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
第二百九十二章 衣锦还乡……中道崩殂？
永禄五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晚一些。
当然，这也只是对近畿这一块而言，其他像东边的那些地方，什么越后，哪个关东，还有甲信、奥羽、北海道等地，早在十月中旬，最迟十一月就断断续续飘起了雪花。
到得腊月时节，更是虎踞龙盘，雪虐风饕，哪怕是那帮将战争当做家常便饭的战国大名们，这段时间除却在家里休息烤火，联络一下家庭感情，实在也没别的事情可做。
不过从尾张往西，这类大雪封山的情况则要好转不少，虽然除了南九州岛津家的地盘之外，到冬天基本还是会下雪，可积雪普遍不算太厚，不至于影响正常活动。
这也导致近畿与西国一带，即使入冬之后，大家该怎么打仗依旧还是怎么打，不存在东面邻居们那样的“暂停”阶段。
只从这一点来说，寻常百姓们却不知道究竟是该期望雪下得大一点好，还是小一点好了。
但不管其他人是怎么想的，至少到前几天为止，那些被围困城中的百地家将士。心中肯定还是希望能来上一场痛痛快快的大雪，最好能直接把城外那些可恶的敌人全部冻死——
可惜这一回，满天神佛并未回应他们的祈祷。
距离百地丹波守切腹自尽，慷慨赴死几乎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在众目睽睽之下，阴沉已久的天空突然落下了第一片雪花。
晶莹的冰雪如精灵一般飞降而下，翩翩舞动，既落在那道正座的人影肩上，也缓缓盖住了老人那具尚且温热的身躯。
“下雪了……”
“是啊……”
有人低语道。
其中某些人还并不清楚其中关窍，只是用一种悠闲的口吻，随口说着：“今年的雪，好像来得太晚了一点？”
“也不算太晚，去年好像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
但这场姗姗来迟的飞雪映在另一些人眼中，却让他们忍不住惊出了一身冷汗。
“好险！”
勾坂甚内心有余悸，铃木重秀紧握双拳，下拓植小猿亦抬起手来，擦了擦额前的汗珠。而在他们身边，平日里总是老神在在的神户小南更是一下子没控制住力气，把手里握着的折扇捏成了一团。
回过身来，她又是一声悲鸣，“我……我的扇子！”
小南一直很喜欢这把折扇，几乎从不离身，此时手忙脚乱打开扇面，看着上面一片狼藉的图画，直把她心疼得眼泪汪汪。
不过在场的大多都是些糙汉子，一个两个杵在那儿，谁都不知道开口安慰几句。
仅有的两位女性——民治丸与杂贺萤也一样没把心思放在这位自作自受的可怜人身上，而是一前一后，朝着那位独坐雪中的身影赶了过去。
“天枫大人……”
杂贺萤原本只是看到民治丸先动，下意识也跟了上来，可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如今来到八寻身边，一时间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虽说相处时日不久，她却明白对方虽是武艺高超，杀人也从不眨眼，但其实心思细腻，此刻之所以留在原地，久久不动，大抵也是在默默缅怀着百地丹波守这位强敌。
在这种气氛之下，她第一句话是该恭喜呢，还是应该先宽慰一番？
感觉说什么都有点奇怪……
她正有点犹豫，却见那位身背大刀的少女毫不迟疑，三两步停在了八寻面前。杂贺萤也赶忙竖起双耳，想要见识一下这位天枫大人的徒弟要怎么做。
“师父，来，我扶你起来。”
一边说话，民治丸一边笑嘻嘻地伸出手去。
“好。”
八寻也很自然地接过了那只手，另一边拄着拐杖，把身子靠在少女身上，有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民治丸紧接着又蹲下去，帮忙捶打和搓揉了几下盲女的小腿，再仰起脸来问道：“怎么样，师父，现在还麻么？”
“不麻了……谢谢。”
“嘿嘿。”单是这么被夸了一句，民治丸登时眉开眼笑，恍惚间，杂贺萤甚至在对方身后看到了一条呼呼摆动的尾巴。
她站在稍远处，晃了晃脑袋。
你是狗么！
因为有点忌惮那把比她个子都高的大太刀，所以杂贺萤只敢在心里面这么吐槽。
还有，原来天枫大人半天不动弹，不是因为感伤，而是单纯脚坐麻了么！
内心不停吐槽，表面上，杂贺萤却依旧是那副淡然的神情——养父铃木佐太夫曾经说过，只要她闭嘴不说话，看起来就很有高手风范——抄着双手，站在原地，等着那两师徒缓缓走过来。
不是杂贺萤想摆架子，主要是八寻已经被人占了右边，她上去了也不知道干啥……总不能上去一把将人的拐杖抢过来吧？
“天枫大人，林崎大人。”
由于不清楚这时候该说什么，所以这位女佣兵只是简单地唤了一声，随后又把目光望向那具半身染血的尸体，“请问，丹波守大人的遗体……”
“他是为了自己一城百姓而赴死……不得无礼，按照应有的礼数，将人好好收埋了罢。”
“是……”
杂贺萤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她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杂贺姑娘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八寻注意到了，好奇问道。
“不，就是……”
“就是？”
“我们杂贺众一般只负责打打杀杀……要是天枫大人想让我们帮忙收埋尸体，以及举办葬礼什么的。得另外加钱。”
“……”
“……”
这句话一说出来，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有点古怪了起来。
八寻微微歪着脑袋，脸上的表情变来变去，杂贺萤也慢了半拍地意识到问题所在，尴尬得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在这种莫名教人难以开口的氛围中，只有民治丸一如既往，大大咧咧地问道：“另外加钱？加多少钱？先说好，师父很穷的，要是太贵的话我们就自己挖了啊！”
仅仅一句话，就把原本微妙的气氛一扫而空。
八寻松了口气：“……有民治在这真是太好了。”
“哎？”
民治丸一愣，“什么意思？”
“确实，我也有同感，林崎大人在这真是太好了。”
“所以说到底是什么意思啦！”
……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雪越下越大，转眼已经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小孩子们怕热不怕冷，一个两个都期待着这积雪能再多一点，好让他们可以高高兴兴地玩闹一场。
而对大人来说，下雪同样是一件好事，除了可以帮地里的麦苗保温之外，之后融化的雪水也有助于麦苗生长，有这场雪打底，来年的收获想来总不至于太过难看。
某种意义上，正可谓是双喜临门。
第一喜是瑞雪天降兆丰年，另一喜，则是这场持续多时的战争，终于画上了句点——
作为首领的百地丹波守一死，底下那些小势力纷纷作鸟兽散，而原本作为他之居城的百地砦，自然也成为了八寻众人的战利品。
正好本丸没有遭受战火损坏，依旧完好，此后数日，他们便暂且在本丸的殿守住了下来。
之所以没有立刻解散，各回各家，一方面是因为还没有论功行赏，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如今的南境尚未完全平定。
虽然也有像藏口、雾生这种交了投名状的豪族在，但之前响应了百地丹波号召出阵的坂下、六大、黑田、松原那些土豪，大概是觉得八寻不可能轻易放过他们这些敌人，因此并未派来使者表示降服，反而抓紧时间调集兵力，一副打算死守家门的模样。
八寻与其他诸位头领商议过后，决定先派出使者尝试劝说，而要是言语无法说服对方，也就只好动用武力，请这些冥顽不灵的家伙喝一碗新鲜美味的孟婆汤了——
不过这些后续种种，倒是用不着八寻亲自上阵，毕竟当初他们一大帮人抱团打过来，却被盲女一轮冲锋冲成个兵败如山倒，足以见得都是一些杂鱼，交给神户小南、勾坂甚内他们就已足够。
而领地不在南伊贺的下拓植、大炊这些人，则是又在百地城逗留了一阵，等大致谈好了利益分配，便急急忙忙撤军回家，准备稍作歇息，然后就该忙着春耕了。
战国并非只有打打杀杀，英雄豪杰，更多的还是各种琐碎小事，柴米油盐。
“那么……甚内大人，这座百地丹波城就暂时交给你了。我会让小南与重秀大人他们配合你行事。”
“嗯。”
“还有就是……黑田、六大和松原等豪族已经是瓮中之鳖，关于他们的讨伐之事，不用太过心急，最重要的还是保全自身……尽量让更多的人活下来。”
“我省得。”
甚内一脸认真地点头道。
在其他几支部队纷纷撤离回家之后，他们土蜘蛛一党，加上神户、以及杂贺众的雇佣兵团，加起来便成了南境最强大的势力——让他们负责征讨那些不肯服从的豪族这件事，八寻还是颇为放心的。
打百地丹波守打不过也罢了，打这种水准的杂鱼，总不至于还能翻车吧？
要是在神户小南与铃木重秀的配合之下，这位大鼻子还能打出一场“漂漂亮亮”的大败，那她就真的无话可说了……
“八寻姑娘，你就放心把这事交给我，但凡有点差池，我勾坂甚内提头来见！”
似乎是看出八寻心底里的一丝怀疑，甚内连忙拍着胸口，再三保证。
“嗯，我相信你。”
盲女微微一笑。
“八寻你就放心吧，哪怕就是为了获得自己的领地，这大鼻子也肯定要豁出性命去做……何况还有我跟杂贺众的少主大人在，呵呵……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小南在旁边补了一句。
虽然这话听在八寻耳中，怎么都感觉有点立旗子的味道，不过转念一想，现实又不是小说电影，哪有这么多“言出法随”？当即放下心来。
“好，那就按照约定，等到胜利之际，原本坂下和六大的领地归甚内大人所有，黑田家的地盘则交给小南你……这么分没问题吧？”
“当然！”
甚内喜上眉梢。他们土蜘蛛本来也没有一个固定的地盘，而是类似于野盗般的存在，群聚于山野之间。当初愿意答应帮助天枫吾郎，除了被对方画出的大饼……大义说动之外，更重要的理由，还是希望能借此获得属于自己的领地。
没想到当初随着忍侠之死而破灭的梦想，如今却又有了实现的一天。
哪怕只是一座小破寨，但城就是城，他勾坂甚内当了这么多年野武士，终于也能成为名正言顺的一城之主了！
“哈哈哈！”
想到得意之处，甚内忍不住大笑起来。
“八字还没一撇呢……真是的。”小南翻了个白眼，有点不屑。
相比起对方的从无到有，只是多了一片领地的她则要表现得淡然许多，毕竟零和一可谓天壤之别，但从一变二，就不是那么令人激动了。
何况她也知道黑田家那边的情况，与播磨国那个姬路城主的黑田不同，伊贺黑田家只是一帮穷到叮当响的刁民，领地泰半都在山里，可供耕种的田地没有多少，日常还得靠摘野菜和打猎才能勉强糊口。
与其说她是在开疆拓土，某种意义上，倒不如说是好心接济了一帮穷苦人家。
真是慈悲……
小南在心里自嘲了一声，却也明白，这并不是八寻有意把骨头丢给她吃。甚至恰恰相反，黑田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颇具战略价值，且距离勾坂甚内即将获得的领地颇近。
把这片土地交给她，想必也有几分让她帮忙监视土蜘蛛一党的意思。
果然，比起外面认识的野男人，还是自己这个发小更加值得信任……如此想着，女子也拿出了一柄折扇——她换了一把新的——掩着嘴角，呵呵地笑了起来。
与此同时，她又和勾坂甚内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无声之中，仿佛有激烈的火光交迸。
我可不会输给你这种吃虫子的女人——
呵呵，这是我的台词——
“……”
对两人“和和美美”的眼神互动一无所知，只是莫名觉得周围的空气好像有点变冷，八寻不由得缩了缩肩膀。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就算她脑子再好，照样想不到这连八字还没一撇呢，这两位居然就开始畅想起未来的各种美事了……
她摇了摇头，思绪又飘向了不在此处的第三方，也即是铃木重秀和他快乐的小伙伴们……
说实话，八寻最不理解的就是这件事。
按理来说，如今百地丹波已死，南境之战告终，只剩下一点尾巴，杂贺众这几百佣兵也算是仁至义尽，再怎么说都该收拾收拾回去纪州了才是。
可铃木重秀却连半点要回家的意思都没有，每天依然在百地城里晃来晃去，一副乐不思蜀的样子——问题如果这是堺町或者近江、美浓、博多之类的富庶之地也就罢了，伊贺这地方穷得跟纪伊差不多，除了山就是山，哪有什么值得让人流连忘返的地方？
总不能是在这儿找到了家的感觉吧？
杂贺萤更是一天到晚，除了睡觉其他时候基本都在她身旁晃悠，常常欲言又止，不知道想说什么，等八寻这边开口问了，她又推诿：“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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