了项羽，背水一战成就了韩信，可马谡东施效颦，却成了千古笑话，所谓兵法计谋，归根结底，仍不过是因时、因势、因地制宜而已。

如今联军围攻百地城，同样也在一定程度上使用了这个计谋。

本来的话，勾坂甚内和下拓植小猿他们一心只想着要怎么把城堡围得水泄不通，后来却听了神户小南的意见，故意只派少数兵马驻守其中几条要道，暗地里再埋下伏兵。

果然，百地丹波没有放过这个“破绽”，趁夜出城，却被早有准备的小南包了饺子。厮杀数刻，百地丹波丢下一地尸体，灰头土脸地又撤了回去。

后来小南故技重施，一方面刻意露出破绽，一方面又让人换着花样叫阵挑衅，两相配合之下，居然硬生生把城里一个脾气火爆的守将激到杀出城来，结果不仅自己丢了小命，还顺带折损了十几二十个士兵。

经此两战，百地一方从此便紧闭城门，死守不出，两边开始打起了消耗战——这一耗，就耗了半个多月。

百地丹波城是那种典型的山城，依山而建，地势险要，只需要少数兵力驻守，就能让五倍甚至十倍数量的敌军头疼无比。

前回若非有善于踪跃的下拓植一族参与攻城，只用那种最普通的蚁附之法，即是大家像蚂蚁那样徒手攀爬城门，要付出的死伤代价，只怕数倍不止。

但凡事有利有弊，山城易守难攻的同时，交通状况与后勤补给却也远不如平城来得方便。这回又有数家南伊贺豪族参战，他们对百地丹波城不说知根知底，也是略通一二，出谋划策之下，联军没用多少气力，就断绝了城内的水源补给。

“差不多了……”

小南最近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城里没有水井，最近又没有下什么大雨……他们撑不了太久，是时候派人交涉了。”

如此说着，以小南为主，其余众将为辅，一帮人热热闹闹讨论了几天，终于把具体交涉的内容定了下来。

不过等到这帮人把这份草案在拿给八寻看……听的时候，原本以为盲女又是会像此前那样，听完了顶多再问两句详细，然后就该点一点头，放手让他们去做了。

在很多人的印象里，八寻上了战场敢打敢冲，下了战场，则又是一个很好说话，很好相处的人，懂得放权，不会想要把什么事情都抓在手里——某种意义上，正是他们心目中完美的上司形象。

没想到这次，她却出乎意料给出了自己的意见。

而小南听了之后也是两眼一亮：“不愧是我的发小……呵呵，这应该就是人们所说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吧。”依旧是夸人的同时不忘抬自己一句。

不愧是八寻的发小。

如此这般，在敲定好具体的交涉内容后，联军这边当即就派了使者入城，并且不出所料地被百地丹波轰了出来——这使者的人选，其中也有不少说道，并不是说随随便便派个人进去就行的。

一般口才出众，能说善道是基本，在此之上，最好还得是稍微有点名气的人物，如果能找到与城内大将沾亲带故的就更好了。一个原因是可以靠攀亲戚增加说服的成功率，不过更重要的，是减少使者的死亡几率。

毕竟虽然大家都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保不齐还是有那种不守规矩的，所以比起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一个相对有点来头的角色，多少能让对面有些忌惮。

他们所忌惮者并非使者本身，而是杀了来使这件事情，会影响到其名声。不仅是生前，甚至可能连身后名也因此遭到波及。

至于跟自家有亲缘关系的就更不用提了，平时在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杀也就杀了，可万一别人过来当使者的，自己却一刀把他砍了，这脊梁骨能被人们足足戳上几百几千年。

想想都让人头皮发麻。

如今的人们久居乱世之中，一个两个置生死于度外，却极为看重自己的名声，轻易不会干出那种臭名远扬的事情。

百地丹波亦不例外。

第一位使者，据说是小南特意找来的某个百地分家人，举着旗子高喊“我是使者”进了城里，没多久就被人撵了出来，所幸只挨了一顿打，性命无虞。

第二位使者则是南伊贺雾生家的家主，据说按照族谱来算，他爹的妹妹的舅舅的儿子正好是百地丹波的哥哥……也可能是叔叔辈的？

反正当时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八寻硬是没捋清楚其中的关系，反正知道这两人八竿子勉勉强强能打到一块就是了。

这位雾生家主自告奋勇入城劝说，过得两个时辰，一样被人撵了出来。不过他比较惨一点，不仅被打得鼻青眼肿，屁股上还被人砍了一刀。

不过依然没有性命危险。

反正他这个年龄，一般也没什么机会能用上屁股，无非就是解手的时候有点疼罢了，无伤大雅。

第三位使者更是重量级——雾生家主直接把他年过八旬的老爹拉了过来。一帮人就这么看着老人家拄着拐杖，一步三晃，还没进城，先有一个将领模样的人物冲出来，扶着这老头进去了。

足足过去一夜时间，直到第二天清早，还是那位同样的将领，恭恭敬敬把老头扶了出来，一直把人送到联军的阵营方才掉头。而这边不仅没有趁此攻击，八寻还让人拿了饭团和清水给他吃。

对方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份好意：

“好意心领，但城里的大家都在忍受着饥渴之苦，我又岂能背着他们，独自享受……告辞了。”说罢转身离去，尽管脚步稳健，盲女却听得出来，对方整个人的气息都已虚弱无比，像是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是个好汉子啊。”

她不由感慨。

“是啊。”小南在旁边也赞同地点了点头，“只能希望尽快交涉成功……免得徒增伤亡。”

“咦，听你这意思，莫非已经默认了那位雾生家的老爷子没谈成？”

听见八寻的疑问，小南耸了耸肩膀：“当然没谈成。”

“为什么？”

“你问为什么，呵呵……因为那老人家全部牙齿都掉光了，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只会阿巴阿巴……你觉得这样的使者，能成功说服丹波守大人么？”

“……所以你们到底为什么要让一个没牙的老爷爷，辛辛苦苦从家里出来跑这么一趟？”八寻沉默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吐槽道。

“这和我无关哦……谁让他有个孝顺的儿子，自作主张把老爷子请过来了呢。然后，反正来都来了……对吧？”小南摇着折扇，呵呵笑道。

“确实是个大孝子。”

八寻扯了扯嘴角。

“而且……正好也能让他再见丹波守最后一面。”

“……嗯。”

……

几段插曲，有喜有悲，战阵之中，仍是一片静穆。

时间来到十二月初，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士兵们在附近砍了树木，又把附近没人的村子房屋拆了当柴火烧，免得冻死。城内犹然如此，城内缺衣断食，情况只会更加不堪。

另一边，左右卫门带着民治丸来到伊贺，并趁此机会，得到八寻许可，正式成为了天枫家的一员。

继家主八寻与少主澪之后，天枫家终于有了正儿八经的家臣……虽然她现在依旧一穷二白，在打下百地丹波城之前，还没有能力跟这两兄弟具体商讨待遇相关的问题，像是给多少薪水，担当什么职位等等。

可她不说，那对兄弟好像也压根没想过这方面的问题，而是满心思都在庆祝自己终于得偿所愿，成为了恩人大人的家臣，并第一时间就被交托重任。

这代表主上十分的信任他们！

之后又被闻讯而来的勾坂甚内拉了出去，说是要先试一试这两人的成色，看看他们有没有资格成为八寻的家臣——话说回来，八寻招谁当家臣，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这个大鼻子莫名其妙还摆出一副前辈的架子来了？

有点搞不懂……

不过想想也就由他们去了，反正甚内应该知道轻重，何况左右卫门有大浮流绝技傍身，谁试谁还不好说呢。

“唉，总觉得我有点骗傻子的嫌疑……”

想到还没谈妥条件待遇，就要把这两兄弟指挥出去干活，八寻心里不由一阵愧疚。

但旁边突然探出一个脑瓜：“师父，你什么时候骗我了？”

“我没骗你呀。”

“你刚刚不是说了骗傻子么！”民治丸理所当然地反驳道。

但她紧接着一愣，突然反应过来：“对哦，师父你说的是骗傻子，不是骗我。”

“……”

八寻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得幽幽叹了口气，“是我错了，民治，我不该一直说你傻的……你可是在御前比武大出风头，还被将军赏赐了一把宝刀的大名人，要对自己更有自信一点。”

“恩！”

因为这番夸奖，民治丸整个人都是一副眉开眼笑的模样。不过她随即又皱了皱眉头：“不过师父……御前比武比的是武力，和我傻不傻也没关系吧？

“就算我以后变成了天下闻名的大剑豪，也不影响我依然是个傻子呀，对不对？”少女摩挲着下巴，一本正经地望向八寻。

“唔姆……”

这时候她到底应该回答对，还是不对呢？

八寻陷入了纠结。

不过还好，没等她想好如何作答，民治丸的注意力就已经被吸引到了别的地方。她保持着盘腿的坐姿，两手抓住脚踝，本来是像不倒翁似的在原地一晃一晃，突然又扭过头去，看向身后。

她们两人此时不在阵中，而是在附近找了一棵树下，坐着休息闲聊。此时看民治丸的样子，估计是以为有敌人趁机摸了过来，身体一瞬间紧绷，手也下意识伸向旁边的兵器。

不过下一刻，等看清来人，她的气势便又一下放松了下来。

“阿左，阿有，你们回来啦！”

“林崎大人。”

可能是考虑到民治丸作为八寻的徒弟，所以左卫门和右卫门对她的态度一向都比较恭敬，当年大多是叫人浅野姑娘，或者浅野大人，如今得知民治丸换了名字，便也顺理成章地改了称呼。

回应完少女的招呼，左卫门与弟弟几步上前，单膝跪地：“主上。”

八寻没有再去纠正他们的称呼，只是点了点头：“辛苦你们了……有见到丹波守么？”

“见到了。”

“那他有给出回应吗，还是什么也没说，就打发你们两个回来了？”盲女再问。

经过她提议修改，最后敲定的交涉内容，却是给了百地丹波三个选择。第一个选择，是什么也不做，继续维持现状，笼城死守不出，直到彻底决出胜负为止；

第二个选择，则是可以让城中守军定下一个期限，双方堂堂正正，在城下决一死战，胜固欣然，败亦无憾；

至于最后一个选择——

“百地丹波守确实给出了回应！”

左卫门大声回答，“他说只要我们答应放过城中守军与一众家眷的性命……他便愿意开城投降，并……并且切腹自尽！”

……

第二百九十章 百地开城

兵者，诡道也，讲究的便是一个虚虚实实，欺瞒狡诈。

哪怕是别人口中那位正气凛然，被当成毗沙门天崇拜的越后国主，在战场之上也不存在什么道德洁癖，什么叫奇袭，哪个叫策反，各种古今兵法里有记载的招数应用尽用，论底线，其实并不比隔壁的信玄和尚高多少。

否则对方若是一个宋襄公式的“蠢猪”，又岂能与东国的一虎一狮较量这么多年不分胜负？

八寻昔日游历到越后时，曾经在林泉寺结识过一位醉醺醺的大姐姐。对方几乎从早到晚都在吨吨吨喝酒，酒量又差，与盲女堪称棋逢对手，不过这位大姐姐的酒品比较奇妙，很难说是好是坏——

她喝醉了既不哭，也不闹，单喜欢絮絮叨叨，自顾自讲个不停。

据说本来是拉着林泉寺德高望重的天室光育老和尚唠嗑，遇到八寻之后，便换了纠缠的对象，几乎每次见到，都要扯着她的衣服，挂着两条面条泪，叽叽呱呱分享自己的事情。

什么家里人对她不太好啦，哥哥不中用，爸爸又偏心，唯一比较要好的姐姐又嫁出去了，很难见一面……直把自己说得像只可怜的丑小鸭，令人不禁鞠一把热泪。

除了家务事之外，偶尔也会聊点其他的东西，例如北陆各国的风景人文，还有一些普通人无从知晓的奇闻轶事，也不清楚究竟是这位大姐姐来历不凡，又或者这些单纯是对方瞎编出来的。

反正她乐意讲，八寻也就随意地听上一听，就当做是打发时间了。

而或许是因为这姐姐本身也是越后人，她所提到那些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故事里，也有那位越后之龙的身影。

只是相比起其他人口中的光鲜亮丽，那姐姐提起的长尾景虎，却显得颇为微妙，所作所为，也不尽然都是正义之举：

例如有一次——按照对方的说法，还是足足十多年前，长尾景虎尚未元服，名唤虎千代的时候。

虎千代从小便不受父亲喜爱，随着年龄渐长，父子间更是到了势同水火，宛如寇仇的地步。据说有一回，他父亲因为某个缘故，当真动了杀心，竟派出几位亲信武士，想趁虎千代单独出行之际，在半路上将其杀死，再把罪过推诿给附近的领主，正好又能因此拿到出兵的理由。

可以说是一箭双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