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女八寻 第268章

作者:青白不醉人

分明就在昨天,双方仍是互相拼命厮杀,不死不休的关系,然而随着百地丹波城门大开,胜负决出,至今为止的杀意也仿佛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似的,登时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则是一股深切的哀愁。

无论是身在哪一边的立场,依旧留在城内的守军也好,正从军阵方向远远眺望着这一幕的联军士卒也罢,当一道道视线落在那位素白衣裳的老者身上,内心却不禁感到了一阵淡淡的悲伤。

物伤其类。

人终有一死,而在当今这个战火连绵的世道,善终更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奢望。

今日是他们侥幸拿下了胜利,然则风水轮流转,说不定明天、后天,同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这世间,又哪有真正常胜不败之人?

但不管怎么说,首先要庆幸自己属于胜利的一方。

联军的众人默默心想,一边将目光投向那道瘦小的身影,那些高级的将领与头目或许还掺杂着其他想法,但普通的士兵们却没有这么多纠结。

在他们的眼中,只有纯粹的感激与憧憬——这些人当然明白,自己能够活着踏过神户川,乃至于稳稳当当地站在这儿,究竟是谁的功劳。

不知不觉间,原本只是各怀心思,杂糅而成的这支联合军,此时却俨然有了团结一致的迹象。

至于他们的上级,或是压根没有注意到风向的变化,或是注意到了却无能为力,更有甚者,如小南、甚内几位,注意到之后,反倒还借此东风,明里暗里各种推波助澜。

有些人可能会觉得今天过后,南境的动乱即将恢复平静,但只要稍微有点远见,懂得居安思危的人,就都能看得清楚,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原本微妙的平衡被打破后,新的秩序,往往意味着新的一轮洗盘。如果还是幕府或者朝廷相对强势的治世,大概还可以将这种地方的斗争大概控制在水面底下,可现如今的伊贺,新与旧的冲突,十中有九是要摆在明面上的。

而之前的失败,业已证明了如果没有八寻,他们这帮人就只是一盘散沙,不堪一击。

所以至少在亲近八寻的几位头领心中,不管是为了个人私心,还是考虑到接下来可能面对的强敌刀锋,这面侠字大旗,无论如何都是要紧紧抱住的。

正因如此——

“喂……为什么八寻直接上去了呀!咳,咳咳!”

由于情绪激动,小南甚至一时压抑不住,当着其他人的面剧烈咳嗽了几声,可她连嘴角的些许血丝都顾不上擦,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前方,百地丹波城门之外,相对而坐的两人。

“要是那老头当场暴起,杀掉……或者把她抓住当做人质,那咱们至今为止的辛苦……咳,不是都白费了么!”

她的语气焦急,显然很不赞同某人这番鲁莽的举动。

除她之外,诸木、胜地的家主也是一脸忧心忡忡,大炊孙太夫更是像热锅里的蚂蚁,原地踏步转了好几圈,嘴里一个劲地嘀咕着:“八幡菩萨保佑,八幡菩萨保佑……”

反而是铃木重秀与勾坂甚内两人表现得比较淡定。杂贺少主把铁炮扛在肩上,拇指摩挲着新长出来的胡茬,优哉游哉望着那边,脸上一点担忧的神色都没有。

相较起来,甚内多少还有一点忧虑,不过他也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一下一下摸着鼻子,快把鼻尖都盘到能反光了一样。直到小南瞪了这边一眼:“你怎么一声不吭?”

甚内才苦笑一声:“因为我在一年前就认识八寻姑娘了。”

“那又怎么样?”

“所以我比你们更了解她的性子……”

比起在美浓直接跟全副武装的斋藤义龙搏命,如今只是溜达出去与百地丹波守见个面聊聊天,对八寻而言,大概已经算是很收敛了。

如此想着,他又无奈地耸了耸肩膀:“何况百地丹波守再怎么样也是伊贺三忍之一,话说出口,如果八寻姑娘不依言出去见他一面,送他一程,等到今天的事情传出去了,往后八寻姑娘又要如何服众?”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

以小南的脑子,当然不至于看不清楚这方面的关窍,只是一时间关心则乱,不想让自家的发小冒这个险而已。

不过此时被甚内这么一说,她便也稍微冷静了下来,拿出怀纸,擦擦嘴角的血,又收了回去:“但……还是太冒险了。”

“这就是你们……不,这就是我们与天枫大人之间的区别。”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下拓植小猿忽然说道,“有些风险,非冒不可……但就算心里面明白这个道理,等事情真正摆到面前了,咱们也未必能在第一时间下定决心,做出决断。”

这位人矮头大,长相怪异的忍者似乎是把自己代入到了其中,脸上的表情有些无奈,又有些释然。

“还好。”

他忍不住又低声咕哝了一句,“还好……在那儿的不是我。”

……

“虎父无犬子。这话可不是老夫瞎说,这数十年间,我也算是见识过不少人物,里面有英雄,也有狗熊,不过敢在这种时候堂堂正正,孤身一人坐到老夫面前的,满打满算,你是第五个——”

其他地方的人心思绪,窃窃私语,尽数被呼啸的山风吹散开来,城门之外,一高一矮,一老一少,两人正自席地而坐。

虽然天气渐冷,百地丹波守此刻却只穿着单薄的衣衫,里衬与外衣都纯白色,这种衣服,一般是给死者穿的。可从这位老者身上,却感觉不到半点人之将死的颓唐之气。

出来之前,他似乎还还特意剃了胡子,又将平日里总是乱糟糟的花白头发束好成髻,盘腿而坐,腰板挺得笔直,那微微凹陷的眼瞳也并不像寻常老人一般,显得浑浊暗淡,恰恰相反,其中正闪耀着如同闪电的光芒。

世间常说看人看眼,眼睛能够反映一个人的内心,如果此言属实,那任何人只要见过百地丹波这双眼眸,都不会怀疑这位老人注定能够长命百岁。

就连声音也是中气十足,将话语娓娓道来之际,更有着一股睥睨江山的豪迈:“藤林正保,服部保长,这两人与我同为上忍,在伊贺这一亩三分地称王称霸多年,想来总不至于连这点胆气都没有,他们能算两个。

“还有那个叫天沼独乐的信浓莽夫,出了名的天不怕地不怕,不知恐惧为何物,姑且也算一个。至于第四个,则是你那个死掉的老爹——我还记得他年轻的时候,是如何独自来到这座城砦,凭着手中利刃闯进殿守,与我争执了一天一夜,终于说服了我,同意支持他从服部家中独立……”

一面回忆往昔,百地丹波一面悠悠叹了口气,“却没想到多年之后,竟是他的女儿将老夫逼到了如斯境地……哈哈,当真是造化弄人啊。”

说罢又是一声朗笑。

有风吹来,将两人的衣袖吹得摇晃不已。插在城头的旗帜也仍在猎猎飞舞。

“天枫家的丫头,那些使者开出的三个条件,是你想的,还是别人帮忙?”老人忽的又问。

“是我。”

八寻答道。顿了一顿,她又微微低下头,“小小心机,还请见谅。”

“那还不错。”

百地丹波笑道,“要是你连这等心机都没有,老夫可不甘心把这条性命双手奉上。”

正所谓瞒者瞒不识、识者不能瞒,虽然两人谁都没有把话说明白,可就在这三言两语之间,其实已经相当于是把话摊开来说了。

八寻早前给出的那三个条件,看上去似乎给足了城内众人选择与体面,但其实并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且不说困守城中看似死路一条,即便是第二条,让百地丹波挑拣一个良辰吉日,约定城下决战一场。

这个提案乍听好似光明磊落,然而实际上,即使她不这么提议,真到了山穷水尽,百地丹波依然也会这么做,与其被活活饿死渴死,不如殊死一搏,此乃人之常理。

到得那时,城内的百地军队便也合了兵法的“置之死地而后生”,能不能重演一番破釜沉舟的逆转大胜,尚且不得而知。

可一旦八寻把这个提案挑明放在明面上,与其他两个选择并列,性情坚毅如百地丹波守或许不为所动,一同接见使者的其他人却难免会开始斟酌得失——他们也许不怕死,但只要有的选,大多数人总是想要活着的。

更别提那些底下的士兵了。

前前后后,联军这边拢共派出了四次使者,除了最后一次左右卫门稍显隐蔽,其他三回都是大摇大摆地入城,第三次八十多岁的老头子更是轰动全场。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那些普通兵卒就算没有亲眼看到,也肯定从别人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

使者上门,自然是为了谈判议和。

如果现状继续维持下去,不用多久他们就会一个个饿死渴死,或是在战场上丢了性命。可假如两边能达成和约,说不定……他们这些人就不用与百地城共存亡了?

某种意义上,这同样也是一出“围三缺一”的把戏。

通过大张旗鼓地派遣使者,让底下的寻常士卒看见一线生机,又代为转达的言语,将不久之后必将到来的破釜沉舟一战,提前点出放在台面上,令那些等级稍高一点,有资格参与军议评定的诸将心生疑虑。

而最关键的,是她同时还给出了第三条路——只要百地丹波守本人切腹,并且其余守军开城投降,则放过一城老弱妇孺,绝不秋后算账,滥杀无辜。

一个人的性命,与数百上千人的性命。

如果百地丹波的部下皆是忠心耿耿,这个小小的离间计自然起不到作用,但只要其中有谁起了别样的心思,人心一散,整支队伍的锐气亦将大不如前。

到得那时,即便破釜沉舟,也没有多少胜算可言了。

只是八寻所谓的“小小心机”,还不仅如此。她给出的这三个选择,看上去是在用约定决战的死路,反衬出开城投降的生机,可实际上,这两者的存在,同样是在引诱其他人忽略掉剩下的那个选项——那个从一开始就被众人所忽略的,仿佛是单纯为了凑数与嘲讽而填上去的选项。

笼城死守。

事实上,这才是他们仅有的胜机。

现今的百地城里,其实粮食还不算太缺,只要把那些什么树皮、枯叶甚至榻榻米全部算上,凑合着再坚持一个多月应该也不算太难。问题是水源被切断了,无水可喝,才会导致现今的这般窘况。

但现在正是寒冬腊月。

虽然不如东国和北海道那一带,常年大雪飘飞,甚至于到了连仗都打不了,只能回家窝着烤火的地步,但一般来说,近畿这边也是会下雪的。

有了雪,就有水,有了水,就能继续坚守城池。与之相反,一旦把这场战事拖到开春,即使再怎么不愿意,联军众人也只能撤退解散,各回各家——没办法,他们还要回去种田呢。

不然到了秋天就得活活饿死。

这便是百地丹波的打算,南境的烂仗一路打到现在,赢是多半赢不了了,可只要开始下雪,他就有把握把眼前的这场守城战一直拖到平局告终,先度过这道难关,接下来再慢慢思考如何挽回局势。

而八寻她们之所以急着派遣使者,也正是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施压,在第一片雪花飘落之前,拿下百地丹波城。

如果说神户川一战是“谋事在人”四字的体现,那此时此刻的局面,则可谓是“成事在天”。

是老天爷先一步下雪,还是城里的守军先一步支撑不住——

没有人知道答案。

只能赌运气。

而某个小瞎子的运势,向来都不算太差。

“可惜,可惜……”

很多时候,不用把话挑得太明白,只要像这样相对而坐,彼此对上一个眼神——又或者连眼神都不用对——就已经明了了彼此所想。尽管一人垂垂老矣,一人却正值青春年少,但这一刻,百地丹波却悠然生出了一股惺惺相惜的感觉。

“明明按照以往的惯例,最迟这几天也应该开始下雪了才对,但既然连天意都站在你这边,老夫亦没什么好说的……愿赌服输,这南伊贺的一方水土,黎民百姓,这副担子,从此以后就交到你的肩上了。天枫丫头,勿要让老夫失望。”

“是。”

八寻点点头,轻声应道。

“不错的回答,那就……是了,最后再问一句,听说五右卫门不小心被你们抓住了?”好像刚刚才想起这件事情,百地丹波又问道,“那小子情况如何,伤势严重么?”

“虽然双腿都折断了,但万幸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痊愈之后,应该可以行动如常。”八寻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五右卫门这个孩子天赋心性都还可以,既然他现在在你们那儿,老夫也就安心了……哈哈,一把年纪的人了,继续拖拖拉拉下去也不像话,正好天气不错,是个适合上路的好日子。”

他抬起头来,最后又有些眷恋地看了一眼天空,以及身后的百地城,眉头有一瞬间遗憾地皱起,但立刻就松开了。

那一丝眷恋之色也随之消失无踪。

唰!

一声轻响,却是百地丹波拔出了随身携带的短刀。

“由我来为您介错……”

八寻说着正要起身,却又被对方伸出手,按了回去。

“介错?用不着这种玩意!”

老人表情一变,蓦地大喝出声,“正好,天枫丫头,趁着这个机会,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切腹礼法——像那种只用小刀随随便便刺自己一下,然后就急急忙忙让别人砍下脑袋的,都是懦弱之辈,我等伊贺之民,岂能如此。

“假如肉眼看不见,就用你的心眼去看,好好看着,看在这个败在你手下的百地丹波守,是如何死去的!”

话音一落,他扯开衣襟,袒露胸背,又一咬舌尖,往短刀上吐了口血。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鼻尖,随即又猛然变得浓烈起来。

同时传来的,还有刀刃刺进皮肉时,特有的沉闷声响。

尽管双眼不能视物,八寻却仿佛当真亲眼看到了那血淋淋的一幕:

只“见”老人毫不犹豫,一刀刺进自己的小腹,划开了一个大大的十字,任凭脏器掉落出来,随后的第三刀,则是深深刺进了胸口,右乳的下方,在那里挖出一个碗口大小的伤口……鲜血淋漓。

后来她请教了别人,得知这种方式乃是镰仓幕府时代的遗风,实打实的切腹自裁,而非是当世需要旁人帮忙介错斩首的类型。

便如同伊贺这片土地,自古以来割据分治,遗世独立,孕养出了不同于外界的独特文化,生活在其间的人们,似乎也还传承着数百上千年前的古老精神。

“哈哈哈哈!”

浓到呛鼻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八寻却是一动不动,垂下眼睑,睫毛微颤,心中不知作何感想,只听见百地丹波守放声长笑。

尽管那笑声听得出来饱含痛楚,但比起疼痛,更多的,却是一份莫名的畅快淋漓:

“痛快,痛……快,哈哈,哈哈哈——”

笑声未绝。

人已经往后倒了下去。

……

根据其他人的说法,百地丹波守的死状极为悲惨壮烈,甚至令那些久经战阵的人们也为之动容,唏嘘感慨不已。

可当时唯一在场的八寻却只是安静坐着,一言不发,过得半晌,她突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鼻尖。

感觉到了微微的冷意。

她翻过手掌。

又有某种东西从天而降,落在掌心上,触感一片冰凉。

“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