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白不醉人
“阿——”
眼看着对方即将走远,老僧蓦然故技重施,又是一声咄喝!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就连那匹马被惊吓到的速度与反应,好似都比第一次熟练了很多。不过这回它倒是没有再把背上的主人摔下来,而是慌不择路,骤然往另一条全不相干的小路奔去!
脱缰之马,最是难驭,小野家的青年显然不具备这等精湛骑术,情急之下,只好慌慌张张地趴在马背上,一边紧紧抱住后者,以防止自己被抛飞出去,一边兀自咬牙切齿地大喊:“老秃驴,你……你你给我记住!”
“阿弥陀佛。”
老僧立在原地,双手合十,慢悠悠地念了一声佛号。他接着才回过身去,看向那两位险些遭逢大难的农妇母子。此时在他们身旁却又多了一个人,是一位体格高挑的女子,年纪不大,穿着一件朴素的麻衣,看起来也是寻常百姓。
只是容貌秀丽非常,教人眼前一亮。
“好……乖,已经没事了。”
那女子似乎很擅长安慰小孩,直到刚才为止,那男孩就算被母亲抱着依旧嚎啕大哭不止,可听见那女子温柔的声音,又睁眼看了看她的侧脸,哭声不知不觉竟也停了下来。
“谢谢大师,谢谢姑娘!”眼瞅着自己的小孩终于恢复平静,农妇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但也是千恩万谢,甚至一度想要跪下磕头,不过被那女子提前扶住了。
“谢谢,谢谢……”
此后那女子又与老僧一同,把人送回家里,又被盛情难却的农妇招待着喝了几口水,有一搭没一搭闲聊了片刻。等到天色逐渐变暗,两人这才告辞离开。
“……”
出了那间小屋,女子原本的笑容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走在她身旁的老和尚却还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如何,直虎大人,今日也算是不虚此行了罢?”
“师父……”
女子欲言又止了许久,好似有很多想说的话,最后却只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至少那个小野家老的二儿子是个信人,说了要当着你的面说着话,事实上也确实这么做了,妙哉,妙哉。”老和尚又道。
“……”
这回女子连一声叹息都没了。
感觉到对方明显低落下去的心情,老和尚方才收起笑意——那张平时笑起来和蔼可亲的脸庞,一旦变得严肃起来,却又隐隐有着一股令人畏惧的气势。
“你本来可以亮明身份,以不敬之罪将那小子当场斩杀了的。那么多的见证者在场,又有老衲作证,小野道好就算气愤,也是无话可说。”
“师父……您应该看得出来,小野道好他们恰恰正是希望我这么做。”
女子的语气带着几分苦涩,“这段时日,井伊谷里收到了好几起类似的报告,他们有意放纵……甚至是唆使自家的子弟干出这种事情,正是为了激我动手。
“而如果我在这里杀了他的儿子,哪怕有理有据,小野道好也能以此为借口,起兵叛乱……到了那个时候,今川家必然也不会坐视不理。不,或许这些事情背后本就是今川家在策划。”
“确实有这个可能。”
老和尚点了点头,“今川氏真虽然不堪大用,可那位‘女大名’却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但直虎,就算知道这件事背后有今川的影子,你也不能一直放任他们不理。”
“我……知道。”
“既然知道,你又在犹豫什么?”
老僧又追问道,“有犬居城与北远江新近投效的数家豪族为后盾,即使小野道好他们当真联手反叛,你的胜算仍有足足七成,正好借此机会,激浊扬清,拔除家中不稳定的芒刺。”
“……”
“为何不说话?去年的那两场战争,哪个不比这来得凶险?怎么到得这种时候,你却反而驻足不前了?莫非是这一年的领主生活,已经把你的锐气消磨殆尽了?”
连着几个问题,仿佛数把尖刀,狠狠刺进了女子心头。
她忽的停住脚步,微微低下脑袋,看向走在身旁的老僧:“师父……”
“怎么?”
“小野道好……还有其他几位,就算他们的意见与我有着不少分歧,但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他们也是井伊家的人呀。”
女子的表情满是哀愁,“您当初是为了避免井伊家爆发内乱,所以才劝我还俗入世……关于这件事情,我本已做好了相应的觉悟……可若是因为我的缘故,反过来让井伊的人们因此流血、丧命,岂不是与您当初的期待……背道而驰了?”
虽然她的个子要比老僧还高出一点,然而看向后者的那道眼神,却像极了一个满心迷惑,寻求答案的稚嫩孩童。
“是了,是了。”
老僧迎上这道目光,沉默片刻,终于也跟着苦笑了一声,“是之前的那两场战争让老衲误会了,你确实是这副心性,也正因如此,我才会推举你担任这个后见役的职位……既然如此,就按照你自己的想法来吧。”
“恩……”
“好了好了,不提这些了,难得你能抽出时间,陪着我这个老头子散一散心,要是只顾着聊这种沉重话题,反倒是糟蹋了这段大好光阴……”
似乎是急着打破这种有点尴尬的气氛,老和尚稍一沉吟,蓦地双手一拍,“哦,我昨日碰巧听昊天提过一嘴,好像说那位出门在外多时的小施主,再过两天就要回来了?呵呵,直虎,你应该很高兴吧?”
“……师、师父,为什么这么说?”
听见这句话,那高挑女子猛地一愣,刚刚那种忧愁与苦恼的气息简直像是假的一样,顿时从她身上消失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就连那张姣好的面容,也顿时浮现出了一丝淡淡的绯色。
就像是凭空飘起了一朵红云。
“瞒者瞒不识,何况如今你已还俗,更是不必在老衲面前遮遮掩掩……如何,要老衲帮你参谋参谋么?”
“师……”
“岂不闻唐国有诗曰,‘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趁着你们彼此还很年轻,有些事情,正是要在这种时候才显得格外滋味……”
“师父!”
眼见那老和尚越说越不正经,女子终于恼羞成怒,在原地跺一跺脚,猛地大步往前走去,一边还愤愤然地说道,“为老不尊,没羞没燥,我……我回去了,您就自个慢慢走吧!”
哪怕是在这种接近气急败坏的时候,她也依旧是用的敬语。
不过女子身材高大,步子迈得自是极快,一会儿的功夫,就彻底不见了人影。
留下那老和尚慢悠悠跟在后头,直到人彻底没了,才摇了摇头,呵呵笑道:“不错,不错,这一年下来,总算听得懂老衲的弦外之音,懂得脸红害臊了。眼见孩子一天天长大,真是令人欣慰……”
“可惜……这副心性,偏偏又有着这番本领,井伊直虎,直虎……唉,只希望别是一语成谶吧。”
不知道在他说这种话之际,心中究竟转过了怎样的念头,老僧只默默仰起脸来,望向远方的天际。时值黄昏,天光朦胧,一轮红彤彤的火球,正在缓缓沉没。
随之而来的,又是一段漫长的黑夜。
……
夜色渐渐地深了。
覆盖着一层积雪的山林之间,忽的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草鞋落在薄薄的雪地上,印下一个又一个脚印。
却已经先有另一道更加纤小的脚印,歪歪斜斜,往前延伸出去。
起初可能是单纯的巧合,但到了后面,这位行人竟开始故意按着那落在前头的足迹,每一步都恰好踩在了对应的位置。
左脚、右脚、左脚、右脚……
由于双方的身高差距,一旦开始踩着前面的脚印前行,她迈出的步子也一下子变得慢了下来。摇摇晃晃,晃晃悠悠,简直像是一只蹒跚走路的企鹅,憨态可掬——
可惜这个国家的人们既不知道企鹅。
现场也没人能看到这副有趣的姿态。
只有淡淡的月光,照在树下,泛起一阵清冷的光芒。
那光同样也照在了一道纤巧的人影之上。
“……”
“……”
两人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奇妙的默契,即使都意识到了对方的存在,一时间却谁都没有开口。井伊直虎安安静静地走了过去,在旁边坐下,背靠着树干。
过了一会儿,有一只软软的小手伸过来,轻轻握住了她的右掌。
“……”
嘴角勾起一丝微笑,她随即自然而然地把头一偏,半个身子都靠在了八寻的肩上。
……
第二百九十四章 直虎的秘密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几件不愿意暴露的秘密,直虎也不例外——不过相较其他很多人,她所拥有的秘密,多少则显得有点可爱……或者说人畜无害。
第一个秘密,是她与天智姐妹,以及背后龙宫一党的关系,以及过去曾当过一段时间“龙宫童子”的事情。
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除了诸位当事人之外,便只有龙泰寺的南溪禅师与几位感情要好的师兄心照不宣。
而随着直虎蓄发还俗,舞衣上任犬居城代,当天智家的家纹与旗印再度飘扬在空中,那张代表着“龙宫童子”的面具,也被舞衣交到了彦五郎与大藏他们手中。
这些人表面上过着平凡寡淡的生活,暗中却仍在四处奔走,一方面替井伊谷打探消息,收集情报,一方面也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替那些穷苦百姓实现愿望。
锄强扶弱,正是侠之精神。
昔日天枫吾郎埋下的一颗小小种子,历经多年浇灌,终于生根发芽,与身在明处的井伊直虎、天智舞衣相互配合,庇护着这一方水土,一地百姓。
他们口中的“大姊”,乃是井伊直虎的其中一个秘密。
另一个秘密,则是她的小名……或者说,曾经真正属于她的名字。
与男子在元服后往往会取一个正儿八经的名字不同,现如今的女人们普遍终此一生,也只有一个名字,除非有幸获得官职,或者把绰号与死后的戒名也一并算进来,否则像是织田的阿市、阿犬、藤吉郎的妻子宁宁、信长的正妻归蝶等等,都是打小取完,之后就这么用一辈子的。
所以……假如没有发生后续种种,人们现在应该仍是叫她阿永,井伊永……虽然个子有点高,力气有点大,可除此之外,在其他人的眼中,也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武家之女,武士之妻。
她偶尔会梦见那样的未来,也不知道与现实比起来,究竟哪个更好,哪个更差。
然而人到底是要活在现实之中的,出家之际,她裹上头巾,换上僧袍,便也决心抛下了父母给予的俗家姓名,从此以次郎法师的名号活下去,青灯古佛,长伴此生……
那是她六岁时的想法。
此时此刻,她二十七岁,暂任家中辅政,名唤井伊直虎。
过去会唤她小名的父亲早已战死在桶狭间,母亲也已驾鹤西去多年,就连昔日一同玩耍的青梅竹马,井伊直亲归来之后,也都是唤她次郎法师,称呼的变化,似乎意味着一段感情的疏离。
但依然有一个人还会这么叫她——并非是那段过去的亲历者,而是直虎主动把这件事告知了对方。如果说一个名字代表着一段经历,那在她的内心深处,是否又因此渴望着与对方一同回到十多年前,回到那段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连直虎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她只知道一件事:
只要像这样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哪怕对方的身躯比自己更痩、更小一点,可能是由于体格的差距,那肩膀靠起来也不怎么舒服,但与外在的感受无关,心里却有着一种奇妙的满足感。
阿永这个小名,是她的第二个秘密。
至于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不愿让别人知道的秘密……
“……”
大概就是偶尔……时不时……隔三差五……略显频繁……只要一有空就会过来找某人撒娇的事情吧。
……
月华清冷,山里处处都能看到积雪,没有飞鸟,不见走兽。只有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坐在一棵秃树底下,肩并着肩,头靠着头,仿佛两个玩累了的小孩子,正在打着瞌睡。
但闭眼的只有八寻,直虎依旧睁着双目,静静看着对方那只好似轻轻一握就会折断的手腕——这话由别人说出来可能是一种夸张的修辞,放在她身上却单纯是一种陈述。
那肤色原就白皙,哪怕映着积雪,也没有多少逊色,看了一阵,她又用指尖勾起盲女的一根手指,放开,再沿着那又小又软的手背,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在写着什么:
“笨……蛋……”
一边写,一边还念了出来。
“你才是笨蛋。”八寻顿时反唇相讥。
“说别人是笨蛋的,自己才是笨蛋。”直虎一本正经地答道。
“不是你自己先说的么?”
“我没说。”
“出家人不打诳语。”
“我现在已经不是出家人了,而且……我刚刚只是写了一遍,确实没说出来。”
“你念出来了。”
“真的?”直虎一愣。
“真的。”八寻点头。
“原来如此,那我们两个都是笨蛋。”女子从善如流地改口道。
“不,只有阿永你是笨蛋,我是聪明蛋。”
“聪明蛋里孵出来的,是聪明的小鸡吗?”
“是聪明的八寻。”
盲女呼呼一笑,反过来轻轻勾住了身畔之人的小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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